杜牧曾經回憶過自己貧困交加的童年生活，也曾經回憶過自己在揚州的那一段風流的生活，這在我看來，就是一種矯情。事實上，杜牧一點也不困苦，也不像我們所認知的那樣，是個特別風流或者說好色的人。他是唐朝最傑出的詩人之一，是辭賦大家，是胸懷萬千甲兵的軍事思想家，他還註解過《孫子》，是唐朝少有的全才。

在中晚唐時代，杜牧和李商隱、李賀等，是當時詩壇翹楚，他和李商隱並稱爲“小李杜”，以區別於李白和杜甫，又和杜甫一起，稱爲“大小杜”，由此可知，杜牧在中晚唐的詩壇，絕對是一個現象級大佬的存在。

杜牧出身在一個世代高門望族的官僚家庭。當時京城有一個說法，叫“京兆韋杜，離天尺五”。京城地區最有名的兩大望族，一個是韋氏家族，另外一個就是杜氏家族。杜氏家族自從西晉以來就長盛不衰，名人高官學者輩出。他的祖父是杜佑，是唐朝有名的宰相，著名的史學家，最後位極人臣被封爲歧國公。他的堂兄是駙馬，最後也成爲宰相。

比較不幸的是，杜牧的父親因爲體弱多病，在官場上並無多大的成就。在父親去世之後，杜牧的家庭確實陷入了困頓。據杜牧自己說，他們家在京城有三十三間房子，一開始是收租金，後來欠了人家錢，最後把房子抵押出去。我懷疑杜牧他們家可能欠了黑社會的高利貸。杜牧還說曾經去要過飯，這說明杜牧在年輕時，確實有過一段窮困潦倒的生活。當然，這也說明，他們家和堂兄一家的關係不好，大概是身爲宰相的堂兄並沒有對杜牧家有過什麼照顧。

杜牧從小熟讀詩書才華橫溢。二十三歲時就寫下了《阿房宮賦》，一時洛陽紙貴，二十六歲就考上了進士。按理說，杜牧走的是一條金光閃閃的仕途大道。但理想豐滿，現實骨感，生活看起來金光閃閃韓，最終卻是荒腔走板。杜牧在考上進士之後，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官職，而是不斷流轉於各高官的幕府之中。雖然他一直不停地找機會，上書給當時的宰相李德裕，提出了不少治理邊疆的軍事上的方略，但是李德裕大概懶得看杜牧一眼，杜牧大部分時間是給人家做祕書，而且還不是帶長的那種。

到了晚年，杜牧的官運開始好轉，最後做到了中書舍人，也就是皇帝的祕書長，做了一輩子的祕書，杜牧終於做到了祕書中的最高位置，但是命運不濟，杜牧身染重病與世長辭，年近五十歲。

杜牧的懷才不遇，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杜牧性格耿直放蕩不羈，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誤解；二是杜牧與李商隱一樣，都陷入了牛李黨爭的漩渦而不可自拔；第三，杜牧在揚州做牛僧孺祕書時過的十年放蕩不羈的生活。這段生活給杜牧留下了文人薄悻的惡名，還被人認爲是牛僧孺的嫡系。而當時牛李黨爭正處於白熱化，李德裕作爲牛僧孺的對頭，當然不會重用曾經做過牛僧孺祕書的杜牧，哪怕他身負大才。

事實上，杜牧被人看成是文人無行好色風流，在道德上有所虧欠，這對杜牧來說是很不公平的。唐朝社會風氣相當開放，高官家中豢養歌兒舞女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還是社會潮流，你要不是和幾個有名的歌女有緋聞，要不是家裏有幾個才色俱佳的歌女，你都不好意做官去。李白連出去旅遊都要“葡萄酒，金笸籮，吳姬十五駟馬駝”，相當的風流；而一向以正人君子示人的天天憂國憂民的杜甫，在年輕時也經常出入娛樂會所，“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白居易晚年整天寫詩吹噓自己家的歌女，說“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他的鐵桿兄弟元稹更是情史豐富，與四川美女薛濤有過驚心動魄的戀愛，後來又同著名歌手劉採春傳出過緋聞。他們都沒有被說成是文人不行，爲什麼單單杜牧就好色風流德行有虧？

在揚州，杜牧一度流連於風月場所。這也和他早年的經歷有關。早年杜牧他們家住在京城的最繁華地段，隔壁就是當時有名的紅燈區——平康里。杜牧父親去世之後，家中沒人管教，荷爾蒙爆棚的杜牧就經常去平康里玩，這大概也是貴族公子哥的標配。

到了揚州之後，杜牧更是“漸花亂欲迷人眼”，迷失在揚州二十四橋的柔波之中。當時的揚州是天下第一等的煙柳繁華之地，惹得各地文人心嚮往之。古人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最高理想；也有人想死在揚州二十四橋的簫聲中。唐朝詩人張祜在《縱遊淮南》中說：“十里長街市相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詩人在橋上看的神仙，其實就是那些走起路來風擺楊柳風情萬種的歌女。

杜牧的老領導牛僧孺曾經暗示過他，說年輕人晚上不要太用功，要注意身體，但杜牧不以爲然依然我行我素。幸虧牛僧孺每天暗中派人保護杜牧，否則的話，杜牧被揚州黑社會痛打也未可知。

杜牧對自己這一段放蕩不羈的生活，還是有所醒悟的。在離開揚州道京城做官之後，杜牧已經不再年輕，他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候放浪生活，不免心生悔意，於是就寫了一首詩，表達今是而昨非的反思，然而正是這首詩，坐實了他風流文人的不好印象，也影響了他上千年。

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杜牧回憶了自己早年的生活。那個時候自己很落魄，就是每天以酒爲伴出入秦樓楚館之間，混跡於美女嬌娃閨房之內，過着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十年一覺揚州夢”，忽忽十年過去，那揚州往事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最後竟連自己曾經迷戀的青樓也責怪自己薄情負心。十年的時間，在人的一生中不能算短暫，自己卻一事無成，絲毫沒有留下什麼。

這就是杜牧的一篇懺悔書。按理說，杜牧去青樓楚館與歌女們談笑晏晏，這個事情基本上沒人知道，也就是老領導牛僧孺清楚，杜牧要是不寫出來，那就沒事了。偏偏杜牧自我定位叫“青樓薄倖”，這一下子就把自己搞臭了上千年。以至於我們現在一想到杜牧就想到揚州，就想到二十四橋上那些風情萬種的神仙，就想到風流文人薄倖郎。這就是杜牧自己的問題了。

杜牧把自己定位成風流文人薄倖郎，後世就有人不斷給他編段子，說他就是文人無行的風流才子。這就是杜牧自找的“破窗效應”。有人說杜牧是個“蘿莉控”，這個段子所依據的是杜牧的一首詩《悵別》：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

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故事是這樣的。杜牧在宣州做幕府的時候，到湖州去玩，湖州刺史安排了水上的戲曲節目，吸引香車美女遊人如織，讓杜牧在遊人中穿行，挑選好看的姑娘。杜牧看上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約好十年之後來娶她，結果十四年以後，杜牧到湖州來做刺史，再去找那個姑娘，人家早已經爲人婦爲人母了。這個故事很顯然是漏洞的。首先杜牧在宣州距離湖州非常近，爲何十四年的時間他不去找，非要等到自己做了湖州刺史之後，纔想起來這段情緣？第二，這首詩的題目是悵別，從詩的本身來看，與什麼情挑“小蘿莉”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一段風流瀟灑放蕩不羈的生活，一篇情深意切的懺悔書，一個正在走向黃昏的晚唐時代，造就了一個懷才不遇的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