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登塞(Odense)是丹麥的第三大城市,相比哥本哈根,它的名聲多半來自在此出生、度過童年的作家安徒生。

  那座 1908 年建立的安徒生博物館位於歐登塞的市中心,如今這裏是一處保留完整的歷史街區。建於 18 世紀的低矮房屋有着黃色的外牆,小尺度的彈格路,年代較新的酒店和博物館都小心迎合着既有的審美。

  以這處街區爲起點,歐登塞旅遊局設計了一套導覽線路,經過歐登塞河、聖克努特大教堂,時不時提示人們留心老宅傾斜的門檻、安徒生出生的那座房子,或是給他帶來《醜小鴨》靈感的湖畔。

  暖色調、舒適靜謐和慢節奏,加上不時路過的騎行者,這裏呈現一個打包好的“北歐童話”。

  但從安徒生出生的 19 世紀初,直到 1970 年,這裏都是整座城市條件最爲艱苦的貧民窟。

  “看起來浪漫不過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情”,31 歲的 Niels Bjrn Friis 是安徒生博物館的館員,他聊起 2005 年的電影《年輕的安徒生》,電影裏的色調或許更接近真實的歷史,骯髒泥濘的路面、肉檔上堆放的動物內臟,以及工業革命時期整座城市瀰漫的陰霾潮溼。

  一個偉人去世,如何言說他,權利屬於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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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8 年,安徒生已經離世三十多年,人們決定爲這位“歐登塞之光”建一座博物館,博物館的選址遇到了麻煩。

  報紙曾披露過安徒生出生的那棟房子,就在 1868 年他被授予歐登塞“榮譽市民”稱號的第二年。但其實就連他本人也無法確認,這片貧民窟裏,究竟哪一棟纔是他第一個家,出生後不久他們就舉家搬去了另一個條件寬敞一些的住處。

  安徒生還曾去信友人,吐露不快。他並不想和這片骯髒的地區扯上關係,那裏 30% 以上的孩子都是私生子。

  除了這處“身份存疑”的老宅,當時還有另一處備選,後者可以確認是安徒生在 17 歲去往哥本哈根求學之前成長的地方。但最終政府還是選擇了前者。

  “顯然這裏更好”,Niels 提示這處選址蘊含的“戲劇衝突”,四周圍是真實存在的貧民窟,一個鞋匠和洗衣婦的兒子,從社會最底層走出,一步步成爲貴族們的座上賓。

  “人們堅信,他是個天才,是歐登塞的聖人”,屋外的街道擁擠、喧譁、酸臭,屋內擺放着他寫就的童話,化爲泡沫的美人魚、只剩一條腿的小錫兵、豌豆公主、冰雪女王……

   1908 年 4 月 2 日,安徒生博物館開幕(圖 / 安徒生博物館)

   新的“神廟式”博物館代替了老宅,圖爲 1941 年的明信片(圖 / 安徒生博物館)

  1920 年代,安徒生的知名度進一步提高,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傳播到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和地區,他不再只是“歐登塞之光”,而成了整個丹麥的象徵。

  那間身份存疑的出生地和他的名氣不再匹配,也不再能容納不斷蜂擁而至的歐洲遊客。地方政府在貧民窟旁新蓋了一棟建築物。爲了凸顯安徒生的重要地位,這間新館仿造古希臘羅馬神殿的風格,入口處是兩根古羅馬式的廊柱,內部還設置了一個穹頂。

  這座“聖人的宮殿”看起來和周圍那些低矮的貧民窟住宅格格不入——設計者追求的正是這種區隔,人們來到這裏,只爲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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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民窟走出的天才、丹麥的象徵。除此之外,當時人們很少會去追問,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變化發生在 1960 年代,法國五月風暴過後,年輕人的反叛席捲整個歐洲。相比橫空出世的英雄,人們對其背後的結構性因素更感興趣,比如安徒生和他來自上流社會的“贊助者”科林家族之間的關聯。

  這一時期更大的改變是城市的重建,戰後幾乎所有的歐洲城市都在進行現代主義改造。對歐登塞而言,市中心的這片貧民窟成了個問題。市政廳清理了這裏的作坊和居民,但保留了建築物,讓這一區域“強制現代化”。

  這纔有了後來“北歐童話”的雛形,當建築物看起來越來越浪漫,原本的居住者再也無法搬回來。他們承擔不了水漲船高的居住成本,只能自己找尋新的去處。

   安徒生博物館附近街景

   隈研吾設計的新館效果圖(圖 / 安徒生博物館)

  安徒生博物館也在發生着變化。之前那個羅馬神殿狀的紀念堂進行了改造,依照當時流行的現代主義建築風格,繁複的裝飾、廊柱和穹頂都被拆除,新的建築變得謙遜簡潔。

  前幾年,A. P Moller 基金會資助 3300 萬美元打造一處以安徒生爲主題的新館,這個基金會隸屬於航運巨頭馬士基集團。展館的操刀者是日本建築師隈研吾,英國策展公司 Event Communications 進行展覽策劃,預計將於 2020 年竣工。

  目前,安徒生博物館使用的是一處臨時展館。

  Niels 解釋,早年的博物館過於“神聖化”,如今他們更關注一個複雜多面的安徒生。除了童話作品,他們陳列了大量安徒生的剪紙、剪貼畫等視覺藝術方面的創作。

  展館內還專門闢出一區,以《蝴蝶》爲線索,討論這位世界級作家頗爲不順的情感經歷。1861 年的《蝴蝶》被認爲是他的自傳體故事,春天時,一隻蝴蝶開始尋找自己的戀人,在不同花朵間徘徊,它無法決定把唯一的愛先給誰,優柔寡斷。等到了深秋,它被製成了標本。

  “通過他寫給各位女士的情書可以看出他的敏感、多情和脆弱,一些信都被退回了。”

  眼下這間展館有些凌亂,他們有豐富的館藏,但受限於空間,不難看出策展人在各部分主次輕重之間的猶疑。“我們有深層次的研究,但畢竟,這還是一個童話作家,我們想保留它面向兒童的那一面。”

  近些年,他們在海外的幾場臨展更有趣味。比如那不勒斯,傳說中這是一座由美人魚建造的城市,研究者從《海的女兒》的文本里解讀它和這座城市的關聯。

  目前,Niels 和同伴正在籌備一場德國的展覽,展示安徒生在視覺藝術方面的成就,展品包括他們多年以來收藏的剪紙、剪貼畫、和一些平面設計作品。

   安徒生博物館內景

   安徒生的剪紙作品(圖 / 安徒生博物館)

  在那些不懂丹麥語的國度,人們接觸安徒生童話是通過不同譯本。2017 年,中國學者李文婕獲得了“安徒生獎”,她研究安徒生童話在中國的傳播路徑,譯者們免不了在翻譯裏“夾帶私貨”,這裏有時代的漣漪。

  清末民初,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成了最早的引入者。

  周作人通過英譯本翻譯了《賣火柴的女兒》,發表在 1918 年《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上。李文婕指出,最初安徒生童話並不是提供給普通兒童,而是作爲嚴肅文學推薦給中國的作家文人學習。隨着其後增多的翻譯和推薦,譯者們希望以它來開啓民智。

  李文婕比較了不同時代譯本之間的區別,比如周作人直接點明賣火柴的女孩去世前看到的都是幻象,而安徒生最初的版本里儘量弱化了這一點。

  1950 年,另一位知名譯者葉君健則提醒讀者們安徒生的侷限:儘管他同情弱者,諷刺上流階層和富人,但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宗教,希望從上帝那裏找尋內心的平靜。葉君健提醒人們警惕,“這樣做是錯誤的”。

   周作人《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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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今天丹麥的年輕人並不關心安徒生”,Niels 有些遺憾,“每個人都知道他是丹麥的象徵,但他的意義和十字旗、小錫兵、丹麥曲奇也沒什麼不同。課本里教過他,夠了吧!”

  旅遊並不是歐登塞這座城市的唯一,清潔能源、機器人研發和農業對本地經濟的作用更有力。“這或許不是一件壞事,不至於過度消費他,不是嗎?”

  2005 年,安徒生誕辰 200 週年時,歐登塞舉辦了爲期一整年的慶祝活動。但這場勞師動衆的週年慶被批評成了一場鬧劇。研究者們抱怨,它讓安徒生變得扁平,所有關於他的解讀都流於表面。

  “它更像是吸引旅遊、刺激消費的一個尋常慶典。今年用安徒生,明年換成別人也可以。”

  這在最近發生了變化。2016 年,丹麥政府出臺了一項新的政策,名爲“認識你的國家”(Know Your Country),要求年輕人們更好地學習丹麥文化和歷史,這其中重新提到了安徒生的重要性。

  “2005 年的那部電影(《年輕的安徒生》)很不錯,希望有更多丹麥人願意走進博物館,瞭解多一點安徒生。平常能見到的那些平庸解讀很容易讓人疲倦。”

  但 Niels 同時表達了對這個政策的擔憂,它更像是爲移民設置的一道門檻。

  2016 年丹麥政府改革了新的移民政策,提高了“市民測試”(Citizen Test)的及格線,原本只需要答對 73% 的題就可以申請移民,如今及格線提高到了 80%。

  但這套問卷所設置的問題並不能讓人們真正“認識丹麥”。

  比如你能答出以下問題嗎:2016 年,哪間丹麥餐廳獲得了米其林三星?16 世紀丹麥天文學家 Tycho Brache 發現的新星位於哪個星座?丹麥作曲家 Carl Nielsen 的出生和死亡年份,是 1865~1931,1870~1940,還是 1892~1965?

  丹麥政府並不掩飾這套令人爲難的問卷的真實目的,就是爲了進一步緊縮移民。一位名爲 Inger Stojber 的移民官員告訴《紐約時報》,成爲丹麥人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市民身份是需要你爭取來的”。2016 年 6 月的一場考試,24000 個申請者的不及格率是 68.8%。

  “對我們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好機會吧,可以讓人們更多地瞭解安徒生”,但 Niels 又有些不確定,“如果只停留在出一套試卷,考考大家他的出生年月、哪一年獲得了榮譽市民稱號,我看不出這裏的尊重,它不能讓人們真的理解我們的歷史和文化。”

   歐登塞街頭,《皇帝的新衣》雕塑

  (題圖來自《年輕的安徒生》電影劇照,文中未標明出處圖片均由丹麥國家旅遊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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