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王雯清

無錫第一女子中學裏,女孩們必須常年着校服

女校的特殊與不特殊

即使覆校十幾年了,無錫第一女子中學(以下簡稱一女中)在當地依然是一種會引來好奇的存在。高二(3)班的張明宇在公交車上遇到過老大爺問她:“你們學校真的全是女生嗎?”張明宇答:“不然怎麼叫女中呢。”又問:“學校有男老師嗎?有男廁所嗎?”張明宇答:“都有的。”她很想再認真給對方解釋一下自己的學校,但老大爺不理她了。她覺得很無奈,這種含混着圍觀和窺探的驚奇感,她並不是第一次遇到。

張明宇是在初中畢業後進入一女中的,原因很簡單,一女中正好在她的中考分數段裏。實際上,和鄰近的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一樣,作爲全國寥寥可數的公辦女子中學之一,除了僅招收女生以外,無錫一女中還是一所躋身高考序列的普通重點高中,2017年的一本升學率爲30%,在無錫市的重點高中里約處於第二梯隊。

崇寧弄校區是一女中的本部校區,位於無錫市城市中心地帶,是在一座古老的城隍廟的基礎上改擴而來的。校園進門左拐就是城隍廟原建築羣,有水榭長廊,亭臺池閣。古建築以外則是白牆灰檐、江南風格的行政樓、教學樓、校史館等,因爲校區面積小,所有建築都緊湊地排在一起,顯得曲折幽靜,而非普通中學校園的開闊疏朗。

這種幽靜同樣跟校園裏的氣氛有關,即使在中午喫飯休息的短暫一個多小時裏,這所全是女生的校園也比其他中學校園來得更安靜一些。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說笑打鬧,但沒有躥躥跳跳喊聲震天的吆喝。所有女孩子的白色短袖校服釦子都規矩地繫到最上面一顆,領帶系得周正,這是學校規定的。大夏天裏,女孩子們仍然穿着肥大的運動褲,而非校園宣傳照中的日式短裙。只要見到成年人,女孩子們都會低着頭,聲音都是細細地叫一聲“老師好”,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班級老師。

和混合學校一樣,國內公立女子學校的課程標準同樣以高考爲主要目標

這種印象大概符合一些家長對女校的期待。高二(4)班的沈雅文告訴我,她一開始並不想來女中,“朋友們都覺得一所沒有男孩子的學校很奇怪”。但她媽媽堅持送她來這裏,因爲她性格大大咧咧的,說話直來直去,總跟男孩子一起玩,媽媽希望她到一女中來磨鍊一下性格。

“一女中的女孩子都比較懂禮貌,校風好”,這是她媽媽從周圍親戚口中得到的印象,最終,沈雅文和親戚家的一個姐姐都來到了一女中。沈雅文說,她在一女中一年,的確有很大的改變,“至少在外人面前不再那麼放肆了”,原因是總跟女孩子相處,她需要變得更加細心一些。至於變得更加愛美,則很難說是因爲身在女校,“我原來也喜歡穿漂漂亮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點”。但無論如何,沈雅文的父母很滿意,認爲她開始有了一個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但沈雅文自己的確感受到了不方便的地方,比如初中時,她總跟同班的男同學一起打籃球,但是來到一女中,班上打籃球的女生不多,她也不喜歡和外班女生組隊,只能任由球技荒廢。

如果看宣傳冊和校園官網頁面,“女性素養”“美麗女孩”“國際交流”在一女中是和“科研教育”並重的學校教育特色板塊。但實際上,對一個高中階段的學生來說,一女中與普通校園的相同點顯然更多一些。這裏理科班同樣多於文科班,這是高考的格局決定的;這裏男教師同樣多於女教師,比例大概在6∶4。在高考重壓之下,非高考科目和休息時間一樣,同樣屬於被擠壓的部分。

當然,即使在傳統學習中,作爲女子學校也有特殊的地方。學校的高中物理老師黃皓告訴我,傳統男女混合學校裏,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是,女孩子學不好理科科目。在帶女生班級的頭兩年,他幾乎是在驗證這一論斷。他是學校裏水平最高的物理老師之一,但在女校,整整兩年,他帶的班級沒有體現出一點優勢。他甚至開始學其他老師,讓學生刷題,自己也每天加班加點。

但女生學不好物理,這並不符合黃皓的經驗認識,黃皓本科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物理系物理專業,這個專業一共90人,黃皓常年排名第十,排在他前面的9個同學全是女生,而當時整個物理專業一共只有15名女生。黃皓說,那個時候他就開始懷疑,女生學不好物理是否有道理。

在女生班級受銼後,黃皓開始改變教學方法,比如在經典的運動定律學習中,傳統的教學步驟是,先進行抽象的受力想象,然後根據牛頓運動定律推出相應受力下的運動,進而推導出運動學公式。但黃皓如今在教學中,總是把第一步和第二步反過來,這兩個步驟的根本區別在於,一個偏重對抽象事物的想象,一個偏重對具象事物的觀察理解,而根據黃皓的知識,這正是男生女生理解事物的根本不同所在。

經過兩年的摸索,事實證明黃皓的教學方法是有效的,至少,他回到了不再加班批改作業的日子,他的女學生中也有人拿到了省級奧賽獎項。在黃皓看來,女孩們在男女混合學校總是更加偏重選擇文科的原因在於,傳統的理科教學方式從設計之初就是爲男孩們準備的,當女孩們跟不上並且接受這一心理暗示的時候,就更容易成爲被放棄的對象,“老師的精力總是有限的,現在的中學班級又那麼大”。甚至,在他看來,男女生在青春期的體能差異也是導致女孩們學科學習差異的原因,因爲刷題非常消耗體能。

從這個角度,無錫一女中的成立更像是在高考這根指揮棒下,對女孩在高考科目學習中的一次差別化和平等化探索。換句話說,一女中是特殊的,但並沒有那麼特殊。

無錫一女中的校園內亭臺池閣,依然延續着傳統風格

爲什麼要恢復女校

無錫一女中是在2006年恢復女校建制的,說恢復,是因爲一女中曾有過漫長的女校傳統。事實上,無錫第一女子中學最早創建於1912年,經歷了從女子師範學校到完全小學、完全中學的不斷變遷。作爲一所專門建制的女校,一女中曾在無錫教育界享有盛譽,一個說法是,直到1949年後,無錫人家只要條件允許,且重視女孩教育的,都會把家裏的孩子送往一女中就讀。可以佐證的事實是,一女中曾有過極其強大的師資力量,1949年前,無錫籍國畫大師錢松巖和音樂理論家錢仁康曾在這所學校任教;1950年至1954年,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在調往中國人民大學之前,在此擔任語文老師。除此之外,學校還有許多老師來自國內著名高校。

一女中的女校傳統是在1966年中斷的,當時“文革”爆發,和當時的所有女子中學一樣,一女中改名“要武中學”,並經過和其他學校的並改,成爲男女混合學校。

一女中校長康立爲告訴我,實際上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零星的呼聲,希望當時已經成爲無錫市第十一中學的一女中恢復女校。當時的背景是,1981年,曾培養了張愛玲、宋氏三姐妹的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率先恢復女校建制;1996年,北京華夏女子學校創建,開創了國內重新恢復和創建女子學校的先河。但即便如此,當時這種呼聲也很難成爲主流。

曾全程協助一女中前校長的田勝龍和參與過覆校事宜的高級教師尤敬黨告訴我,真正將一女中恢復推上日程的,是前女中校友楊芙清。現任北大教授和中科院院士的楊芙清是無錫人,1945年進入當時的一女中讀初一,六年後高中畢業,考入清華大學數學系,後在當時的高校院系調整中進入北大並公派留學,學成後在北大任教至今。2005年,楊芙清在和無錫市政府接洽的過程中提到,希望恢復母校的女校建制,這一建議隨即被採納。

無錫一女中舊址

和楊芙清一樣,當時還有諸多的一女中校友對恢復女校表達了熱切支持。尤敬黨說,在和楊芙清接洽的過程中,他能理解爲什麼當年的女校友們如此渴望恢復一女中。尤敬黨自己的表姐和二姐都曾就讀於一女中,和楊芙清及其妹妹是學姐學妹。如果翻看一女中校史,會發現這裏曾走出過的校友還包括協和醫科大學前副校長章央芬、國內高師地圖學專家陸漱芬、原中科院微生物所所長薛禹谷、著名特級教師倪谷英、安徽大學原副校長程慧霞……但楊芙清在畢業後再也沒有遇到過如在女校時衆多的同性夥伴了,事實上,在她考入的清華大學數學系時,同屆20多名同學裏只有她和南開中學考入的兩名女生。

尤敬黨記得,恢復女校時,楊芙清就向他提起,一女中的覆校應該成爲培育傑出女性的搖籃,並且要做到三點:一是保證師資,二是保證生源,三是恢復文化。爲了保障經費,楊芙清還拿出50萬元,在恢復後的一女中設立獎學金,這筆獎學金基金後來被追加到100萬元。

經過短暫的調研,一女中於2006年正式覆校,並從當年暑假開始,面向無錫全市招收初中和高中階段的女生入學,師資沿襲了原來男女混合學校的全套班底,並另外增設了針對女孩教育的課程。

略顯倉促的覆校當時並沒有得到所有人認可,一女中現任校長康立爲是2009年調至一女中的,此前,他在無錫市另外一所公立重點高中任教。當時,經過兩屆學生的招收和畢業,一女中的兩屆男女混班學生已畢業,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女子中學。康立爲告訴我,他當時和大多數人一樣,對女中並不是很支持。“如果不是女中人看女中,我們會認爲,把女孩子集中起來培養,有沒有這種必要性?是否符合教育科學的規律?”這個疑問如今依然是很多人對女子學校的疑問。

到一女中任職,並不是康立爲首次深度接觸女子學校。當時,他的大女兒正在無錫一所私立初中就讀,康立爲爲女兒選擇這所學校的原因是,這所學校和新加坡南洋女中有交流項目,康立爲給女兒定下的真正目標是南洋女中。早在女兒小學時,他就帶女兒去南洋女中參觀過,這所學校最吸引康立爲的是漢語和英語教育並重,他希望自己女兒能在擁有國際視野的同時,保留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除了優良的學科教育體系,康立爲也認爲,將小小年紀的女兒送出國門,作爲女子學校的南洋女中可以提供更加安全的環境。那時候,他對南洋女中作爲一所女子學校沒有任何性別教育上的看法。

但即便如此,康立爲並不能將一女中和南洋女中放入同等比較序列。在康立爲看來,“一所學校只有堅持一貫的辦學方向,才能越辦越好,如果中間斷掉了,是沒辦法同等看待的”。這是南洋女中在新加坡擁有良好口碑的最主要原因。

另外,一女中和南洋女中無法等同比較的原因還在於,一女中作爲一所女校,仍然是公立普通中學,既非職業類學校,也沒有非常規道路供學生選擇,和國外私立女校面臨的教育和社會環境截然不同,康立爲說:“這種情況下,不應試也不可能,肯定還是針對高考來研究,把高考課程跟女校特點結合,發揮女孩子在高考科目當中的優勢。”

但一個矛盾的地方在於,家長們在決定是否將孩子送入女子學校時,教學質量並非全部考慮因素,相反,更多家長考慮的是孩子的社交環境。因此,一個顯著的問題是,和國內其他女子中學一樣,如果從分數線考慮,覆校以來,一女中的生源質量一直有所下降,甚至在同等的成績下,需要比對手學校分數線更低才能吸引學生。

雖然高考是一女中面對的主要考覈目標,但從校長的角度,康立爲清晰地知道,“沒有特色課程,沒有女性素養的培養,女校是沒有存在價值的”。問題是,女校到底應該注重培養何種女性素養?

女校到底要培養怎樣的女性

在一女中,無論老師們最開始對女子學校是否認同,覆校之後,他們都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女校經驗”。康立爲發現,和男女混校時期相比,女校的男老師普遍變得更加溫柔了,原因可能是男教師和女孩子相處的時候,更能從欣賞包容的角度看待女生。

另外,和其他的普通中學相比,一女中非常強調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溝通。一女中的學生告訴我,在這所學校,搬把椅子和老師聊閒篇是經常出現的情況。康立爲說,這其實也是和國外女校有了交流後,慢慢改變的教育方式。“國外的女校認爲愛的本質應該是尊重女孩子,我們原來比較嚴厲,只是指出孩子的問題,後來就學着更加柔性,讓女孩子能夠接受。而且女孩子比男孩子更感性,所以我們就鼓勵老師們主動去發現學生的情緒,主動疏導,這可能是全國女校都有的一種教學氛圍。”

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在於,因爲只有女孩子,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必須適應一些事情,比如女孩子需要自己將桶裝水搬上四樓,而老師們也需要適應讓女生做得更多。

生物老師王薦是學校“自然之友”社團的指導老師,在女中覆校之前,這個社團的成員大多是男生,王薦覺得帶着也方便,單獨就能帶出門,做垃圾填埋項目的研究,也可以讓男孩子直接戴上手套去掏垃圾。但恢復女校後,社團裏只有女生了,社團還要繼續開展活動,王薦不得不帶着一羣女孩子們出門去觀察夜鷺,或者去郊區測量古橋數據。他說,適應以後,會發現女孩子們也一樣可以。

在一女中,“女生不行/不能”這樣帶有歧視的言論是被明確禁止的。在和幾個一女中學生聊天的過程中,她們告訴我,她們認爲沒有男生,女生可以做得一樣棒;長得帥和長得美的小姐姐都值得追捧;她們反對女生應該在未來的家庭生活中承擔更多責任這種觀點……她們認爲,她們的確在女校得到了更多的鍛鍊。

但這並不一定來自一女中的教學宗旨。一女中的校訓是“端莊勤樸”,沿用的是女校中斷之前的校訓。

正如康立爲所言,沒有對女性素養的培養,女校是沒有存在價值的。而一女中對女性素養的培養,共包含6項內容:道德、家庭、藝術、語言、科學、體育。這些內容的必修課程中,有關品性的部分顯然多於且重於能力的部分。這符合康立爲對一女中的期待,他希望這所學校未來得到的評價是:“一女中的畢業生首先是德行有保證,然後是才情也優秀,這樣的評價就是對我們的認可。”

一女中的女性素養課最早是尤敬黨設計的,他當時設計的兩門課程,一門是形體舞蹈,一門是國際禮儀。因爲在他看來,一女中的目標是培養現代淑女,而現代淑女的特質應當是氣質優雅,可以熟練應對國際交往。

尤敬黨還將女性的性別角色分爲自然角色和社會角色,其中自然角色指的是作爲母親、妻子和女兒的女性,而社會角色則指的是參與社會事業中的女性。 而一個現代女性應該在自然角色上以家庭爲重,同時在社會角色上追求平等,他認爲一個擁有和諧家庭的女性纔算是擁有完整的幸福,但他同時反對女性成爲家庭主婦,因爲家庭主婦得不到伴侶的尊重。

這和我採訪的大多數一女中老師的性別觀點一致。康立爲說,他們在做一些項目論證的時候,來自專家們的看法經常截然相反,比如一種觀點認爲,應該培養女孩子的獨立性,成爲社會精英;另一種觀點則認爲,女孩子應該具有中華傳統美德,以家庭爲重。處於實踐當中的康立爲採取的辦法是,既培養女孩的獨立性,也培養女孩的家庭責任感。我問達到家庭和事業雙完美,這個目標對女孩子來說是否太高,康立爲的答案是,不一定非要兩方面都做好,而是在教育上兩方面都注重,爲女孩們提供選擇。

但這個選擇可能並不好做,黃皓在研究了東亞諸多女子學校後發現,女子教育的問題在中國最突出,比如日本的女子教育雖然發達,但日本社會普遍接受女性結婚就回歸家庭的人生走向,併爲之構建了充分的權利保障體系;韓國女性也更能接受爲家庭付出的角色定位。而在中國,女孩子們面臨的問題顯然更加矛盾重重。黃皓以前教過一個女生,三年前回來跟他吐槽,在一女中時從來沒有感受過性別不平等,但到了大學裏,男朋友是北方人,長得很帥,居然敢讓她幫他洗襪子,讓這個女生非常震驚。所幸,黃皓現在不必面臨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無論他的女學生們未來是成爲科學家,還是家庭婦女,在高中時學好物理終歸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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