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以为是念台词,几秒之后突然发现这是实打实的争执,演员和导演争,演员和其他演员争,为的是聊清楚一场戏的时空概念,原本坐着的男人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声音越来越高,在远处休息的女演员提出了新的观点,又是一轮激辩,如果不认识王翀,我不可能会认出那个人群里唯一坐着的,笑着解释着情节的就是导演。

这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5楼排练厅,戏将在两周后首演,其实对很多导演来说,结束一场争吵只需要一句提高嗓门说一句“按我的来”。但王翀喜欢来自演员的交流,近乎漫长的争论和解释之后,人走得更近,戏会变得更好。

18年的《平行宇宙爱情演绎法》之后,上海终于又等来了王翀的大剧场作品,关于这出和上海颇有渊源的新戏,我们和王翀导演聊了聊,故事,都在下面。

王翀导演在排练场

编剧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一个做宣传的小伙子,刚刚工作了两年,本科的专业和话剧艺术毫无关系,下了班之后,他就写写剧本,没什么章法,纯粹是写着玩,这个写给自己看的剧本叫《无所顾忌》。那是1997年,小伙子的名字叫喻荣军。

四年后,当初的剧本更名为《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故事借着四个生活在疯人院里的病人:无所、顾忌、李白、咪咪之口,用荒诞喜剧的风格,讽刺着现实生活中困境和选择。

2001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剧照,摄影:祖忠人

诞生至今,这部新鲜、辛辣的作品收到一批又一批年轻人的追捧,并于2010年复排演出,如果你曾在过去18年的上海高校中度过了自己的大学时光,那你很有可能看过、甚至亲自演过的这部戏。

时间很残忍的一点,是会把原本鲜明的当代戏剧,变成不可撼动的“经典”。

《天堂隔壁是疯人院》2010年剧照,摄影:尹雪峰

2018年,喻荣军已经是人们口中家喻户晓的“金牌编剧”,那一年的壹戏剧大赏,他把“年度小剧场戏剧”的奖亲手颁给一个排出了《茶馆2.0》的小伙子,王翀。

说《茶馆2.0》是小剧场戏剧还有点问题,这个由44个高中生演给11个观众看的戏,发生在一个普通中学的教室里,老舍先生的台词没改,但王立发变成了班长,秦二爷成了老师……这种无视既有规则的解构,让王翀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快感“仿佛人到中年终于裸奔了一次”。

《茶馆2.0》剧照

于是待到2019年重排《天堂隔壁是疯人院》的时候,喻荣军第一个想起来的导演人选,就是王翀。

再针砭时弊的讽刺戏剧放上个18年,力道都不免有所衰减,王翀盯着邮件里的邀请犹豫了三天才敢答应。此前他做过一系列的2.0。《地雷战2.0》获东京国际剧场艺术节大奖,《群鬼2.0》首演于首尔亚洲导演戏剧节,《样板戏2.0》首演于新加坡国际艺术节,他重视文本的“新解读”,那些文本之后的小小后缀,是他“凭什么说自己是导演”的根本。要接下这部在上海久演不衰的名剧,他也得想出这回的“新”在哪儿。

剧本又读了几遍,有了。

2019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排练照

2019年版的《天堂隔壁是疯人院》将没有疯子、更没有疯人院,剧中的主角褪去了为了讲“疯话”带着的假面,没了借口,讽刺升级。

没有了痴人呓语,这部戏留下来的,是社会。

去年,王翀看到CNN新闻报道中国共享单车行业繁荣的背面:成千上万辆废弃单车堆积成山,形成了自行车坟场。这个自行车坟场的意向和许多其他念头一起,被锁进了王翀脑海中创作的保险箱里,终于,这个意象等到了《天堂》中的社会性,一拍即合。

导演看来,自行车在中国社会中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以自行车作为主要通勤工具的人们,是这个社会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可能离普通中产阶级还有一段距离,在这个没有疯子的《天堂》中,你会看到,律师杨仁穿着金色的西服,拿着金色的手提箱,坐在金色的小轿车里动一下手指,刺耳的车笛声就会瞬间盖过所有骑着自行车的角色手中的车铃。

台上大部分行动,都在骑自行车的过程中进行。这也给习惯了现实主义表演方式的演员们带来了挑战,排练过程中,大家的讨论多是聚焦于表演观念,而对于王翀来说,现实主义恰恰是他的戏剧风格的“禁区”。

2019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排练照

业界对于王翀有一个有些陈旧迂腐的刻板印象“玩舞台影像的导演”,早几年他被主流观众熟知的作品《群鬼2.0》、《雷雨2.0》、《平行宇宙爱情演绎法》中,舞台影像都作为呈现的重要部分,乃至最大的特色加以展示。

而对王翀来说,影像只是诸多表达的介质之一,影像之外,他还有无数种方式,2017年在东京首演的《Kiss Kiss Bang Bang 2.0》所有演员全程只用舌吻表现剧情;刚刚结束了北京的演出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2.0》用音频作为表演手段呈现,每场四位观众带上耳机,就跟随演员录制的声音,开始扮演蚊子、海龟、猪、斯诺登这四个来自不同物种的角色,全身心地投入一场全球范围的迁徙之中。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2.0》演出海报

让我们再次回看那场发生在文章开头的“争论”,坐在演员之中,好脾气的王翀,言语温和、细致耐心,但他温和的语气下,是不会妥协的坚持;舞台上,导演手段丰富、好看的王翀作品,想表达的核心却是锋利的现实。

“这其实是某种糖衣,或者某种策略,比如《我们从2.0》中这个非常“努”的东西,就是没有演员,让观众去扮演,我讲述的是一个五大洲动物迁徙这个开度极大的故事,但却用极小的成本,极其简略的手段,让你用想象力去展开。这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但这就是做这件事的动力,心中的火焰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而燃烧的。”

2019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排练照

“其他一些人类情感的故事虽然也让我感动,但可能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糖衣,或者是戏剧必须有的东西。而那些戏剧不是必须有的东西,至少是别人的戏剧里没有的部分,才是我特别热衷的。”

裹挟在必要的糖衣里面,那些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口中的社会,就这样在排练场中逐渐发酵成型,等待着观众发现。

2019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排练照

创作中,王翀做的是不断寻求新的方式,用好看的故事武装剧作内核的“加法”,生活里,他做的是接近严苛的“减法”,从16年开始他不再使用手机,一切交往都通过邮件进行,去年开始,他把自己的家装修、布置成“停电亭”——里面没有任何的电器设备,朋友拜访的时候也要把手机锁起来。入夜之后,就点蜡烛,就着烛光看书,写东西。还会偶尔上吃上一段时间素食。

他排除了生活中一切的不必要的干扰,倒也没有给自己戴上什么“保持对艺术的敏感性”的帽子,他觉得哪怕这些减法能让自己注意力多集中5%,哪怕能让自己的戏再好一点点,就行了。

2019年《天堂隔壁是疯人院》排练照

王翀对自己的期待,听起来好像并没有新浪潮戏剧宣言那样慷慨豪壮,只是“听起来”。

“翻过头来看,我不为这些事而后悔。比如说停电亭,比如说做骑自行车的戏,成天去这么激烈地去辩论,坚持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这些东西?也许到最后,能觉得这些东西做得都是值得的,都是掷地有声的,或者都能在远方激起某些人心中的涟漪,这就够了。”

演出时间:7月18-7月28日

演出票价:80-380元

*建议年龄16岁以上观众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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