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教育》2019年2月

怎樣纔算真正的自我超越

金立羣

在上一期的文章中,我談到了“上帝死了”和“明天”、理想之虛妄的問題。沒有“明天”其實真的沒有那麼糟糕,放下“明天”,反而會有一種新的感覺。打個比方吧,當你和自己的愛人熱烈擁吻的時候,是有“明天”還是沒有“明天”呢?肯定是沒有“明天”才能沉醉投入於當下啊。要是有“明天”,一邊親嘴一邊想着明天還要給飯卡充值200塊,這還能親的有滋有味嗎?所以說,沒有了理想和目標的虛假的召喚,原來被其所遮蔽的另有一種力量纔會磅礴升騰。

“上帝死了,人必須自己雙腳站在堅實的大地上,成爲超人”——這就是尼采思想的第二個核心點。

什麼是超人呢?從字面上來理解,超人就是和一般的人相比更爲高超的人,比方說在才華上,在財富上,在勇氣上等等。許多人也正是這樣理解超人,解釋超人的。而希特勒對超人理論的利用,也就是說世界上本該由少數超人來統治,而日耳曼人就是各民族中的超人——更使尼采在死後蒙受了重大的誤解和玷污。

尼采是在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提出超人思想的。尼采特別喜歡自己這本書,他說:“在我的著作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佔有特殊的地位。它是我給予人類的前所未有的最偉大的饋贈。這部著作發出的聲音將響徹千年,……”但是要注意的是,尼采雖然喜歡這本書,也爲自己書中闡發的思想而自豪,但是他可沒有昏頭,搞起自我崇拜。因爲他接下來說:“這裏,沒有任何‘先知’的預言,沒有任何被稱之爲可怕的疾病與強力意志混合物的所謂教主在佈道,……”也就是說,他的思想,需要的可不是宗教式的崇拜和盲從。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假託古波斯先知瑣羅亞斯德(即查拉圖斯特拉)之口於1885年寫作完成的書,以記事方式描寫一個哲學家的流浪及教導,全書以散文、散文詩、寓言的方式寫成。它和一般的哲學著作有很大的不同。尼采的大部分哲學著作也體現出這樣的特點。究竟怎麼不同呢?一般的哲學著作都是嚴謹的、嚴密的、理性的、邏輯的,也就是我們對論文的要求,它或者構建一個思想體系,或者闡發某種思想,從概念開始,到定義、到闡發、到比較,體現出一個邏輯次序。而尼采的哲學著作卻非常文學化,好像隨感,靈動而零碎,其中沒有嚴密的概念定義和闡發,而給讀者留下巨大的聯想空間。也正因爲此,他才說“這裏,沒有任何‘先知’的預言,沒有任何被稱之爲可怕的疾病與強力意志混合物的所謂教主在佈道”。

尼采在這本書中提出了他的超人思想,但他並沒有將“超人”當作一個嚴密的概念提出來,然後加以定義、闡釋——這種言說方式對於習慣了“那一套”的學習者和教學者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但尼采顯然認爲他的思想不是僵死的概念。一個思想,不是概念,那是什麼呢?是生活啊!所以這思想不是供人學習的、或者以學習之名來解剖的,而是讓你體驗的、經歷的、回顧的。尼采是將自己的思想當作活生生的感覺、觸動、震顫、醒悟這樣的一種生命的運動過程,而這一思想,它所呼喚的也不是追隨,敬仰、學習,而是心靈的共振、共鳴、挑戰、擁抱。

下面就讓我們看看尼采是怎麼說超人的——

我給你們講授超人,人是一種應該被超越的東西。你們都幹了些什麼以便超越呢?

迄今,一切生物都創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東西。難道你們願做這漲潮中的落潮,寧願退化爲動物而不爲超人嗎?

這是全書開篇。尼采很自然地說到了超人,也提到了超越。他讓這些詞以自然狀態出現在話語中,卻不會停下來特意解說其含義,所以就需要我們自己來體會了。

人是應該被超越的、一切生物都創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東西。那麼什麼是超越?我理解,超越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進步,超越不是像軍訓那樣在一個目標之下,今天正步踢得不好,明天踢好了,也不是簡單地說去年上了小學、後來上了中學,上了大學,就是超越了。因爲這種情形下的進步和變化,可能並非出於生命的自覺,人是被一個已然設定好的程序操縱的,它並非“新我”對“舊我”的超越,而只是一個既定程序STEP BY STEP的步驟變化。所以說,我們通常所謂的那些進步和變化,都不是超越。

那麼超越到底是什麼呢?先從我的一段經歷講起吧,發生在我高二下學期的時候。我的父親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顯然是一個學霸。他對我的要求特別嚴。比方說我考試得了95分,如果別的同學得這個分數當然會挺高興,可是我卻要發愁。因爲他不會看你是怎麼得的95,他只看你怎麼丟的5分?是粗心嗎?粗心不可原諒,考試都走神,上課不是更走神?不是粗心就是不懂了,那麼老師上課講過沒有?講過了,講過了爲什麼不懂又不問呢?那你就不要上學啦!這就是我父親的訓斥邏輯。所以直到高中,直到高二下學期那個時候,我都是很怕父親的,用熟識人的話來說,就好像“老鼠見了貓”,雖然我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雖然我的成績一向都是年級前10名。在高二上學期的期末考中,我是年級第一。接着就是高二下學期,那時候正是一段少有的思想活躍開放的時候,加之自己的青春成長,我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就是晚上睡覺後用手電筒在被窩裏看書。看什麼書呢?用家裏給的零花錢,在上學路上要經過的書攤上買的,什麼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啦,卡西爾的《人論》啦,還有劉賓雁的報告文學集。效果試立竿見影的,在高二下的數學大測驗中,我沒及格。當然了,那次不及格的超過了一半,因爲考的是解析幾何了,剛學確實挺難的。但問題是我在上學期末是年級第一啊。因爲不及格的人太多,老師要求卷子拿回家家長不僅要簽字,還要籤意見。這下我可懵了。我雖然成績好,但是從小也練就了模仿家長簽字的本領。可是現在竟然還要籤意見,這個不及格的卷子,碰上要求那麼嚴格的父親,對於我來說,可想而知,就如同天塌下來一樣。

就在那個下午,我坐在教室裏,桌上擺着那張刺眼的不及格的卷子。怎麼辦呢?我的心一陣一陣的慌張。這時,我看向教室的窗外,那時的附中窗外,還是一片農田,遠處是喻家山,農田之上鑲嵌着兩個小湖泊,還有農人牽着耕牛。我看看窗外,再看看眼前的卷子,忽然感到:就這幾張卷子,幾張破紙,怎麼能夠遮住這一片廣闊的原野呢?我忽然就不怕了。因爲在那個剎那,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內在世界的存在,當我看到了那片原野,當我的心神投入於那片原野,它就成了我的內在世界的一部分,幾張卷子在它面前,是多麼的渺小啊!我意識到,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可以化爲我的內在世界,我都可以安排它們、審視它們,甚至於我的父親的訓斥,我也可以旁觀的姿態來經歷,來體驗,就當看一場戲。而當我擁有了自己的內在世界,我將不再有恐懼,因爲我有一個世界,而且這個世界是誰也奪不走的。

那麼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讓我的內在世界更豐富更廣闊啦。可是作爲一箇中學生的生活,又能豐富到哪裏去呢?成天就是從家到學校,在附中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園裏關着,一年都難得出去幾趟。從家到學校就步行十幾分鐘的路,又能玩出什麼花兒呢?我想,我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哼歌啊,我可以倒退着走啊,我可以一邊走一邊甩着一根樹枝追逐着一片落葉啊。這樣,每一次上學的路上不是都可以有不同的感覺嗎?還有校園背後的喻家山,我白天去爬,我晚上黑咕隆咚一個人也可以去爬啊,下雨也可以爬啊,下雪也可以爬啊,可以走臺階,也可以隨意地走一條野路——趁着我爸出差,我都做到了。那麼在別人眼裏,喻家山只是一座山,在我的世界裏,它卻是好多座山。這種豐富的體驗感也給我帶來一種幸福感,自己創造的幸福感,它讓我覺得自己比周圍的同齡人經歷的更爲豐富,儘管表面上我的生活和他們也差不多。

我覺得以上這樣一段心路歷程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超越。因爲它是非預設的,在此之前我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變化。而超越的原因,是因爲我要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我想活得快樂!它出之於自我的內在的生命衝動。我之所以成爲現在的我,正是因爲高二下學期的這段超越歷程。相比我後來讀大學、工作、念研究生、當老師,後面那些其實都不過是些設定好的身份的變化,但是更爲內在的自我的轉折,卻是來自於30年前的那個下午,19884月的一個下午,對自我的內在世界的體悟。

所以,超越是對每一個當下時刻的唯一性的體驗,是對每一個將來時刻的不確定性的憧憬,是真正的新我對舊我的超越,從而形成每一個生命不可替代的生命價值。而在信仰主義和本質主義中,具體的生命,那個我之所以爲獨一無二的我的生命卻只擁有第二等的價值。

“一切生物都創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東西”,一切生物都曾經經歷過這樣的超越。比方說猿猴是怎樣變成人的?首先它要從樹上下來。它爲什麼從樹上下來?因爲氣候的乾旱,樹木越來越矮小稀疏,不足以支撐它的生存了,要生存,它就必須嘗試着下來。接下來是直立行走,爲什麼直立行走?因爲它身體條件不佔優勢,碰到猛獸的捕獵只能靠跑,而它的速度也未必佔優,所以只能靠早點發現危險早點開始跑。也就是說,猿猴之進化,是出於生存的渴望,它要活下去!它要繁衍下去!難道是因爲猿猴事先就知道幾百萬年後它要變成人,所以STEP1,下樹、STEP2,直立行走嗎?顯然不是的!

所以說,真正的超越是自我生命的超越,是非預設的,不是事先設定的程序間的超越,而是今天的我要發現那些真正讓我內心激動的東西,超人——就是對真正屬於自我的超越的把握,它並非出於外在目標的設定,而是出於自我的內在生命衝動,正如猴子並未事先設定它將變成人。

讓我們接着看尼采的話:

對人而言,猿猴是什麼?一種可笑的動物,或一種痛苦的羞恥,對於超人而言,人也是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恥。

部分猿猴通過自我超越變成了人,而那些沒有超越的猿猴,仍然還是猿猴的猿猴,在人的面前就成了“可笑的動物”和“痛苦的羞恥”;而大多數人,在成爲人之後也停止了超越,所以在繼續超越的“超人”面前,同樣成爲“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恥”。曾經有過自我超越,但是那超越一旦停滯,生命即告萎縮而成爲可笑和羞恥。

靈魂曾經輕蔑地注視肉體:當時這輕蔑是高尚無比的——它希望肉體孱弱、醜陋、衰邁,企圖以此逃脫肉體和塵世(這是對肉體的解放,是對感官的解放)

奧,這靈魂本身才是孱弱、醜陋和衰邁呢,這靈魂的極樂便是殘酷啊!(靈魂與肉體必須不斷的相互超越)

但是,弟兄們,請告訴我:你們的肉體是怎樣在說你們的靈魂呢?你們的靈魂難道不是貧乏、齷齪、一種可憐巴巴的愜意感?

這似乎是在說人類文明的自我超越歷程。古希臘古羅馬文明是重現世、肉體、享樂的文明,但是它後來腐朽了,於是以信仰、靈魂爲皈依的基督教文明取代了古希臘羅馬文明。這是偉大的超越,因此那時的靈魂有資格“輕蔑地注視肉體”。可是後來基督教文明自己也停滯了、僵化了、墮落了,不再具有自我超越的勇氣和力量,所以就輪到肉體來嘲笑靈魂了。

值得我們琢磨的是尼采用的一個詞:“貧乏、齷齪、可憐巴巴的愜意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愜意感?我還記得中小學時,最怕的就是上課講話被紀律委員,或者在教室後門偷看的班主任記下名字,然後放學前念名單,點到名的要被留下來受罰,而不能按時放學。自己很多時候也忍不住上課講小話,等到點名的時候就很緊張。當名單唸完,發現終於沒有自己的時候,那種快樂,其實很多人小時候都有過,我想那就是“貧乏、齷齪、可憐巴巴的愜意感”吧,因爲它彰顯的是老鼠式的快樂、懦弱者的快樂。當我們謹小慎微、亦步亦趨、戰戰兢兢地走在那條追求所謂理想的道路上,時刻懷着落入所謂下等階層的擔憂,而終於考了一個高分、當上了學生會的部長主席、升了職、或者評上了教授、長江學者的時候,那點快樂,不也就是“貧乏、齷齪、可憐巴巴的愜意感”嗎?尼采的這個比喻,實在是犀利!

在這一時刻,你們說:“我的幸福算得了什麼!它是貧乏、齷齪、一種可憐巴巴的愜意感!我的幸福應爲生存本身辯護!”

在這一時刻,你們說:“我的理智算得了什麼!理智對知識的渴望如同獅子渴求食物一樣嗎?它是貧乏、齷齪、一種可憐巴巴的愜意感!”

當我看到這些話的時候,真是痛快淋漓啊!是啊,包括理智對知識的渴望,出於一種理性的功利,什麼知識改變命運,不就是爲了過個所謂上等人的生活嗎?它和獅子渴求食物是不一樣的,它不是出於興趣,不是出於好奇,毫無火熱的衝動與激情!這也正像孔子所說的:“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古代的學者是因爲自己喜歡這些學問才做學問,今天的學者不過是爲了做給別人看才做學問啊。

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爲他是一座橋樑,而非目的。人之所以可愛,是因爲他是一種過渡,一種毀滅!

這應該就是超人思想的精髓了!人生,並不是爲了那個虛妄的彼岸世界而存在的,但人生確是對此岸的不斷的超越,猶如從此岸不斷延伸的橋樑,它向前延伸、超越,只爲了前方的不可知,只爲了對未來的好奇!正是因爲我們每個人最終要走向死亡,所以這必然的死亡才賦予了我們的生以絕對的自由的價值和意義。在那個必然的結局面前,還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的盡情儘性呢?

生命是要不斷超越自己的,自我超越並非爲了一個終極的目標,因爲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內在的生命衝動——我們的好奇心、我們的好勝心、我們對現狀的純粹的不滿與改變的衝動,我們儘管不知道前方是什麼但是我們要一直走下去的決心勇氣和力量——所有這些就是我們作爲人的生命本身的衝動。但是在傳統的信仰主義之下,我們的這種生命衝動被壓抑了,我們的一切動力都是來源於一種目的——比方說追求愛是我們的一種生命衝動——但是當你爲了結婚爲了獲得好的物質條件爲了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去愛的時候,你的純粹的作爲生命衝動的愛的能力就會萎縮,——這愛就容易幻滅,怎樣的愛不幻滅呢?爲愛而愛,爲體驗愛而愛,爲體驗其中的痛苦、幸福、失落、狂喜而愛,——這時你就不會像一個庸人那樣哀嘆世間沒有愛!這樣的愛是超愛,這樣的人是超人。而這樣的人,這樣一種超越理想信仰的純粹自我生命的意志,要遠遠超過那種爲了理想的信仰的意志!

作者:金立羣文學評論家,湖北經濟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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