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作者:趙貴清

來源:樂亭文化研究會《讀樂亭》雜誌

飄飛的蒲公英總想回到母親的懷抱,失去根的滋養的綠葉總想吮吸大地的乳汁,失去呵護自己生命的搖籃的人總想回到自己的故鄉。故鄉,生我養我的故鄉,我曾把耳朵貼在你的肌膚上,我曾把一把泥土帶回我居住的城郭。我曾經讓一縷春風、一隻小鳥把我心底的祝福捎給你,我曾在夢裏爲我孤獨的生命而哭泣。我常常想,如果我死了,我的軀體會變成灰土,被人放在沒有賜予我生命的地方,無依無靠,無牽無掛,就那樣孤零零的擺放在殯儀館裏,多麼的可憐啊,難道自己的生命就這樣因爲自己的選擇而被拋棄在異地他鄉嗎? 所以,我喜歡追問家鄉那個小村的歷史。這樣,或許我的生命還能找到它的精神家園和最終歸宿。冬季裏回家,我喜歡站在村西那片圓形的高高的荒丘上,環顧四野,那枯黃色調的土地,那青黑色調的村莊,那黑綠色調的麥田,在我的眼中繪織成一幅沉悶而蕭條的圖畫。寒風在呼嘯,捲起的沙粒打在我的臉上,有點疼。我捕捉到一粒細小的沙粒,使勁攥在手心,像攥着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像攥着歷史長卷中的一個不爲人所知卻美麗動人的故事。腳踩在那些碎磚爛瓦、粗瓷殘片上,彷彿踩在了歷史的車輪上,心底裏立刻平添了幾許古老和滄桑。俯下身,伸手在細沙中摸索,不經意間就會摸到一枚小小的帶着綠鏽的銅紐扣或是一枚“康熙通寶”,或是一件銀飾,或是……那是歷史留給我的禮物,只有我纔有運氣發現它們。每當我拾到那些值得收藏的歷史的殘跡時,我都會興奮地繼續搜索,希望獲得更多,手上有一種感覺,好像觸摸到了真正的歷史。

這荒丘是一座老墳。這墳裏埋着幾層人,一層一個朝代,最底層要追溯到北宋,然後逐漸上移,依次爲元、明、清、民國。

我喜歡徜徉在這荒丘上,因爲我想尋覓歷史的蹤跡。這荒丘待我不薄,給予我很多我想得到的東西。我手中有北宋的銅錢若干,半釉粗瓷黑碗三個,元代的絳黃釉香爐一個,背一錢“洪武通寶”一枚,天啓和萬曆通寶各兩枚,嘉慶年制青花纏枝葡萄紋小碗一對,以及若干清錢兒和金屬飾物,凝望這些從老墳中偶得的器物,我的思緒常常穿越時空,飄回到大宋、大元、大明、大清……想這些東西爲何人所造?何人所有?何人所用?何人所埋?想那先人們如何生產?如何生活?如何穿衣戴帽?如何婚喪嫁娶?思考是一種享受,像一頁一頁地翻看着史書。

在這片荒丘的下面,埋着我的祖先。如今活着的人爲了自己的新居正在破壞着先人建立的墓穴。當村民蓋房取土挖出一塊石碑的時候,人們才知道了自己的祖先的名字以及從何而來。石碑上寫着:大明永樂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始祖趙世元奉詔攜妻子及四子自山後六州遷至直隸永平府樂亭縣邰趙莊,初到此,人煙稀少,荒草蔓野,有幸官府獎勵墾荒,發放農具,減免賦稅,遂使小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這樣的石碑在河北不難發現,只要是明清移民,都要在祖墳上立塊這樣的碑,以記錄先祖的名號、功德以及移民的過程。許多碑文記載着他們的先民來自於洪洞縣大槐樹,而我的祖先怎麼會來自山後六州呢?我從上初中起就開始思考,這山後六州指的究竟是那裏呢?長大後,查閱資料才知道,原來山西境內有一座地處黃河北岸,橫亙東西的大山,名曰中條山。“山後”就是指中條山北面的地方,具體說就是平陽府(今臨汾市)所領的州、縣。《明史?地理志》記載,“平陽府,元晉寧路,屬河東山西道宣慰司。洪武元年改爲平陽府,領六州,縣二十八,六州即爲蒲州、解州、絳州、霍州、吉州、隰州。”看來我的先祖也是來自山西大槐樹了。

我應該感謝朱棣,沒有這位皇帝,恐怕我的祖先就不可能有那次移民,就不可能有趙世元攜妻子和四子千里跋涉來到樂亭縣,就不會有如今那個小小的村莊,就不會有我的父輩,就更不會有我的存在。我同情先祖的不幸,同情他們被迫離開家鄉,兄弟分離,骨肉分散的悲痛和千里跋涉的艱辛,但我更敬佩那些操着山西口音的漢子??我的先祖,那種白手起家,不畏艱難,艱苦創業的精神和勇氣。初到那荒蕪人煙的地方,他們要乾的事情簡直太多了。墾荒是第一位的。物質資料的生產是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所以墾荒無論如何都應放在首位。農具和種子是政府發的,剩下的就靠自己勤勞的雙手了。水是很重要的,不僅人畜要飲用,莊稼灌溉也離不了,看來祖先很聰明,要不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定居點選在那條古老的小清河的東岸的。其次是起莊名。因爲在祖先來此地以前,已經有一戶邰姓人家在洪武年間來到此地,算是土著,相對來說,趙姓就算作移民了。初來乍到,先祖當然知道與人搞好關係,相互尊重,相互照應的道理,所以就把莊名定爲邰趙莊,把邰姓放在了首位。由此可見,先祖完全具備一種謙恭禮讓的態度和一種與人爲善的親和力。邰姓人丁不旺,如今在村裏不過兩三戶,而趙姓卻由四子繁衍衆多,人丁興旺,如今村裏98%的人都姓趙。這些難道不是先祖造下的福嗎?再次要立墳。村西河邊有一圓形的高崗,祖先來之前就是一座大墳,戰亂導致很久沒有人用它來埋人了,從這高崗處延伸到河岸,有一條2米寬,1米高,200米長的紅土嶺,從宏觀上看,這高崗和紅土嶺的組合好象一隻大烏龜把脖子伸到了小清河裏飲水,祖先懂風水,所以就把趙家的祖墳立到了此地。他們把從山西老家帶來的父輩的一隻靴子埋在了高崗的最北面,算是衣冠冢,然後在墳頭前面立一石碑,就是今天我們挖出來的那塊。可惜這麼好的風水被人給破壞了,不知何年何月,南來北往的人在紅土嶺上走出了一條路,把烏龜的脖子給踩斷了,據傳說,烏龜的脖子一斷,村裏就不好出功名人了。栽樹。爲了懷念自己的家鄉,爲了永遠記住那一步一回頭曾經瞭望過的那棵大槐樹,先祖在村北栽下了一棵槐樹,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那棵槐樹已經長成了一棵名副其實的古槐,長得很粗,兩個成人手拉手才能合抱過來,中間空了,小孩可以進出捉迷藏,上面也有老鴰窩,老鴰那呱呱的叫聲春夏秋冬伴隨着一代一代的勤勞善良的村民,繼而衍生出許多美麗曲折的民間故事。只可惜這見證歷史的古槐在大躍進中未能倖免於難,被人砍了鍊鐵去了,想想這樹的命運很像一個老人死於飛來橫禍。挖井也是必要的。總喝河水既不方便又不衛生,於是先祖在家中砌了一口井。井口是正方形的,用青條石砌成,長寬約兩米左右,裏面是磚。這口井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被村民使用,家家戶戶起早排隊挑水喝,叮噹叮噹,咯吱咯吱的挑水聲就這樣吟唱了幾百年,只到八十年代村中有了壓水井才廢棄了那口古井,如今那井早就乾涸了,已被人填死。

說起那口古井還有一個故事。民國十年,我的太爺因爲打輸了一場官司而被活活地氣死,而這場官司與那口井有關。那口井坐落在趙凌達的後院,可以想象他的宅基就是先祖剛剛建莊時的住處。那時,全村人都到趙凌達的後院去挑水,有時人們踩壞了他的瓜秧,有時人們吵醒了他的睡眠,有時因爲井口周圍結冰而使他幾次摔倒,所以他總想把這口井竊爲己有。一天,他在與一挑水人爭吵時,放出狂言說這井是他家的,讓那挑水的漢子滾出去。那人當然不服,爭論着到會上去評理。我太爺就是會頭,他當場就駁斥了趙凌達的無稽之談,說你真不要臉,這井是祖宗留下的,是全村的,是會上的。趙凌達說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不和你吵,咱們到縣大堂說理去。我太爺說怕你不成,去就去,有理走遍天下。我太爺積極準備,蒐集證人證言準備與趙凌達對簿公堂。到開庭那天,我太爺和村中幾個有名望的人一起來到縣上。縣長問我太爺你說那井是會上的有什麼證據?我太爺說有證人證言。又問有文書契約嗎?我太爺說沒有。縣長說沒有文書契約打什麼官司,照你這樣說你還不說樂亭縣是你們邰趙莊的。縣長又問趙凌達你可有文書契約?趙凌達說有。縣長說呈上來。隨後趙凌達便拿出一份發黃的毛草紙文書呈給縣長,縣長看了幾眼,隨口唸給衆人聽:今兄弟分家,將井一口,坐落在祖宗後院,分於趙宗孝名下永遠爲業,房二間,分於趙宗祥名下……中人趙海,趙文先,王柏年,大清乾隆三十五年二月初八。我太爺一聽就傻了,這趙宗孝正是趙凌達的爺爺,那井的所有權是人家爺爺的。最後,縣長把井判給了趙凌達,但必須讓全村人喫水。回來的路上,我太爺就說不出話來了。不幾天,我太爺就突然病故了。後來,人們才知道真相,那毛草紙文書是假的,是趙凌達找人代寫的,然後把那文書放在蒸籠裏蒸了蒸,拿出來就發黃發舊了。同時他還找了他的舅舅給縣長使了銀子。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來,都是一個祖宗繁衍出來的枝杈,血脈相依,基因相似,想想其實又何必呢?爲了一口氣,爲了一個名分,還是爲一個“利”字呢?我也說不清。看來基因傳的越遠越分散,親情就越淡化了,最初的手足情早就無影無蹤了。

我經常在想這些細微的歷史,搜尋那些歷史學家所不能顧及的東西,以此來慰藉我孤獨的靈魂。我想這些深藏在民間的原生態的細節,若無人問津,也許就會成爲永遠的不可知了,那樣我們的歷史將會失去許多豐富的營養。追尋那小村莊的歷史,就是在追尋自己的生命。追尋那小村莊的歷史,就是讓我的生命之花得以滋養,永不凋謝。追尋那小村莊的歷史,就是讓我在夢裏經常回到我的故鄉。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