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8年9月15—16日,第三屆生命與國學高峯論壇在湖北武漢召開。來自全世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專家學者匯聚一堂,圍繞“傳統文化與軸心時代”的主題,爲化解人類各種危機,走出時代困境探尋新出路。本平臺將陸續發佈參會嘉賓的論文,以饗讀者。

命運共同體論

餘東海

餘東海先生在第三屆生命與國學高峯論壇發表主題演講

餘東海先生,本名餘樟法,1964年生,原籍浙江,現居廣西。當代尊儒、重儒的知名儒者,以語言犀利,見解獨特獨步學界。出版有《儒家文化實踐史(先秦部分)》《大良知學》《儒家大智慧》《儒家法眼》《〈論語〉點睛》《春秋精神》《“四書”要義》等學術專著。

餘東海先生認爲,佛家、道家和自由主義各有優點。儒家內聖學與佛道兩家是最高明的道德學;儒家外王學與自由主義是最優秀的政治學。因此主張“一主三輔”:將佛家、道家和自由主義作爲中華道統的三大輔統,一統於仁本主義大旗之下,在未來中國的文化、社會、政治生活中發揮它們各自應有的作用。

一、西哲名言

“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衝刷掉一個土塊,歐洲就少了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爲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爲誰而鳴,它爲你敲響。”

這一段常被人引用的名言,出自英國詩人約翰多恩之手,原是一首詩,題爲《沒有人是孤島》。李敖的翻譯是:

沒有人能自全,

沒有人是孤島,

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要爲本土應卯。

那便是一塊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莊園,

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沖走,

歐洲就要變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減少,

作爲人類的一員,

我與生靈共老。

喪鐘在爲誰敲,

我本茫然不曉,

不爲幽明永隔,

它正爲你哀悼。

約翰多恩生於1573年,死於1631年,生前詩名不顯,直到一戰前後,人們才重新注意到這位詩壇奇才。海明威就曾把上面這首詩中的一句用作他一本小說的書名,即《喪鐘爲誰而鳴》。《沒有人是孤島》是一首描寫個體和整體關係、表現詩人的同情悲憫和博大情懷的詩。人類作爲一個整體是息息相通血脈相連的。

多數讀者和引用者往往僅從情感和象徵的層面理解這首詩,實有牛嚼牡丹牛飲龍井之嫌。不知作者寫作時是靈感閃光妙手偶得,還是對人類的自性、生命的本質確有其深入的認識,此詩蘊蓄深厚的哲思,涉及世界觀,與儒家“民胞物與”之說頗爲默契。

陸九淵說得好:“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這個約翰多恩和後文提到的施韋澤,都堪稱西方聖賢。

二、民胞物與

“民胞物與”成語出自張載著作《西銘》,原話是:“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思是說,乾元稱作萬物之父,坤元稱作萬物之母。我如此微小,卻混和乾坤於一身而處於天地之間。所以充塞於天地之間的氣,形成我的身體,統帥天地萬物的天道,就是我的本性,人民是我的同胞,萬物皆與我同類。

人類集成形形色色的集體,小則家庭、家族、宗族,大則民族、國家、社會、天下,都是集體,各種各樣組織也是集體。一個集體就是一個有機的系統,一個系統就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大而言之,人類就是一個大集體,大共同體。

命運共同體這個概念是東海於2012年4月6日一則微博“同體”中提出來的。我說:個體而言,身心是命運共同體;小而言之,家庭是命運共同體;大而言之,國家是命運共同體;再大而言之,人類是命運共同體;更大而言之,所有生命是命運共同體;極而言之,宇宙萬物是命運共同體。修身是追求身心和諧;親親仁民愛物,是致力家庭社會人類生命和宇宙萬物的和諧。

《禮記禮運篇》說:“故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以中國爲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闢於其義,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爲之。”意謂聖人能夠將天下看成一家,把國家看成自己,並非主觀臆想,而是能知道生命本質真相,洞曉其中義理,明白利益和憂患之所在,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懂得了“中國一人,天下一家”之理,自然充滿惻隱之心,深懷仁愛之情,吉凶與民同患,以天下爲己任。《尚書》:“一夫不獲,則曰時予之辜。”《孟子·離婁下》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西銘》說:“凡天下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王陽明說:“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段正元《外王芻談錄》說:“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若己推而納諸溝中。一夫不獲其所,則有不安,故曰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也。”

愛人就是愛己,害人必將害己,通過損人利己得到的利益越大,對自己的危害也將越大。不少人懂得,坑家人就是害自己;但很多人不懂得,坑國人也會害自己。在一個命運共同體裏,厄運和痛苦是會相互傳染的。把絕大多數國民壓成弱勢羣體,是政治的弱智,等於深挖自家的牆腳,必然惡化自己命運。

一個家庭,一人立功全家光榮,一人作惡全家蒙羞,兄弟鬩牆易招外侮,弒父殺母終將自絕;一個國家也一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貧富強弱若過度懸殊,富強階層就後患無窮,民不聊生之後繼之以官不聊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後繼之以“天街踏盡公卿骨”,這是歷史規律或者說因果律。

你置身於某個家庭和國家,這個家庭和國家的命運就與你個人命運息息相關;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共業,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共業,作爲這個家庭或國家的一份子,必然受到家庭和國家共業的影響。作爲人類一份子,你的命運必然受到人類共業的影響。美國前總統肯尼迪說得好:“只要有一個人被奴役,全世界都不自由;只要有一個人被侮辱,整個人類都失去了尊嚴。”

更大而言之,地球是一個大命運共同體,地球的一切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再大而言之,宇宙就是一個大命運共同體。宇宙萬物與人類命運都有關聯。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陸九淵說:“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又說:“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

我在《天人感應論》中指出,宇宙是一個大系統,相互之間有着先天性的聯繫,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天都存在着各種因果感應關係,故宇宙生命是一個息息相通的命運共同體,也意味着萬物有某種共同點,有可以相通處。現象界的一切無不在因果之網中。

現代環境倫理中有一條尊重自然原則。現代系統科學和環境科學認爲,人是自然生態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然系統的各個部分是相互聯繫在一起的,人類的命運與生態系統中其他生命的命運休慼相關。所以,人類對自然的不尊重實際上就是對人類自己的不尊重,對自然的傷害實際上就是對自己的傷害。

萬物一體、天人合一、萬法歸一、理一分殊、天人感應、民胞物與、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等等說法,似乎很深奧,其實皆儒家常理。只要解悟了自性,一切就迎刃而解砉然貫通。

王陽明說:“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又說:

“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爲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爲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爲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爲一體也。”(《大學問》)

餘東海先生

三、自他不二

從命運共同體的層面着眼,就不難理解“古之學者爲己”的真義,不難理解道德追求與利益追求的一致性,即道德本身內涵着根本和長遠的利益,也就不難理解損人不利己、害人即害己的道理。通過損人害人獲得的利益必然是物質、表層而短暫的,必然持而不堅堅而不久,且難免後患重重。

爲人爲己,一體同仁,同歸於仁性,換言之,利己利他都是人之本性的作用。只要不損人,利己也是利人,利己也有功德,道理很簡單,人類是個命運共同體。只要不違背基本道德原則,每個人的成功,都有利於社會進步和文明提升,每個人的發明創造,都是對人類的造福。

例如,無論誰無論出於什麼動機發明瞭電,光明屬於全人類。每一個人都是人類的一份子,每一個人的成功都是人類的幸運,都有助於人類的文明進步和福祉提升——當然,前提是手段非惡,不損人。

懂得了這個道理,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的錯誤就一目瞭然了。利己主義有己無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毫不利人專門利己,不知利益他人和社會,也有利於自己;利他主義“摩頂至踵以利天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不知利益自己也有利於他人和社會。兩種學說都將自他割裂開來甚至對立起來了。關於利己和利他的關係,我有一《自他偈》寫道:

利他不礙利己,利他就是利我。

助人福德多多,皆是同胞一家。

他人幸福無憂,自己不在話下。

能夠立人達人,自然己立己達。

一花引開百花,利己不礙利他。

一人立業成功,就業機會增大。

一人發明創造,造福萬戶千家。

任誰科技突破,都是利益天下。

共贏共生共發,利己就是利他。

維護自己權益,即是維護大家。

爭取個人自由,即爭自由中華。

一人見性證道,衆生一口吞下。

該利己時利己,該利他時利他。

利他不必害己,利己不宜害他。

利己不要主義,利他不要高調。

堅持中庸之道,爭取自他圓恰。

到了非常時刻,成仁取義當下!

“仁者愛人”與“古之學者爲己”,着眼角度和表達方式不同,卻是殊途同歸,爲己與爲人,自愛與愛人,同歸於仁。人世間種種罪惡和人禍,歸根結底在於不明“性與天道”,不明“民胞物與”“萬物一體”的奧義,不能自利利人和自立立人,而且熱衷損人利己,以致最終害人害己。

世人常說:“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無緣無故的恨”。懂得了命運共同體的道理,就明白這句話的錯誤了,民胞物與,萬物有緣,只是小人不知此中道理耳。

君子小人都有愛心,但同中有異。君子因爲悟入“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境界,深明民胞物與的大義,其親親仁民的追求和己飢己溺的情懷,發於仁心勃勃不容已,至真至實。小人之愛則難免狹隘膚淺短視多變,缺乏飽滿持久的內力。

更可怕的是,小人之愛往往動機、過程和結果皆不善。以愛的名義,甚至自以爲是愛,實質則是私心惡意的改頭換面。如文革中那些大義滅親者,大多爲了犧牲親人利益自己,以大義爲名,謀一己之私,所謂大義,實爲大惡。

餘東海先生

四、愛有差等

天下一家,中國一人,萬物一體,並非對所有人不分厚薄,更非將人與萬物同樣看待。墨子講兼愛,平等愛人,儒家講推愛,推己及人,推人及物。對於親人是親愛,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對於民衆是仁愛,推愛,《尚書》說“保民”,《大學》說“親民”。對於萬物是愛惜。從親愛親人出發,推愛百姓,再推愛萬物。

《論語》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孟子說:“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章句上》)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學》說:“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程頤說:“統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首序。”這些都是愛有差等的經典表述。

愛物,即愛宇宙萬物,愛大自然,一是愛惜動物,二是愛惜物產,“取之有時,用之有節。”(朱熹)珍惜自然資源,維護生態環境。仁及禽獸和草木。

《論語述而篇》說:“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孔子釣魚只用釣竿而不用網,射鳥不射巢中的鳥。

《史記·殷本紀》記載:“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網。諸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

這個故事也見於《呂氏春秋-孟冬紀-異用篇》,文字有所不同,並加評論說:“漢南之國聞之曰:湯之德及禽獸矣!四十國歸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鳥,湯去其三面,置其一面以網其四十國,非徒網鳥也。”

《詩經》《行葦》講睦親敬老和仁及牛羊和蘆葦,開篇說:“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意謂蘆葦叢生成一堆,牛羊不要去亂踩。《毛詩序》雲:“《行葦》,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內睦九族,外尊事黃耇,養老乞言,以成其福祿焉。”漢魯詩(見劉、王書)、齊詩(見班賦)、韓說(見趙書)三家更具體指出此詩專寫公劉仁德。

周禮規定,田獵要遵守“時禁”和禁止濫殺,如不捕幼獸,不採鳥卵,不殺有孕之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不破壞鳥巢。《周禮-地官》中有掌管狩獵事務的“跡人”,其職就是“禁摩卵者與其毒矢射者”,包括禁止獵取幼獸、懷孕的母獸,禁止攫取鳥卵、傾覆鳥巢和使用毒箭。這些規定是基於資源和生態的保護,也是仁心愛物的表現。

《禮記-鄉飲酒義》說:“東方者春,春之爲言蠢也,產萬物者聖也;南方者夏,夏之爲言假也,養之,長之,假之,仁也。”內聖外王,總以仁及萬物爲言。

《傳習錄》中王陽明有一條問答論及愛有差等。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又,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始終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理解了愛有差等之理,就可以消除施韋澤的疑惑了。

西哲施韋澤把愛的原則擴展到一切生物,他在著作《敬畏生命》中表達了自己的生命觀:所有生命都是神聖的,因此每一個生命都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但他說:“敬畏生命的倫理否認高級和低級的、富有價值和缺少價值的生命之間的區分。”認爲任何生命都是神聖的,不應對生命的價值序列有所區分,因此常常陷入一種兩難境遇:爲拯救人的生命而犧牲其他生命。他舉例說:

“我在一些土著人的沙灘上捉住了一隻幼小的魚鷹,爲了從這些殘忍的漁夫手中收下它,我出錢把它買了下來。可是這個時候陷入了困惑,是每天讓這隻魚鷹捱餓呢?還是爲了使它活下來,每天殺死許多小魚?”

這一困惑其實多餘。魚鷹喫小魚,小魚喫蝦米,自然秩序的規定,生態鏈條的必須,無關乎善惡,順其自然可也。生命都有價值,價值有高低之別,人類高於動物,動物高於植物,故人權高於動物權,對人的愛超過對動植物的愛,都是情理之常。必要時爲了人的生存而犧牲動物生命,理所當然,不得不然。

理解了愛有差等,就容易理解孟子對楊墨兩家的嚴厲批判了。楊朱利己主義,不愛人,缺乏仁愛;墨學利他主義,愛人而缺乏差等,不分親疏遠近。兩者都有違中道,都非理。

利己利人都是良知作用,兩者相輔相成。因此儒家利己而反對利己主義,利他而反對利他主義。利己不礙利他,利他不礙利己;利己有助利他,利他有助利己;利己就是利他,利他就是利己,該利己就利己,該利他就利他。利己利他,同出於仁,同歸於仁。

愛不能平等施與,不能將人與動物等量齊觀。因此我說過,人權問題沒解決,我不關心動物權;釣魚臺問題沒解決,我不關心釣魚島。仁愛更不能“顛倒人物”,以人殉物,爲了動物而犧牲人類。如佛教的以身飼虎、割肉喂鷹,就不爲儒家許可。

綜上所述可知,命運共同體意味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個體和羣體、人類和萬物的命運都是相互影響而可以改變的;在同一個命運共同體中,不同部分和事物既有聯繫又有區別,有本末、體用、主次、重輕之別。要事倍功半改變命運,必須抓住關鍵。命運如果改變,關鍵何在,詳見《改造命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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