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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無才皆痛苦

女子生來即被歧視,既嫁之後,又有一朝被棄或失歡之懼:社會的不平,總算夠了。偏偏我們還說女子天生不是好東西。什麼“惟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孔子的話),什麼“天下易私而難化者惟婦人”(呂柟《春官外署語》),都認女子有天賦的弱點。把一個人連手帶腳的捆放地下,還說她不能夠站起來同好人一樣競走的原故,是她天生的弱點;這是什麼邏輯?這還不足,還製成種種裁製婦女,駕馭婦女的方法,如《歸有園麈談》所云:“婦人之悲,其夫益爲之悲,其悲方已;婦人之怒,其夫轉爲之怒,其怒可平。”又云:“婦人識字多誨淫。”所以多數的婦女,是絕對不使識字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明代才見。這所謂才,並不是才智之才,不過是狹義的知書識字之謂。所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謎底,就是“婦人識字多誨淫”。事實是否如此,我們以後詳說:這裏只要說明,不使女子識字,不叫她有一點點知識,其思想之淺狹,生活之卑陋,該有多麼可憐。

女子既專以嫁夫生子爲生活標準,所以不要有知識。詩書翰墨,只能作爲遊戲。明代以後,這種遊戲,都爲正人君子所不取。至於女博士、女狀元、女進士種種稱謂,那更是弄着玩的了。且舉幾個例看:

黃崇嘏

一、前蜀黃崇嘏,常作男子裝,遊歷兩川,因事下獄。獻詩蜀相周庠,庠薦攝司戶參軍。政事明敏,庠愛其才,欲妻以女。嘏作詩見意,有曰:“幕府若容爲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庠見詩大驚,問之,方知爲女子。人尊其才,稱爲女狀元。

二、魏文帝甄后,九歲喜書,常用諸兄筆硯。兄曰:“汝當作女博士耶?”

三、《雜錄》雲,魏明帝選女子知書可信任者六人,以爲女尚書。

四、北魏元儀妻胡氏拜爲侍中。

五、南齊韓蘭英,有文辭。宋孝武帝時獻《中興賦》,被賞入宮。入齊,武帝以爲博士,教六宮書學。

六、《南楚新聞》雲:“關圖有妹能文。每語人曰,有一進士,所恨不櫛耳。”

七、《南史》雲,陳後主以宮人袁大舍等爲女學士,與狎客侍宴後庭,共賦新詩,採其尤豔麗者使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大略皆美諸妃嬪之容色。

八、宋廷芳五女,長若莘,次若昭,俱善屬文,不願適人。欲以學名世。宋仁宗嘗召五人入禁中,問以經史大義,呼爲女學士。後來這五位學士,俱被仁宗所恩幸。

九、宋林妙玉號爲女進士。

十、齊東陽女子婁逞,變服爲丈夫,能棋,解文儀,仕至揚州從事。後事發,作婦人服,嘆曰,“有如此技,還作老嫗!”

本文作者陳東原(1902-1978)

除上列十人外,尚有南唐元宗,處耿謙女於別院,稱之曰耿先生。南漢盧瓊仙稱女尚書。明秦良玉爲石柱司土官。女子到處受歧視。要想出人頭地,只有標榜男子。誰知到頭來仍然要“還作老嫗”!所以生爲女子便是苦命,便要受苦一生。傅元《苦相篇》於女子苦況說的最好。女子在童年時代是怎樣受歧視呢?他說:

苦相身爲女,卑陋難再陳:男兒當門戶,墮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萬里望風塵。生女無欣愛,不爲家所珍,長大避深室,藏頭羞見人。

出嫁時怎樣呢?他說:

垂淚適他鄉,忽如雨絕雲。低頭和顏色,素齒結朱脣。跪拜無複數,婢妾如嚴賓。

能得丈夫底歡心是怎樣呢?他說:

情合同雲漢,葵藿仰陽春。

不得丈夫底歡心是怎樣呢?他說:

心乖甚水火,百戾集其身。

無論能否得丈夫底歡心,年長色衰怎樣呢?他說:

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昔爲形與影,今爲胡與秦;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

人事方面女子既不能脫離痛苦,只得希望來生,變作男兒,今生只好自怨自艾了。清乾隆間有位王筠女士,即常以身列巾幗爲恨。做了部《繁華夢》傳奇,發抒胸臆。自題《鷓鴣天》詞一首爲序,雲:

閨閣沉埋十數年,不能身貴不能仙。讀書每羨班超志,把酒長吟太白篇。

懷壯志,欲沖天,木蘭崇嘏事無緣。玉堂金馬生無分,好把心情付夢詮。

畢秋帆之太夫人爲之題詞兩首,有一首很有安慰她的意思,那詩道:

不爲海上騎鯨客,暫作花間化蝶人。是幻是真都是夢,三生誰證本來身!

“是幻是真都是夢”,這七個字,就是從前一切女子人生的自慰金箴!

2

“無纔是德”一語之產生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在婦女生活上曾發生極大的影響。細考這句話的起源,並不很早,最早亦不過在明末。因爲清人的書裏,才見有這樣的話。在宋代,袁採那樣博通世故,說了那許多關於婦女的話,都沒有“無纔是德”的字句。只司馬光曾經說:

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詩,執俗樂,殊非所宜也。

這稍有“無纔是德”的意義了。宋代以前,晉代婦女之風雅,唐代婦女之能詩,都不爲當時社會所禁止,所以連這句話的意思都沒有。即在宋代,既是他反對女子作歌詩,足見社會上女子是愛學歌詩的。有人說班昭作《女誡》,中間就有“無纔是德”的意思了;這也不確。我們看《女誡》中只有一句話,很涉嫌疑,就是:

婦德,不必明才絕異也。

她說“不必明才”,斷不能就是“無才”,此中程度,相差甚遠。況在東漢那樣醇樸的社會,更不會發生這種防嫌的觀念。她自己不還說嗎?

能自謀矣,吾不復以爲憂,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加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他門,取辱宗族。……因作《女誡》七篇,願諸女各寫一通……

足見她的女兒,都是知書識字的,何嘗有後世那樣“無纔是德”的觀念?

《女誡》以下,北朝的《顏氏家訓》,晉朝的《女史箴》,唐朝的《女論語》,《女孝經》,和《女則》,都沒有這一句話。只明代末葉呂坤曾說:

今人養女多不教讀書認字,蓋亦防微杜漸之意。然女子貞淫,卻不在此。果教以正道,令知道理,如《孝經》《列女傳》《女訓》《女誡》之類,不可不熟讀講明,使他心上開朗,亦閫教之不可少也。

顧愷之《列女仁智圖》摹本

這纔看出當時社會有不教女子讀書認字的趨向,這時纔有發生“無纔是德”這句話的可能。但是還未看見誰直接地說出這句話。清初的人就有提出“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加以反對的了。如王相母親之《女範捷錄·才德篇》即曰:

男子有才便是德,斯言猶可;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誠非;——蓋不知才德之經與邪正之辨也。

陳宏謨《教女遺規》說:

或者疑女子知書者少,非文字之所能教,而弄筆墨工文詞者,有時反爲女德之累。

梁氏某序《古今女史》(明趙如源撰)有:

夫“無才便是德”似矯枉之言:“有德不妨才”真平等之論。

又章實齋《婦學篇》說:

古之賢女,貴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無才便是德”者,非惡才也,正謂小有才而不知學,乃爲矜飾騖名,轉不如村嫗田嫗不致貽笑於大方也。

《婦學篇》作於乾隆末年,是到了乾隆末年這句話已成極普遍的諺語了。可是猗女史李晚芳,她那部《女學言行錄》,也是部教訓女子的偉著,在她書裏,尚未發見此語。她那書自序於乾隆辛未則是從辛未到末年,這四十幾年間,這句話傳播的特別加快,那大概因爲那時女子學詩的風氣太大,這句話格外被一班衛道先生所利用的緣故。

總之,無纔是德這句話的起源,實起源於明末養女多不教其讀書識字的社會,不過宋初司馬光之不贊成女子作詩歌,已微開其意罷了。可是司馬光在不贊成教女子作詩歌之前,固明明主張女子讀書的,他說:

女子六歲始習女工之小者;七歲始誦《孝經》《論語》;九歲爲之講解《論語》《孝經》及《列女傳》《女誡》之類,略曉大義。

足見他雖不贊成女子作詩歌,卻主張女子讀書認字。女子教育,就《內則》看,雖然簡直沒有規定,可是自漢以後,沾男子教育的光,有學問的女子,任一時代都有。雖沒人主張女子應怎樣有學問,也沒人堅持女子不應怎樣有學問,只是據呂坤所說,在明末,人多不教女子讀書了。《溫氏母訓》尚有這樣的話:

婦女只許粗識柴米魚肉數百字,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

“無才便是德”這句話之造端於明末,無容疑義。

何以明末會醞釀出這種意見?這是我們要解答的。據我推想,有兩個原因:一是由故事傳說影響的,是遠因;一是由當時情形發生的,是近因。由故事傳說上發生的原因。唐元稹謀娶鶯鶯而不得,乃作《會真記》,以快其意,原是文人技倆,不發生道德問題的。可是一經元代諸人把他演爲傳奇——董解元作《絃索西廂》,王實甫作《西廂記》,關漢卿作《續西廂記》,已成元曲中最有名的著作,明陸採又作《南西廂記》,則《西廂記》之盛行於明代可知。人都以爲鶯鶯之不貞,完全由於她的能詩,她若不知詩,斷不能與張生相酬答,而“待月西廂下”一詩,尤其是失身的張本。故自《西廂記》盛行,人都覺女子學詩的不妥了。學問的標準,是隨時代變的,唐代重詩,宋代重詞,元代重曲,從前的學問觀念,差不多偏重文字,所謂“女子無才”,就是不贊成女子學詩文的意思。

“無纔是德”一語發生的近因,便是當時的妓女以詩詞著名的很多,使世俗眼光認有才爲不幸。能詩有才固然不是女子所以爲妓的原因,但衛道先生們總覺得“吟風弄月”“和李酬張”不是良家女子應作的事;女子能作詩詞,多少就有點薄倖了;況善詩的大多爲妓女,女子學詩便爲所禁,就像近代女學生奏鋼琴是可以的,拉胡琴便認爲非是一樣;社會心理總覺得同樣的事是壞人常做的,那事雖然好亦是壞的。明代妓女能作詩詞的很多,《明詞綜》所錄即有二十六人;益以他處所見,最有名的是:姜舜玉、林奴兒、馬湘蘭、薛素素、馬如玉、朱無瑕、顧文英、卞賽、王少君、郝文姝、郝賽、李貞、梁昭、孫瑤華、楊花、楊蕙娘、沙嫩、楊淑卿、趙麗華、王儒卿、馬守真、鄭如英、景翩翩、郭鸞鸞、素帶、張碧娘、鄭妥、王月、頓文、尹春、王微諸人。尹春有《醉春風》詞雲:

池上殘荷盡,籬下黃英嫩,重陽還有幾多時?近,近,近!曾記當年,那人索句。品花呼茗。 

望斷風郎信,懶去勻宮粉;蝦鬚簾外晚風生,陣、陣、陣!雙袖初寒,一燈欲滅,博山香爐。

“曾記當年,那人索句,品花呼茗”,是如何逼真的妓女口吻啊!王微本良家女,七歲失父,流落北里,後皈依佛法,泛遊江湖,過天門時爲俗子所嬲,遂歸華亭潁川君爲妾;有修微《樾館詩》數卷,自敘雲:

生非丈夫,不能掃除天下,猶事一室。參誦之餘,一言一詠,或散懷花雨,或箋志山水,喟然而興,寄意而止。

女子有才,便多薄倖,在這幾句話中,亦可看出。

“無纔是德”的意思,除謂有才而後多不能貞外,原亦有有才每致短命的意思,明代女子極可代表這一層意思的,莫如葉小鸞。小鸞是葉天寥的幼女,她的母親沈宜修,姐姐紈紈和小紈,都工吟詠,小鸞尤娟美敏慧,十歲能韻語,十七即死,所存詩詞,鈕琇稱之爲“皆似不食人間煙火”。關於她的事,使世人想到有才不免薄命,也足爲“無纔是德”一句話張目。葉天寥《續窈聞記》述小鸞死後,其家懇泐庵大師召魂事,說小鸞魂來後,願從大師受戒。大師說受戒以先,必須審戒,因審她種種過失,她的答語非常豔麗。召魂的事,固不可信,但在當時,實有很大影響,令人感道“惟其這樣有才,所以不免夭死罷?”

總之,明代當時的事實使人感到女子以無才爲佳的,不外有才會使女子薄命的一種情形;有才的女子流落爲妓了,有才的女子夭死了,是“無纔是德”一語產生的近因。不久以後,這句話便普遍的被人應用了。

【摘選自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7月版,略有編輯】

《中國婦女生活史》

陳東原 著

商務印書館2017年12月出版

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下設哲社、文史、政法和經管四個編輯室及威科項目組,主要承擔文史哲及社會科學領域學術著作的編輯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當代學術輯要》、“大師文集”等爲代表的多種學術譯介和學術原創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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