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人縣城幾乎變身“首堵”，有人談情，有人和首富並肩探索宇宙

撰文 / 麻策

編輯 / 嚴冬雪

頭圖 / 張曦

設計 / 張哲

國慶黃金週第一天，旅遊景點堵車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因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走紅的稻城亞丁，一個原本只有三千常住人口的小城，一夜間享受了繁華城市的待遇，從白天堵到黑夜，幾乎要榮膺十一假期第一堵的榮譽。

視頻顯示，通往稻城亞丁的瀘定高速下站口，車輛排起了長龍，汽車一輛接着一輛無法移動。甘孜警方稱，截至昨天16時30分進州車流量26150臺車次，車流還在逐漸增大。許多人都被亞丁優美的景色所吸引，希冀在亞丁的天空下摘星做夢，但夢想進入現實，卻是白天堵到黑夜。

這背後，是中國旅遊行業的新變化。厭倦了大景區和大城市的現代人，將解脫城市病的夢想放到了稻城這樣的小城身上。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駕前往仍可摘星的原生態景區，但小城，卻仍未做好擁抱擁擠人潮和流量的準備。

昨天的甘孜的天空還飄着雪花，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堵在路上的人們能否感覺到稻城真正的另一面：這裏，有宇宙的起源。

“我偷偷地告訴你，有一個地方叫做稻城，我要和我最心愛的人一起去那裏，看蔚藍的天空，看白色的雪山，看金色的草地，看一場秋天的童話。我要告訴她，如果沒有住在你的心裏，都是客死他鄉！。”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裏的這段臺詞，把很多人帶去了稻城亞丁。

我對這部電影無感，我去那裏另有所圖。

黃金週到來前的一個星期，我終於落地亞丁機場。外面天空陰沉，人們扎堆在出口套上冬衣。從機場到稻城的一路是自駕聖地，車窗外是藍天白雲、格桑花、藏房、草地和犛牛。

這條路由省道S217、S216相連而成，當地人叫它理亞路，連接理塘和亞丁。理塘，是六世達賴喇嘛、民歌詩人倉央嘉措嚮往的地方，相傳那是他的初戀桑傑卓瑪的故鄉。

這段情緣的另一頭，連接着“藍色星球上最後一片淨土”——開頭電影裏說的，香格里拉鎮亞丁風景區。

稻城縣處於青藏高原東南麓，海拔高差大，西北高東南低。理亞路是自北向南的下坡路，縣城就在途中。從縣城出發，南下是浪漫的人們追尋的亞丁風景區，抖音裏“藍天白雲晴空萬里突然暴風雨”的旅遊勝地。

北上是平均海拔4500米的海子山，縣域內海拔最高的區域。我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山上，一個我心中比亞丁更值得去的地方——

拉索，LHAASO。

觀測站

“千湖如海洋，萬石如星羅”，根據宣傳冊上的這句描述，你多少可以想象出海子山的樣貌。

海子山屬橫斷山系，山上遍佈1145個大小湖泊，藏族人稱爲海子。當地男女對歌，其中就有一句：你要把海子山上的海子數清楚了再來跟我對歌。

在寂靜了千萬年的海子和石頭旁，如今赫然立起一個巨大的藍色廣告牌，印着：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

這是一隊科學家歷時5年，跑遍青海、四川、雲南、西藏四省多處，最終選定的地方。海拔高、光污染少、靠近機場、交通運輸便利、生活醫療有保障等等這些原因，讓稻城海子山在“高海拔宇宙線觀測站LHAASO（音拉索）”選址中勝出，成爲拉索的落腳處。

這是一個總投資12.8億元的項目，於2021年建成後將成爲世界四大宇宙線研究中心之一，此前已建成的三處是南美的極高能宇宙線觀測站、南極的中微子天文觀測站和歐洲的伽馬天文觀測站。這四站，都是爲了探索宇宙高能射線起源，收集來自宇宙空間的高能粒子——人類獲取太陽系外物質樣本的唯一渠道，科學家眼中傳遞“宇宙大事件”的信使。尚未完工的拉索，未來擔當的是人類破解宇宙演化祕密的“最先進的眼睛”。

出亞丁機場開車10公里，就能抵達拉索施工地。駛過門口的保安亭，下坡左轉，再上坡，左手邊是“水電五局”施工員工宿舍板房。穿出板房，衝過一條水溝，泥濘的道路兩邊佈滿蓄水的圓形水池。

在水電五局板房的3點鐘方向，是另一施工單位中冶京城的板房。兩個單位，一方負責修建幾個大水池，一方負責修建一千多個小水池。

項目的基建從16年開始，預計到2021年完工，因此，目前的“拉索”看上去還只是一個“水池”矩陣。主體是三個淨深5米的大水池，長寬在110米到300米不等。以這三大水池爲中心，排列着1171個直徑7米的圓形小水池，圍成一個大圓圈。

這些水池將被注入超純水，浸入大量珍貴而精密的設備，包括12臺廣角大器契倫科夫望遠鏡、1171個謬子探測器和5195個電磁粒子探測器。它們組合在一起，將成爲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宇宙線觀測裝置。

出於類似的選址考慮，同爲“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的圓環陣太陽風射電成像望遠鏡，也已確定落戶在離稻城縣城5公里外的傍河鄉附近。屆時，這個世界上最先進的太陽爆發活動探測項目，會在方圓1公里呈圓環狀安置400多個直徑4到6米的射電成像望遠鏡，與拉索的數千設備成爲“鄰居”。

稻城正成爲中國天文科學研究重地。隨着以上兩大科研項目的逐步落地，稻城縣將成爲我國唯一的大天文觀測集羣、全球規模最大的天文航母，一張世界級的天文科技名片。

稻城·亞丁

上一個引起中國公衆注意的天文項目，是去年竣工的貴州平塘縣克度鎮的“天文時空塔”，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像一口“大鍋”被安裝在山間，承載的同樣是重大科學突破的冀望，人稱“天眼”。

稻城發改局局長更登曲批告訴我，他曾聽中科院的專家講，“貴州平塘那個應該叫‘天耳’，稻城這個是‘真天眼’。”

古老的千里眼順風耳比喻，承載的是今人的探索。

桑堆鎮

拉索距最近的居住區有半小時車程，那是一個叫桑堆的藏族小鎮。鎮裏多是牧民，靠山喫山，早起放牛上山喫草，傍晚趕牛下山擠奶。

在桑堆，居民生活還保持着原生態，大量遊客途徑這裏去縣城，再去亞丁，少有人在桑堆過夜。理亞路從這個小鎮中間穿過，只有兩三家稍具規模的旅店、飯館，同鎮政府大門一起排在路邊。

一天下午，我在桑堆一家飯館門口和兩個40多歲的本地人聊天，一個桑堆女孩慢慢向我們靠攏。女孩叫卓瑪拉措，16歲。她的家在鎮政府斜後方的高地上，是一排灰色大石塊堆砌的藏族平房，跟這裏大部分的住房一樣。

卓瑪拉措承擔着家裏的放牛重任，她能熟練、準確地從漫山牛羣中找出自家的那六七頭。她的父親次真掌措過去是鎮上的摩托車修理師傅，誰家的摩托車出了毛病都會推到她家來。母親次真拉姆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偶爾外出做些小工，補貼家用。

傍晚，我跟着卓瑪拉措趕牛回家。穿過養着牛的院子，邁過一尺高的裏屋門檻，面前是三隻長木質沙發，其中兩個晚上用做牀鋪。沙發旁邊是家家戶戶都有的火爐，一家幾口吃飯睡覺都在這一個屋子。沒有客房，也從來沒有遊客到訪。女主人次真拉姆熱情地給我倒了一碗酥油茶。

卓瑪拉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自幼出家，現在長住寺廟。弟弟只有幾歲，還需要人照顧。16歲的卓瑪拉措早早地就開始賺錢養家。去年，縣裏搞“山植樹、路種花、河變湖”，卓瑪拉措去216省道兩邊種花，一天掙100多塊。

拉索所在的那片區域曾是桑堆鎮牧民的牧場。他們有時放牛上山，晚上就在山上的帳篷過夜。後來項目落戶，牧民遷牧。發改局的人告訴我，國家的裝置落戶稻城，幹部和老百姓都是歡迎的態度。

今年暑期，卓瑪拉措去到海子山上，打了一個月零工，撿撿垃圾掃掃馬路，一天的工資是150元，這也是來自桑堆的工人爲拉索做的主要工作。從桑堆到海子山，每天都有車輛接送，早上7點出發，下午6點返程，無論男女老少，上去都只能乾乾雜活。去年，據鎮政府統計，全鎮到拉索務工的收入總計超過40萬元。

單從地理位置上看，桑堆人應該最瞭解拉索。但山頭上那個國家級項目對每天忙碌於生計的桑堆人而言，還是太過遙遠。大部分人去上面連續工作了幾個月，仍叫不出項目的名字。我問卓瑪拉措是否知道觀測站是幹什麼的，她想了一下，把頭垂向了地面。

稻城將成爲重要的大天文觀測集羣地

“它是做什麼用的對你來說沒有影響是嗎？”我問。

她點頭，笑了笑，再次將頭垂向了地面。

稻城縣

離開桑堆繼續南下，就是縣城。自駕客從機場下來沿着理亞路前進，就可以拐進稻城橋。

那是縣城的入口。橋下水流湍急，河道旁是種滿了格桑花的溼地公園，有長椅、鞦韆、鴿子窩，到了晚上，音樂響起，還可以免費觀賞一場噴泉盛宴。

橋對面是尊勝塔林，俗稱白塔，塔上據說立着180個菩薩，遠道而來的遊客會學着手握珠串的虔誠藏民，圍着白塔轉圈祈福。

縣城內四條主要的街道交錯，形成一個躺倒的“井”字，高樓不多，建築普遍爲四五層，風格大多保留着一些藏族元素，由方石堆砌，不過工藝比桑堆精湛得多，外表也更鮮亮。

縣政府大樓在城中心，斜對面有一家設計現代的酒店，遠看像一朵初開的花。縣政府門前的廣場是小城的“心臟”，每晚8點會化作舞池，年輕男女、老人、孩子，無論是藏族還是遊客都圍成一圈跳藏舞。

我在當地的第一頓飯是犛牛肉麪，肉量大，18元。在稻城縣城，既有糌粑、酥油茶、青稞酒、犛牛肉湯鍋，也能找到各類麪食、米飯、快餐、燒烤，但知名的連鎖品牌很少。

從這座小城出發，亞丁方向有非常方便的公共交通，但如果是往北走去海子山，基本只能包車或者自駕。

到達當天的下午，我在一家四川德陽人開的店裏和老闆攀談，談話間又來一位中年男人，從銀色雪鐵龍下來，穿着深藍色夾克和牛仔褲，戴眼鏡，個頭不高，微胖，光頭。

“大老闆來了，讓他帶你去。”在商店做工的夥計說。

聽說我對海子山觀測站感興趣，光頭男子豪爽地答應拉我。“我帶你去，我順便上去見見老鄉。”

此人姓騰，四川德陽人，和這家店的老闆既是老鄉又是同學，啊此地經營一家燒烤店，每天晚上忙，白天事不多。山上的工程隊偶爾會來縣城的館子喫飯，他有一個老鄉就在觀測站工作。

白日裏，這座小城清靜少人，當地人與你攀談，都會問你從哪來，有沒有去過亞丁，幾乎沒有人瞭解觀測站。29歲的唐敏是個例外，極少有人能像唐敏一樣知道它的名字——拉索。

在網上搜索觀測站，最近的新聞是今年的6月19日，拉索舉辦了開工儀式。實際上，在此之前，觀測站已經悶頭施工了兩年，完成了部分基建工程，山高水遠，對外悄無聲息，“悶頭開工兩年了，沒人知道，乾脆辦個儀式。”成都小夥唐敏就在儀式現場。

他創辦的廣告公司負責了開工儀式的策劃，包括舞臺搭建、場地佈置。省裏、州里、縣裏的領導，以及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代表，出席了這場盛大的典禮。禮炮把舞臺的上空染得五彩繽紛。

“中央電視臺應該播了吧。”唐敏不太確定。從最開始的場地佈置到前一天的彩排，他都在海子山上忙活，絲毫不敢鬆懈。開工儀式完成，唐敏賺了幾十萬元。

我跟騰老闆去海子山的當天，來自南充的一對姐妹也一起上了車。她倆30來歲，在稻城做生意，跟騰老闆一家混得熟絡。知道我們要去觀測站，她們也想順路去海子山，看看“來稻城這麼多年也沒有去看過”的興伊措。

海子山

那是山上最大的一個海子，也是當地大多數人心裏，海子山上唯一的看點。

生意人

唐敏剛來稻城時，外來的生意人遠不像現在這麼多。5年來，稻城的消費品零售總額翻了兩番，淘金者也越來越多。

按稻城縣旅遊局的統計，全縣有350多家酒店，99%老闆是外地人，還不包括那些隨處可見的飯館、商店、水果攤，其中大部分來自四川其他城市，比如成都。

一車車蔬菜從成都出發，沿着318國道，翻山越嶺，運到稻城。“一般一個星期一趟。”開貨車跑川藏線，在當地最大菜市場賣了8年菜的陳志軍（化名）說，“快的時候4-5天一趟。”

大部分“快的時候”都在5月到10月之間，這是稻城的旅遊旺季，其間大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家家酒店爆滿，房間漲價，蔬菜的需求也激增。

2015到2016年，一棟棟酒店拔地而起，租金節節攀升。唐敏說，相比5年前他剛來時候，犛牛滿街跑的稻城，後來的稻城是“被外來資本催起來的稻城”。

“這個樓（租金）100萬一年。”騰老闆指着一棟白色藏式風格小樓。縣城裏，流傳着許多藏民地主靠收租發家致富的故事。

騰老闆經常在自己的燒烤店裏和幾位四川老鄉聚餐，飯桌上總有人抱怨，“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生意人越來越多，競爭開始激烈。騰老闆的燒烤生意也時好時壞，有時忙到凌晨3、4點，有時一晚上也來不了兩三桌客人。他和妻子打算11月底，稻城的寒冬到來之前回家。

幾乎沒有遊客會在冬天到稻城來。每年的12月到次年4月，這個常住人口只有3000多人的縣城至少會走掉一半，酒店、飯館也正式“入冬”。

在縣城50公里外的海子山上，那個國家重大工程的到來，對這個小縣城來說還有另外一層意義。人們寄望它能改變這裏“冬季空城”的現狀。6月，甘孜州州長肖有才在開工儀式上動員，告訴臺下的人，在科研項目建設的同時，當地會建立一個天文小鎮，“三年後，要初具規模。”

不出意外，三年後，稻城將會變成一個初具規模的“科研、旅遊、生態融合”的天文旅遊目的地，並形成“雙子星”的旅遊格局：南有亞丁自然風景區，北有天文公園。亞丁是夏季旅遊勝地，天文公園將作爲冬季天文愛好者的天堂。

稻城白塔

“如果天文公園建成，冬天的觀測條件比夏天好，吸引天文愛好者，（和亞丁）形成互補。”稻城縣發改局局長更登曲批解釋。

與縣城僅一河之隔的皮洛村被划進天文公園規劃方案。9月中旬，這個只有30多戶163人的村子裏，村民正忙着收割青稞，他們對天文公園的規劃一無所知。

“應該是堆着石子的那裏。”皮洛村村長丁巴加村指着村口的一塊空地對我說，看上去並不太確定。

“招商引資已經有了一些眉目。”更登曲批告訴我，“有一家北京的，已經把方案拿過來了，他們先期要投資4個億打造一個天文公園的示範區。”

那是一個娛樂商業綜合體，按對方規劃，到時候，不僅要把位於稻城縣城東南3公里處的貢巴山北麓的溫泉水引進來，還要把熱帶的動植物也搬過來……

事實上，稻城地處青藏高原，自然生態環境脆弱，長期以來，當地官員一直在旅遊開發和生態保護之間做加減法，如今，又多了一個大型科研項目，怎麼辦？在當地衆多自然保護區裏，海子山尤其是重點保護區域，能否在山上修建娛樂項目，具體在什麼位置修建，目前都不確定。更登曲批清楚，海子山上的拉索觀測站只會小部分對遊客開放，大部分區域還是用於科研。因爲自然保護區的原因，已經有好幾家投資商被拒絕。

娛樂設施慎之又慎，科研工程項目本身也不能越過保護區紅線。中科院的專家曾給更登曲批等當地官員喫定心丸：拉索採用的是“綠色”施工方案，在建設中，地表20公分以上的腐殖層被翻出移走養護，工程做完後再將其移栽回去。項目運行後，產生的廢水通過蒸發後回收，實現“綠色”觀測運行。

根據當地政府的說法，稻城將圍繞拉索在內的幾大科研項目，以天文宇宙探祕、高原生態觀光、康巴文化體驗爲特色，打造名爲“國際天文宇宙公園”的旅遊目的地。

天文公園覆蓋整個稻城縣城至海子山，主體爲“一鎮三基地”，包括星空小鎮、海子山高海拔宇宙線觀測站基地、星原花海天文體驗基地以及時空天文臺。目前，該規劃方案已得到中科院認可，現已提交到省發改委等待批覆，獲批似乎是遲早的事，只是一直沒動靜。

“現在還沒有大規模宣傳，批了之後應該就會有大動作了。”更登曲批說。

大動作到來之前，稻城所在的甘孜州在2017年四川全省21市州GDP排名中墊底，全年全州GDP總值261.5億元，約爲排名第一的成都市的1/53，但增速卻遙遙領先，達到9.1%，與綿陽、瀘州平齊，位列全省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