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3Cdiv\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再穷的乡村，也有几处不错的景致：一只狗在野地闲逛，几只鸟斜斜地剪贴村庄头顶多云的天空，一个老农扛着锄头在阡陌上横着走竖着走，突然拐一个弯，消失在田野尽头的柳林子里……不懂事的少年刚刚从语文课本里、从老师批改过的得了高分的作文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这样的好景致，于是就对着“美丽的乡村”抒起情来。而等到他长大了，等到他有了一番生存的阅历，更重要的是，等到他有了思想，他懂得了写作不只是优雅的抒情和享乐，更是对生命的体贴、对生存痛苦的一种担当，这时候，他又来到了乡村，曾经的那些不错的“景致”还隐约存在着，但是，他透过这些薄薄的“景致”，看到了一些别的，看到了痛苦，看到了让人揪心的生存的真相……\u003C\u002Fp\u003E\u003Cdiv class=\"pgc-img\"\u003E\u003Cimg src=\"http:\u002F\u002Fp3.pstatp.com\u002Flarge\u002Fpgc-image\u002F6e63788742b44e9f8babc98ee945b51f\" img_width=\"821\" img_height=\"650\" alt=\"「名家名作」李汉荣：那些生活在乡村的穷人\" inline=\"0\"\u003E\u003Cp class=\"pgc-img-caption\"\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u002Fdiv\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strong\u003E李三爹\u003C\u002Fstrong\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李三爹一生勤劳，一生贫苦。他已去世多年，有关他的事，老人们还时常说起。他家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当，只有屋后的那个粪池，是村里最讲究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石灰（有人说是偷的），将粪池的池底池壁厚厚涂过，粪水不易渗漏，一年四季满当当的。李三爹在穷困日子里仍能活下来，仍能在地里刨回吃食，这使他对土地有了如对神灵般的尊敬，他觉得人敬土地不过是敬一些屎尿粪水，土地给人的却是香喷喷的五谷粮食，这是多好的神呢。由尊敬土地而珍惜屎尿，屎尿就是献给土地神的供品啊。李三爹从来不随便解手，出门赶集走亲戚都要带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泥土和草木灰，在路途上能憋就尽量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找个背人的地方，悄悄把屎尿拉进小口袋里，带回来放进自家的田里或粪池里。记得我上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在路上，看见李三爹迎面跑来，脸憋得发红发青，身子也扭得很难看，我以为他病了，却听他急急地喊我，要我给他一点纸，要把重要的东西包回地里去。我急忙撕了一些草稿纸递给他，他就在路边地坎蹲下去，只听轰轰隆隆噗噗嗒嗒的声响从他身子里传出，吓了我一跳，李三爹脸色倒是显得柔和轻松多了。他说：娃，别笑话我，你李三爹这辈子，除了一点薄地，还有就是肚子里这点屎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写到这里，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们优雅的语言也许被我这般让它们降下优雅身段去叙述和唠叨一泡低贱的屎尿而觉得十分委屈。的确，我们很多优雅的语言是供优雅的人们去欣赏、去消遣、去消费的，以便让他们更优雅。这当然也没错。就让我们优雅的语言往下面走一走，到低处看一看，去委屈一回吧，去体会世间无处不在却不为人知的委屈吧，去体会一下李三爹为一泡屎尿憋得变形的样子吧。\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那时，不懂事的少年只看见青青的麦苗、青青的春天，他看不见麦苗后面、春天后面，那些穷困悲苦的人。听说，李三爹在病床上断气的时候，断断续续说了两个字：池……池子……\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strong\u003E大福\u003C\u002Fstrong\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大福这辈子实在没享过什么福，这名字是白起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不说吃的、穿的、用的——这些，肯定没有一样是值得用优雅的语言去说的。\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就说他睡觉的床吧。他一直是睡在一堆稻草上的，盖着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破棉絮。老了，都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腿打战，背驼了，大福劳累一天，到夜晚蜷在一堆稻草上，那样子，仁慈的国王若是看了，也会难过得流下眼泪。\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那年，乡村开展平坟运动，就是要把隆起在田边地坎的坟墓全部平掉，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毕竟，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啊。\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大福就给村里人说了，他爹的坟他自己去平。\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跪在爹的坟前哭了一场，说：爹啊，你给我起了好名字，老天爷却不给我好命。除了几分薄地、几根瘦骨头，我大福还有什么呢？原谅我不孝，爹。大福泪汪汪地向爹叩了三个响头。\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深埋了爹的骨骸，把几片半朽的棺材板连夜扛回屋里用它们搭了一张木床。他终于能躺在床上睡觉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大福一生没享过什么福。可安慰的是，他在晚年总算能够放平身子睡觉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虽然，那床只是几块棺材板，他爹在阴间里躺过的。\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strong\u003E小头\u003C\u002Fstrong\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小头的头并不小，是和大家一样的头。\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小头其实是“小偷”改换了的叫法。他家穷，小学毕业就回家了，后来拜了一个师傅，练习偷窃的技艺，称为“三只手”。一次不小心被人捉住，打掉了两根手指头，成了残人从此改邪归正，靠捡垃圾、收废品为生。就落了个名字：“小头”，不过已经没有了不好的意思，仅仅是代号而已，不知底细的年轻人，还以为“小头”就是他的乳名或者昵称。\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话说回来，对一个可怜人，人们不会有那么多恶意的，即使他曾经有过不好的勾当。\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小头捡垃圾、收废品已经二十多年，仅仅混口饭吃，并没积下余钱，但是，人们发现，他的学问、知识是越来越多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说，这都是从垃圾里捡来的。\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原来，小头每天都会捡到或收购一些旧图书报刊，在卖给废品收购站之前，他都要抽时间浏览一下，还把有价值的文章用剪刀剪下来，分门别类装订起来。休息的时候，他就手不释卷地阅读和学习它们。\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还经常把自己读到的“特大新闻”说给别人听，人们听两句，就说知道了，这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一些有涵养的人也会耐心地听他叙述那些他们早已知道的“最新消息”，他们不忍心让一个拾垃圾的人败了这一点点对文化的雅兴。\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也的确掌握了不少不会轻易过时的知识，比如一些单方、一些生活的小窍门、一些有趣的人物和故事。\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在拾到的一本旧书里，发现里面夹着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让他感动了好久，也悲哀了好久，今生今世，他是不会收到这样感人的情书的。但他也感到纳闷：这么感天动地的爱情，为什么就被当作废品扔掉了呢？他感到人心难测了。他在一无所有的命运里，在垃圾堆里，捡拾着，阅读着，他在他的处境里最大限度地达到了他的博学多识。虽然，他获得的新闻常常是过时的，他的知识常常写在褪色发霉的纸上。他，一个穷人，在生活的垃圾堆上，也捡拾过只属于他的，那些卑微的充实和感动。\u003C\u002Fp\u003E\u003Cdiv class=\"pgc-img\"\u003E\u003Cimg src=\"http:\u002F\u002Fp1.pstatp.com\u002Flarge\u002Fpgc-image\u002Fed3d9a0659164492848f48836ebdf5cf\" img_width=\"824\" img_height=\"650\" alt=\"「名家名作」李汉荣：那些生活在乡村的穷人\" inline=\"0\"\u003E\u003Cp class=\"pgc-img-caption\"\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u002Fdiv\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strong\u003E忠厚人\u003C\u002Fstrong\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自明爷一生勤劳，但却没有致富，除了满手老茧、一把胡子，别的什么也没有。要说他此生赚了点啥，那就是“忠厚”二字。到了晚年，村里人好像忘记了他曾有过的名字，都一律把他叫“忠厚人”。\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他的“忠厚”，不是一种策略，也不是一种修养，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德性，用老乡的话说就是天生的一个好人。我相信任何时候、任何处境下，人群里总有一些好人，他们的好，不是谁教育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就像雨后的虹、草里的花、地下的泉，是天生的，是一种自然现象。\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特别是在黯淡的日子里，在悲苦的命运里，生活中遇到这样的好人，就会让人感受到一点亮光，心里也就有了暖意。自明爷是那种特别爱帮忙的善良人。谁家要修房，一招呼，他就去做最苦最累的活，比如挑土呀，往房上递瓦呀。若是谁家死了人，那挖井（指挖墓坑）、抬棺的人中间，必定有自明爷的身影。\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村里一个孤老太太体弱多病，自明爷每天为她挑水送柴火，二十多年从未间断，直到老太太活到八十岁过世。这时候，自明爷也六十多岁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日子太穷了，有的人就动了邪心思，做起小偷小摸的勾当。自明爷人勤快，地里庄稼也务得好，就有人偷到他的地里去了。\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div class=\"pgc-img\"\u003E\u003Cimg src=\"http:\u002F\u002Fp1.pstatp.com\u002Flarge\u002Fpgc-image\u002F38fa2c4307be43a28927314b840a1fce\" img_width=\"333\" img_height=\"500\" alt=\"「名家名作」李汉荣：那些生活在乡村的穷人\" inline=\"0\"\u003E\u003Cp class=\"pgc-img-caption\"\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u002Fdiv\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有一次，自明爷看见一个人正在偷挖他地里的土豆，他远远喊了一声。那人受了惊，急忙提着半筐土豆想跳水渠逃走，脚下一滑，那人摔倒在堤坎下。自明爷赶紧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又为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土豆，装进筐子，见只有半筐，自明爷返回地里又给他挖了一些，装了满满一筐，让他提走，并对那人说：以后缺什么，只要我有，你就打声招呼，我有的，你就有，再不要这样受惊受吓。那人从此成了自明爷的朋友，逢人就说，这天底下，我就听忠厚人的。\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自明爷属牛，活到八十四岁，牛见牛，不回头，在本命年里，这头善良的牛悄然远去。\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乡亲们要我为自明爷写一联碑铭，我写了八个字：\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勤劳是牛\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忠厚如土\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hr class=\"ql-align-justify\"\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本文选自《万物有情》\u003C\u002Fp\u003E\u003Cdiv class=\"pgc-img\"\u003E\u003Cimg src=\"http:\u002F\u002Fp9.pstatp.com\u002Flarge\u002Fpgc-image\u002Fef4f9551bc314a09898c0397bfe7b073\" img_width=\"412\" img_height=\"498\" alt=\"「名家名作」李汉荣：那些生活在乡村的穷人\" inline=\"0\"\u003E\u003Cp class=\"pgc-img-caption\"\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u002Fdiv\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u003Cbr\u003E\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万物有情》\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李汉荣 著\u003C\u002Fp\u003E\u003Cp class=\"ql-align-center\"\u003E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u003C\u002Fp\u003E\u003C\u002Fdiv\u003E"'.slice(6,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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