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雪花噪點帶不走老電影的流金歲月，笑顰風流鋪滿歷史的天空，重溫銀幕經典，發掘它們背後不爲人知的往事。

　　往期回顧

　　作者|陳峯韜，筆名票非人，致力於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的研究與科普，本着“寫負責任的文字、做有深度的研究”寫字說史，曾出版《後三國戰爭史》一書。本文爲網易歷史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西遊記描寫的，是一個人妖交錯的暗世界。白嫩酥脆一身好肉的唐僧，膽戰心驚地躲避着一個又一個想食之而後快的妖怪。烏煙瘴氣，詭異恐怖。

　　如暗網一樣，都是人們認知所不及的地方。也正是因爲如此，大家產生了一些認識誤區。提到妖怪，畫風大概都是這樣的：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躧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乾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西遊記第七十五回：心猿鑽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

　　然而果真是這樣嗎？妖怪有妖怪的缺點，殘暴、邪惡、破壞，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標籤，沒辦法，唐僧有云：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但相較人類，妖怪們顯得頗是率真，說喫人就喫，說不喫就不喫。言出必行，行之必踐，與春秋戰國時一言不合就自刎的義士們很有些類似。大概齊妖怪們從妖向人進化，智商高則高矣，情商和經驗還處於矇昧階段，沒有學會人類的狡詐與無恥。說起來比圓滑可恨的人類，更富有人情味兒。

　　風流嫵媚小白鼠：一聽情話遍體酥的小女人

　　金鼻白毛老鼠精，第一個名字叫半截觀音，又叫地湧夫人，名字多，鬼點子多，人情味也更多些。

　　毒敵山琵琶洞的母蠍子要和唐僧成親，淫興過於旺盛，雖然也有些情調，但急於求取老和尚的真陽之氣，略了前戲就要霸王硬上弓，弄得唐僧沒法接受：

　　卻又教：“女童，將臥房收拾齊整，掌燭焚香，請唐御弟來，我與他交歡。”（西遊記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

　　這麼凶神惡煞急急火火的，就算唐僧有意，也太直接了些吧。

　　相比之下，小白鼠顯得溫情了許多。同樣是把和尚抓到家裏擺佈，她比蠍子精更懂人性。既然是想辦成喜事，絕不能驚嚇到人家，更不能不講綱常倫理硬上硬幹。她摸準了唐僧拒絕成親、拒絕OX的心思，一步一步慢慢磨蹭着靠近目標。

　　單是嘴裏的話兒，就顯得別有風致。蠍子精叫唐僧作長老，生冷無情，讓人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個人肉送精機。小白鼠卻開口不俗：長老哥哥妙人兒。片言三春暖，關係登時拉近。雖然是情人稱謂，然而唐僧身在囹圄心情緊張迫切需要溫暖，縱使這溫暖來自妖怪也只好將就。果然唐僧難卻盛情，回了一句：娘子。

　　“那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西遊記第八十二回：奼女求陽元神護道）俗雲投桃報李，此蓋其謂也。遍體酥麻的小白鼠，洋溢在你情我愛的甜蜜意境之中，起碼在精神層面得到了莫大滿足。

　　行動上也頗見小女兒家模樣。唐僧喝了一杯小白鼠的素酒，爲了把孫悟空順利地送進妖怪肚子裏，也斟了杯酒回敬。若換作別的女妖怪，怕不興奮的一口接過來喝了。小白鼠卻不馬上就喝，她朝妙人哥哥拜了兩拜，敘了幾句情話兒，方纔舉杯要喝。意態可人，禮至情濃，哪裏是妖怪，分明是嬌美可愛的小娘子嘛。縱使女兒國國王這種人類美女，怕也沒有這般細碎講究的情調。

　　更妙的是受驚嚇時的女人本能反應，十足足地令人憐惜。孫悟空鑽肚不成，變成惡鷹攪和了小白鼠辛苦準備下的素筵，弄的小白鼠戰戰兢兢，摟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裏來的？”人喫了一驚，本能反應就是找最可依賴的人求助。甭管多麼強勢的女人，在最脆弱的時刻都想有個男人的肩膀依靠。小白鼠一把摟住心愛的男人，嬌弱之態溢諸言表，這反應純乎天然，既讓唐僧無法拒絕，又油然而生男子漢的保護欲。若非意志堅定如唐僧者，很難抵擋嬌美柔情的小白鼠妹妹。

　　即使是無底洞裏的小妖們，也都被調教的富有人情味兒。小白鼠和唐僧去花園遊玩，小妖們都知道不能當電燈泡，“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採花鬥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裏裏外外都以真心對待唐僧，誰知那一片旖旎風光之中，卻埋伏着殺機。對小白鼠妹妹來說，這番心靈上的打擊，真是過於殘酷。

　　淳樸可愛賽太歲：靠實誠留住了金聖宮娘娘

　　孫悟空盜走賽太歲的紫金鈴，妖怪問他寶貝的來歷，猴子不知，便反問賽太歲：“賢甥，你那鈴兒卻是那裏來的。”妖王老實，便就說道：“我這鈴兒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行者笑道：“老孫的鈴兒，也是那時來的。”

　　賽太歲這老實毛病，和平頂山的那位銀角大王全無二致，孫悟空隨便一句話就能掏到實底兒。若問妖怪們爲何都上猴子的當，大概這些人類日常所用的小伎倆，根本沒機會在妖怪們面前展示，人往往剛一拿到洞府，老妖便一把抓去啃了頭，哪容你開口說話？

　　可憐這妖怪雖然是觀音的座騎，卻仍不脫妖之本色，淳樸可愛，誠不我欺哉。與他相處起來，豈不比殘忍狡詐的人類更輕鬆？朱紫國金聖宮娘娘身爲正宮皇后，免不了像甄嬛一樣陷入宮鬥，時刻提防銀聖宮和玉聖宮二位娘娘爭寵奪位，心神俱疲，累煞人也。被賽太歲擄了來，身穿寶衣不怕侵犯，在那妖仙洞府之中呼來喝去享盡清福，雖然名聲上不好聽，然而和一張嘴就能看到腸子的賽太歲相處，要嗔則嗔要喜則喜，日子卻過的快意多了。

　　賽太歲是奉法旨來拆散朱紫國王和金聖宮娘娘，但法旨是一回事，具體落實又是一回事。賽太歲在凡間生喫宮女，也沒人怎麼約束，可見自由裁量權還是挺大的。所以經常見到上面政策出發點是好的，要讓百姓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把房價調節在合理的水平，但越調越漲，連帶着租房價格都全線飄紅，這可是肉食者始料不及的。縱使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也不會理會底層的小事。其實想想也合情合理，大佛、大菩薩們的職責是監控整個三界的運行，所謀者大，說白是了負責下一盤大棋的，具體小事犯不着直接過問。可以想見，換作別的基層執法人員，金聖宮娘娘極有可能被關到小黑屋受盡凌辱。而賽太歲卻靠着一腔赤誠和愛慕之心，讓被執法對象舒舒服服地過上三年，這種可遇不可求的待遇，真乃普照蓋載、上輩子修來的福份。

　　三界人民其實都挺歡迎這種有人情味兒的妖怪。黃袍怪和賽太歲的品性差不多，都是實誠質樸之怪。他思凡下界把寶象國百花羞公主偷來，做了十三年夫妻，看倆人的言行，黃袍怪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二十八宿星君這麼有前途有面子的職業，在下界默默地過凡人的生活。

　　他開口叫的是“渾家”，居家過的是男劫女織的生活，一股濃濃的土腥味兒撲面而來。而且還默默爲寶象國人口事業做貢獻，生育了兩個孩子，可謂響應號召、奉公守法的好公民。爲了給老婆保養身體，不惜把內丹舍利拿出來。“那怪攜着行者，一直行到洞裏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自家的底數也全透了出來：“寶貝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着，若使大指兒彈着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

　　無怪乎孫悟空對百花羞公主不太放心：

　　行者說：“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西遊記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

　　若不是孫悟空這種惹不起的主兒駕到，管閒事必須管到底，百花羞舒服的日子過慣了，恐怕也會像金聖宮娘娘，過得一時算一時罷。畢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誰過日子不是圖個心情愉快呢。

　　九靈元聖真豪傑：社會獅子哥，人狠話不多

　　太乙天尊的坐騎九頭獅子精，名喚九靈元聖，堪稱妖怪界的一股清流。

　　他下界的目的看起來很模糊，不喫唐僧肉，不稱王稱霸，也沒奉法旨懲罰誰。在玉華州繁華之處，找了個洞天福地，聚起七頭小獅子過日子。他下界三年，居然與玉華州的人類和平共處毫無衝突。他的孫子黃獅精派小妖到人類的乾方集上買東西，居然還用銀子，而且賬算的很精準，二十兩銀子買七八口豬、四五腔羊。兩個辦事小妖算了算，只能撈二三兩銀子的油水。

　　公務採購是個好差使，誰要是不從中撈點好處，說起來鬼也不信。大家拿不準的，只是實花數和被貪數的比例。黃獅精能把辦事人員的牟利空間壓縮到15%，算得上極其懂行的了。黃獅精偷走孫悟空三兄弟的兵器，高興地開party邀請祖爺爺九頭獅子慶賀，而對近在咫尺的唐僧肉卻不聞不問。黃獅精在豹頭山竹節洞苦心經營了一個洞府，被孫悟空一頓打壞，氣的竟要撞牆自殺。凡此種種，無不顯示出獅子精們的煙火氣，我們雖然是妖精，但都是過日子的妖精。和佔山爲王的人類動輒抓牛子挖心肝下酒相比，這夥獅子精真是良善之輩。

　　孫子如此，祖爺更不必說。九靈元聖法力廣大，太乙太尊在外人面前誇獎自己的坐騎，絲毫不吝美辭：“我那元聖兒也是一個久修得道的真靈：他喊一聲，上通三聖，下徹九泉，等閒也便不傷生。”（西遊記第九十回：師獅授受同歸一盜道纏禪靜九靈）實際表現也確實如此，孫悟空欺負了黃獅精，九靈元聖先是誇了一頓孫悟空的本事，責備孫子錯惹唐僧師徒，似乎獅子家族大禍臨頭了一般。但話頭一轉，他又混不在乎地率一幫孫子前去報仇。這份淡定與從容，非一般妖精所有，活脫脫是碩德耆叟久經世事、淡泊泰然的做派。

　　戰鬥過程頗爲壯觀，孫悟空三兄弟全然不是對手，九靈元聖嘴一張，猴子束手就擒，毫無還手之力。沙僧從九曲盤桓洞中往外逃被發覺，乾脆放棄了抵抗，任憑活捉。實力如此恐怖的妖怪，西遊記中絕無僅有。

　　羅嗦到這裏，九靈元聖下界這件事的真相也就慢慢清晰了。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奧的真相，九靈元聖大概在太乙天尊手下待的時間太長，很久沒有到人間散心，趁着天尊不在家，出門去遛遛。他壓根也不是什麼偷偷下界，以他的法力，有一萬種辦法把獅奴放倒。之所以借獅奴喝醉了出門，主要是保護同僚，免得自己圖舒服砸了別人飯碗。他也不怕太乙懲治自己，一主一獸的關係，大概類似飽經世事的老夥計，彼此熟知對方的心事，表面的主僕關係下包涵着知己、朋友、夥伴等成分。偶爾一次小小的出格，你懂得，哪個領導的司機沒點私活兒、私事呢。

　　只是沒想到，預想中悠閒而與事無爭的生活，居然被愛惹事的孫悟空攪和了。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老獅子突然動怒，而且一怒就不得了，三年沒被打擾過的玉華州，幾乎被獅子們一鍋端。人狠話不多，一怒要你命。當飽經滄桑的老社會退出打拼狀態轉而關注自我，他要的既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得到的，如果不巧幹擾了他，即使強如孫悟空者，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大巧若拙黑熊怪：我把觀音姐姐的心思摸透了

　　並不是所有妖怪都對唐僧的肉或者肉體感興趣，在人生境界上，黑熊怪的追求是獨一檔的。他的追求，是進入體制內。

　　進入體制內的辦法有很多，對在野人士來說，殺人放火受招安最簡單直接。惡毒的人類江湖好漢爲了達到目的，不惜濫殺無辜瘋狂屠戮，給朝廷留下的印象越恐怖，體制的大門對你敞開的就越徹底。孫悟空是個中高手，不過殺人放火殺到玉帝家裏，玩的有些過火，故而受了五百年牢獄之災。金翅大鵬雕與佛祖淵源最深，與人類非常接近，故而殺人放火玩的最拿手，乾脆把獅駝國一國之人全喫乾淨。犯的罪雖然大，但受害者是沒有地位的凡人，滿天神佛的利益沒有受到挑戰，結果大鵬雕順利進入體制內，天天蹲在佛祖旁邊承奉香火。

　　黑熊怪大概還保留着些矇昧時代的本真，一則不忍心殺生造孽，一則實力確實有限，故而專攻觀音姐姐這個路子。專攻要講究方法，直接去落伽山求見是不行的，處級幹部都不怎麼接見平民，何況觀音菩薩這樣的高級領導。外粗裏精的黑熊怪，選擇了曲線迂迴，攻不開途徑，就攻人心，只要所作所爲跟領導對上表了，不愁菩薩不注意你。

　　總結黑熊怪的招數，大概三句話：住觀音院旁邊蹭熱度，與有道之士交往漲姿勢，偷袈裟亮底牌。

　　蹭熱度顯示了存在感。作爲觀音菩薩的留雲下院，那是高貴隆重的地方，不是隨便什麼妖魔鬼怪都能蹭，誰曾見過高級公務員小區旁邊有混混兒。能在觀音院二十里外住下來，還沒被滅掉，說明只蹭蹭不進去這招好使，觀音姐姐是個女人，喫這套……菩薩能知過去未來之事，用不着非得到南海才能接受考察，他從第一天住過來，就在一眨麼眼的工夫間，從頭到腚都被菩薩看遍了。

　　和僧道交往，戳中了觀音姐姐的心。小夥子雖然貌相一般，卻是個愛學習我佛經典的靠譜之人。學習的方法也非常恰當，不張揚，不擺拍，不搞新婚夜抄金剛經那一套，低調樸實地學理論，很好地樹起佛門中人的良好形象。我佛需要什麼樣的幹部？不要求你多能幹，態度是最重要的。我大南海落伽山不缺有水平懂業務的幹部，最缺佛叫幹啥就幹啥的好同志。

　　偷袈裟這事，黑熊怪乾的貌似魯莽，其實是大巧若拙的絕妙招數。別的妖怪看見唐僧兩眼冒火饞涎欲滴，他卻只對佛衣感興趣。表面上看干擾了唐僧取經的事業，其實是不動聲色地拍了觀音姐姐一個大馬屁。精明如黑熊者，可能早就打聽清楚了這袈裟是觀音親手送出的。一件小小衣服，說實話值不了什麼錢，也算不上什麼寶。然而，領導之棄餘，我視之若珍寶。女人最愛什麼？面子。終極招數打動了觀音，於是領導不惜親自走一趟，這個小夥子我們落伽山要了。領導級別又高，說話又好使，先招人再報告，納編的事兒一句話搞定。黑熊怪正式入職守山大神，何其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