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天坑(夏天敏)

他竟從懸崖上掉進天坑裏了。 

天坑太深,深有兩百來米,崖壁刀劈斧削,巖體是花崗石,堅硬光滑,在巖體的裂隙處,長出一蓬一蓬的扭曲而蓬勃的樹,樹是東一簇西一簇的,互相守護,永不牽連。崖壁經千百年風雨洗刷,如國畫中的披麻皴,斧劈皴,煞是好看。站在崖上朝下看,有霧靄在崖壁上纏繞,有山鷹從崖壁上掠過,森森然令人驚怵。

他試圖從崖壁間找個可以下去的地方,沿着天坑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於見到一條巨大的長長的裂縫,這條裂縫像腳掌上的皸裂,細而長,是整個天坑中唯一首尾相連的裂縫,裂縫細若遊絲,忽寬忽窄,寬的地方可容人的身子,窄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人的腳掌了。他反反覆覆地觀察了半天,在心裏盤算着可能遇到的情況,他知道光滑如鐵的崖體上的這條縫,是沒有任何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東一簇西一簇的樹沒有生長在這裏。崖縫裏,似乎有些小的石塊可以蹬住、扶住,但不知道是否堅固,一旦鬆動,後果不堪設想……

下去,還是不下去,他內心衝突,一時拿不準主意。下去吧,儘管他年輕力壯,身手敏捷,愛好運動,勇於探險,但對這個光溜溜的沒有抓拿的崖壁,心裏還是沒底的。萬一摔下去,摔死或摔殘,其後果都是難以想象的。他還沒結婚,甚至沒談過戀愛,在遙遠的地方,他還有年老的父母還有在讀書的弟妹。摔殘呢?他更不願意了,寧肯死,也不能成貧苦家庭的累贅……

但是,最終他還是下去了,人有時候是不會聽從理性分析的。他來這裏六年了,這個神祕的天坑讓他充滿好奇,日思夢想,但他就是下不了決心下去。現在,他要走了,要永遠永遠地離開這個讓他厭惡,讓他絕望的地方,他發誓,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即使撒尿,也不朝這個方向。因爲如此,他在猶豫與徘徊中果斷地選擇了冒險一回。

事實上,他沒有順利地到達天坑的底部,儘管他身手敏捷、小心翼翼,但下到一半左右的時候,他還是摔下去了,他踩的石縫裏的那塊碎石,是風化了的,承載不了他的體重。他啊地大叫一聲,出於本能、出於驚恐,他大腦裏一片空白,只閃出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還是醒了,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迷迷濛濛中看到了巨大的巖穴,巖穴下垂吊着奇奇怪怪的鐘乳石,巖穴異常闊大,光被垂吊在巖穴上的倒垂的樹木和藤蘿遮住了,過濾的光使巖穴幽微而赫然。他看見一羣人圍住自己,面目各異,但不猙獰,不至於使他覺得到了陰曹地府。有人說醒了、醒了,按住他,不要讓他動。接着就有人按住他的頭部、雙肩和大腿。這些人一按,他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這是醒來後感覺到的錐心刺骨的疼痛,有如萬把利刃刺向他的大腦、骨骼、胸膛、骨縫,他疼得拼命掙扎,有如被刀殺進喉嚨的被宰殺的豬。按他的人差點按不住他,那人厲聲說按好,一動,腿就廢了。接着聽見喀嚓的聲音,他疼得汗毛直豎、眼冒金星,汗水雨樣地滲出,溼了衣襟。劇疼過後,那人說取藥來,繼續按好,就有人捧了一碗搗碎了的黑乎乎的泥漿樣的東西,糊在傷口處,他感到烈焰炙烤地疼,漸漸地,就有了清涼的感覺。有人取了竹片來,新剖開的,颳得光溜溜的竹片,那人像綁桌腿樣用細竹絲綁好,細竹絲是竹青削的,麻絲樣粗細、韌勁。

還沒綁完,他已疼得殺豬似的叫喚,疼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本能地掙扎,無奈被人按得鐵死。那人大喝,這點疼都受不了,像啥男子漢,我們這裏的人,哪個受過的疼你能比?說着,從身上取下錚明瓦亮的葫蘆,倒出一些泥丸似的東西,讓人端了碗酒,讓他就着酒吞下。他疼得齜牙咧嘴,被人像倒水一樣將酒咕咚咕咚倒進。頃刻,他覺得胸膛裏騰起一陣一陣的烈焰,烈焰把他烤得炙熱無比、暢快無比,疼痛中有痛快淋漓,熾熱中有舒暢快悅,他在疼痛的炙烤中暈暈沉沉,很快睡去。

再次醒來,他覺得眼睛清晰了許多,眼前的景象,像動畫片裏的場景,有光從洞口上端瀉入,長條形,一束一束的,和燈光佈景無異,還有淡藍色的霧靄,將洞穴內景物浸染得亦真亦幻,亦明亦暗,他終於明白,這個巨大的洞穴裏藏了一個村莊,洞穴離地很高,至少百十米吧,洞頂鐘乳石垂吊,怪石嶙峋,有成羣的蝙蝠亂飛。洞底是參差錯落的房子,雖然在洞裏,但房屋的構件一樣不少,所有的房頂都是茅草蓋的,整齊、厚重,所有的牆都是土坯和石塊砌的,所有的門窗都是木的,一律的不上漆。這樣的房,有十多座吧,房的格局還挺講究的,是認認真真過日子的樣子。他聽到了雞鳴,聽到了犬吠,巨大的洞穴裏的村莊,有羊舍、有雞圈、有牛欄,這讓他驚詫不已,這就是麻風村,這就是傳說中的麻風病人被圈在天坑裏的生活。

隨着日子的老去,天坑裏年紀大的正在一天天老去,隨着時光的腐爛,他們也在漸漸地腐爛。他們喜歡這樣靜靜地沒有驚擾地老去。小學老師劉家倫腿被摔傷,只能靜靜地在天坑養傷,在這個神祕的天坑裏,他見到了許多外面世界見不到的事,譬如烏蛇爺爺活着就要爲自己舉辦喪葬。在天坑裏,爺爺已經在開始謀劃後事。沒有大樹可做棺材,但他早想好了,他要將住的那間房梁、檁拆了,做個薄木棺材。這些木料是政府爲了安置他們,爲他們從天坑上吊下來的。麻風病人是不能土葬的,他們相信麻風病人不燒掉會隨風傳染的。烏蛇爺爺想到自己在天坑裏還能有口薄皮棺材,就無比興奮,他是個能人,啥活兒都會幹,他在天坑向陽的一面選了個地方,自己鑿石,一點一點地爲自己建造個墳墓,這是何等奢侈的事,麻風病人啥人有這樣的待遇,死了還有自己的房屋,想想都會笑出聲來。那些天,他亢奮不已,不知勞累,從天亮幹到天黑。有月亮的晚上,他睡不着,爬起來又幹。

天坑裏幾個年紀大點的人也像他一樣興奮,想到他們活在天坑,死了也能在天坑裏有自己的居所,他們都高興不已。他們加入了烏蛇爺爺的造墳,他們互相幫助,齊心協力地造墳。那段時間,造墳成了天坑盛大的節日。天坑裏的人,不僅年老的,中年的也興奮莫名,想想看,這在天坑外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不要說死了有墳墓,就是活着,也是被四處驅逐,亂石轟打,羣犬撕咬,甚至丟在深坑裏摔死。解放後雖然不這樣了,但他們仍然是被人們歧視、欺辱的啊。別說造墳,住也不能住在村裏,連水井裏的水也不準用。現在,在這裏,抱團取暖,互相幫助,日子雖然寂寞、寡淡,卻也平安祥和。

造墳使天坑裏的人再一次激起生的激情,這就是所謂向死而生呵!開頭是烏蛇爺爺獨自造墳,最後是全坑的人都參與,像個聲勢浩大的羣衆運動。天坑底部石頭少,他們就到天坑的巖壁上去鑿、去取,一時間,叮噹而起的錘擊聲在天坑裏縈迴,宛如悅耳動聽的天籟之音。婦女們則分了工,有的負責做飯,每家都拿出了糧食、蔬菜和其他食品,力氣大的則負責搬運石塊,連各家的娃娃也加入造墳運動中。

沒有多久,天坑一角就築起了二十來座墳墓,這些墳墓雖然不算宏大,也不精緻,連墓碑也沒有,但他們是非常滿足的了。這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房屋啊!是天坑裏麻風病人的村落,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還有啥不滿足的呢?

不能行走的小學老師被烏蛇爺爺邀請,他被人揹在他們選墳的地方,烏蛇爺爺拈着山羊鬍須呵呵大笑,怎麼樣,小劉老師,我這墳壯觀吧。家倫心裏不是滋味,天坑多好的景觀被破壞了,崖壁上有很多好看的壁畫一般的山石被敲掉了,崖壁坑坑窪窪,像麻子的臉了。天坑有小河環繞,有樹木蒼翠,有淺坡長滿綠草,有土地種滿莊稼,多麼和諧的一幅鄉居圖。突然出現的一片墳墓,突兀陰毒,亂麻麻的叫人鬧心。但他不能講,他是天外來客,沒有任何話語權,況且還是烏蛇爺爺救助的。烏蛇爺爺很有威信,一言九鼎,他試圖說服他,可一開口,就被打斷,他說你不懂,這是我們新的家,新的家呀……漂泊了一輩子,苦難了一輩子,總要有個歸宿……

當四十歲以上的墳墓造完,天坑裏的人欣喜若狂,他們想象着死了以後能住進自己建造的房裏,喜悅之情油然而生。烏蛇爺爺哪天瞧不着,他就焦躁,跑到自己的“房屋”前,走走看看,喃喃自語,一會兒拈鬚而笑,一會兒心痠疼痛,他坐在墳頭,雙手抱着墳堆,想擁抱自己的親人,他把頭埋在墳頭,嗅到了泥土的芳香,想到來自泥土的生命,終究可以回到大地的懷抱,他哭了,哭得很傷感,哭得很酣暢,哭得很亢奮。漸漸地,他睡着了,夢見出殯的情景,有人抬棺,有人摔瓦盆,摔瓦盆的小子像烏蛇又像其他娃娃,夢見出殯的人很多,舉着紙幡,跳着四桶鼓,還有人誦經……

烏蛇爺爺自那晚做過那個夢之後,就有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這個想法折磨着他,他覺得太荒唐了,怕提出來全坑的人嘲笑他。一個在天坑享有很高威望的人,凡事都不能草率,不能率性而爲。他怕大家不買賬,怕勞民傷財,折騰大家,天坑畢竟財力有限,除了那年之後在坑底種莊稼,種蔬菜,以後又得到政府支持,爲他們送來種子、化肥,甚至還有小豬、小羊,但天坑裏的東西是拿不出去賣的,種的養的也有限,都是大家一年所需,搞這樣的事,是要耗費糧財的。

那些日子,他爲搞和不搞這個念頭折磨着,一天到晚蹲在他的“房子”前,茶飯不思,人也消瘦下去。有人看見這種情況,就反覆做他的工作,做工作的是一個比他年紀小的人,說小也六十多了,算是天坑裏的老人了。他說你有啥事就講,莫憋在心裏。天坑裏幾十號人,趙王張李都有,這病把我們拴成一家人了。你是這家人的主事人,憋壞了我們良心不安,大家也離不開你呵!望着趙老四誠懇的臉,烏蛇爺爺終於講了他的心願,最後說這事你掂量掂量,不要麻煩人,給大家添負擔呵!趙老四一拍大腿,啊呀,老龜兒,虧你想出這種做法!烏蛇爺爺說我和你商量哩,你咋罵人。趙老四說這想法太好了,天坑的人,還沒有誰享受過這出殯的待遇哩,你想想,大家活得豬狗不如,哪個把麻風病人當人哩。不要說出殯,死了不被丟在山洞裏就算好的了,就算政府知道,也是要火化哩。你呀,你呀,你這不是活成人,把自己當成人,有了人的啥?……噢,人家說的尊嚴吧。

趙老四返回巖穴,張口破鑼嗓子大喊,天坑的人出來,都出來,來巖邊開會。分散在巖穴裏的人以爲發生了什麼事,多少年沒有人這種乍驚驚、賊慌慌地喊了,忙螻蟻一般從各處湧出。大家來到巖穴邊開闊處,紛紛問四爺,你喊啥?咋呢?沒有人追到天坑吧。趙老四說大家靜靜,叫烏蛇爺爺講他的想法。烏蛇爺爺看見大家齊刷刷地來了,齊刷刷地站着,心裏很是激動,他環視了一下人羣,說把小學老師劉家倫也請來吧,他是外邊來的,又是文化人,聽聽他的想法。劉家倫被人揹出來了,這些日子的調養他可以拄着棍子走路了,去的人等不得他慢慢走,索性將他背出來。

烏蛇爺爺吞吞吐吐地講了他的想法,還是忘不了說這事大家不必放心上,不要勉強。勉強了,我心裏反而不安。大家一聽,先是愣了一下,人還沒死舉行葬禮,搞出殯儀式,這在他們是聞所未聞。他們進天坑前,是知道出殯這回事的,但他們只能遠遠地不被人發現地偷看,他們真心羨慕死去的人,享盡了人的尊崇。而他們自己呢?活着如豬狗一般,誰會敢奢想死後的尊崇和尊嚴。現在,烏蛇爺爺竟然想到了,讓他們感到震驚,震驚之後是感動、激動、震動,是啊,在天坑這個小世界裏,他們自己應該把自己當成人,享受人應該享受的尊崇和尊嚴。他們都是沒有文化的人,都相信人死後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那麼,在現世得不到的東西,他們應該在另外一個世界得到補償。

烏蛇爺爺是等不得死了之後的祭奠了,他怕人死燈滅看不到祭奠的過程,能親眼看到人們怎樣爲自己送葬,怎樣祭奠自己,是件多麼開心愜意的事,這是以前他不敢奢想的事,在天坑這個與世隔絕的被人們遺忘的角落裏,他終於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烏蛇爺爺特別問了劉家倫的意見,邀請他參加自己的葬禮,在他看來,僅是天坑的人是不夠尊崇的,如果還有一個外邊的並且是教書先生的人蔘加,那將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尊崇。小學老師一時語塞,他覺得這種出殯匪夷所思,有些鬧劇。烏蛇爺爺,你就帶着大家在天坑裏好好過日子,何必想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折騰大家。見他冷着臉不開口,烏蛇爺爺臉色一下黯淡,他想外面的人始終是看不起他們的,哪怕是救過的人。他們是什麼人?是一羣被人遺棄的豬狗般的賤人哪……想到這,他心裏萬分難受,從不輕易流淚的人,流下了濁重的淚水。家倫終於悟出了烏蛇爺爺及天坑裏人的心思,他的心也難受起來,爲他們卑微的願望而感動。

出殯那天,是個風和日麗、藍天白雲的日子,這樣好的天氣,爲他和天坑裏的人帶來了好心情。爲了這一天,天坑的人做了充分準備,烏蛇爺爺的棺材,雖然簡陋,但也是花了大力氣打造的,沒有漆,他燒了很多草木灰,一遍一遍地抹,讓黑色儘量滲透到棺木裏。他還做了決定,這個棺材自己不獨享,天坑裏沒木材,總不能將每家的房屋上的木料都拿來做棺木吧?當初政府是費了多大勁才把木料送到天坑的,巖穴雖然很大,房屋雖然有牆,沒有頂是不能禦寒的。他決定用棺材將自己抬到墓地,挖開坑埋進去就行了。以後,天坑裏誰死了,都是這樣。這樣,天坑的人死了都曾經享受過棺材了。他的想法,得到天坑年紀大的一致擁護,對他更充滿崇敬之心。

根據大家的記憶,共同制定和設計了出殯的方案和具體方法。說來也讓人心疼,天坑裏的人竟沒一個人完整地看過一次出殯,他們沒有資格,他們記憶裏的喪葬出殯,都是零星的、分散的、支離破碎的,好在大家湊在一起,你提供一點,他提供一點,家倫記錄下來,作了整理修訂,竟然就有了完整版的出殯方案。

烏蛇爺爺半夜“死”了,挨家挨戶地敲門,大喊孝子報喪,有人出門,烏蛇就咕咚地跪下去,口裏喊孝子磕頭。聲音在漆黑的洞穴裏縈迴,涼森森的,有些瘮人。烏蛇爺爺緊閉着眼,一臉盡是幸福和滿足的神情。燈火跳躍,魅影幢幢,趙四爺說笑個死人,要有死人的樣子,你一笑,還搞啥子出殯?烏蛇爺爺掐了大腿一把,本想說不笑、不笑,但想到目前的身份,硬生生把笑掐回去了。

接着有人給他擦洗、換壽衣。天沒亮,他死得匆忙,也就沒準備熱水,沁涼的水把他凍得哆嗦,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他不敢聲張,乖乖地聽趙老四擺佈。擦到胯下,趙老四提着他那軟塌塌的玩意,說可憐、可憐,一輩子沒嘗過鮮,享過福,就烏蛇一個孫子,還是撿來的。這話讓他一下子難過起來,趙老四好歹還娶了個女人,雖然也是麻風病人,畢竟是女人啊,自己這輩子,比太監多樣東西,過的卻是太監的日子,太監雖然沒玩過,但伺候女人,終究是摸過女人的,自己這輩子,連女人的氣味都沒聞過,活也真白活了。

傷心的烏蛇爺爺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流了淚,兩滴冷而硬的淚,在他乾澀的佈滿皺紋的臉上悄然而行,接着他抽泣起來,幾十年的光陰,啥艱難屈辱的日子都過來了,啥難受的事都埋在心底,倔強硬氣地活了一生,想不到死了,老四的話卻勾起了他無限的心事,讓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四爺知道是剛纔的話惹他傷心了,人啊,人怕傷心,樹怕剝皮,這是戳他心窩了。一個男人最怕提的就是這事,無心說了的話,變成最損的話,變成最惡毒的話,他後悔了,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難過,我收回剛纔的話,我打嘴,行嗎?他真的打自己的臉,打得啪啪響,烏蛇爺爺哭出了聲,打啥?你講真話麼。只是我心裏難受,不怨你的。老四更難受了,都是天涯淪落人,都一樣地有着痛苦的經歷,他也哭了起來,兩個人相擁而哭,哭得很傷心,哭得很動情。

有人探進頭,說還真哭,不是說裝死嗎?弄得真的樣子。

送葬的儀式開始了,人們把穿好壽衣的烏蛇爺爺放進棺材,壽衣也就是平時穿的衣服,只是他讓人全穿上了,不是說死人要穿七套衣服嗎?這就有些好笑了,他的衣服有對襟布紐子衣服,有早些穿的拖到腳後跟的長衫,有中山裝,四個兜的,早些年叫幹部裝,還有羽絨服,這些服裝是民政部門送的,反映了不同時期的服裝,簡直就是幾十年的服裝展,不倫不類,讓人看着忍不住笑,但他堅持全穿上,這樣到另一個世界也是一種享受。

隨着起棺的一聲斷喝,天坑裏的八個青壯年將他抬起來了。事實上,這棺木很輕,他也很輕,兩人抬是沒問題的,但他堅持要八人抬,這是一種待遇、一種威嚴、一種尊重。在摔瓦盆的一瞬間,幸福感充盈着他全身,顫顫悠悠地行走,讓他無比激動,人哪,該滿足了,一個在天坑的人,享受了人的全部禮儀,而且是所有儀式都沒落下的待遇,死了都會笑活的,烏蛇爺爺忍着沒笑,他怕一笑出聲悲哀的氣氛就沒有了,他在薄木棺材裏偷偷地笑,鬍鬚都顫抖起來。然而,才一會兒,棺材已到墓地,他聽到刨土聲,他覺得太短暫了,這送葬的路程也太短了,纔有感覺就結束,他後悔沒有定下規矩,抬棺要繞天坑三圈纔行。他沒忍住,突然說不行、不行,咋就停下了,繞三轉,在天坑裏繞三轉,他這一出聲,人們真的被嚇蒙了。

一些人已經在哀哀而哭了,在這樣的時刻,大家已經進入到喪葬營造出的氣氛裏,已經把他作爲自己的親人來哀悼,心裏酸酸的、澀澀的,每個人都有難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去世引發了天坑裏人的悲傷,就像積蓄已久的痛苦哀傷,一經打開閘門,就一瀉而下。然而,他這一嚷,讓痛苦的人懵懵懂懂,他活了?還是詐屍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間都有了人的本能,膽小的開始撒腿就跑。趙四爺說跑啥子,老東西沒死,他是嫌沒抬夠哩。這一說,人們纔想起他真的沒死,所有這一切都是演給他看,也是演給自己看的。

那天,不僅烏蛇爺爺興奮,天坑所有人都節日般興奮。他們像招待參加喪葬親朋一樣,壘起大竈,蒸起大甑,案板也支起了,雞也宰了,羊也宰了,只是豬沒殺,有臘肉有火腿呢。烏蛇爺爺本來該靜靜地休息的,畢竟折騰了大半天,可他不休息,他說是爲自己辦喪事哩,咋能歇着。趙四爺說你是死了的人,不要跟活人摻和。他說死了的比活着的好,我滿足了,總算在活着時做了回死人。

那天,小學老師劉家倫沉浸在巨大的感動和傷痛之中。他目睹了天坑的整個喪葬活動的過程,他才真正地理解了烏蛇爺爺內心深處,他是爲自己、爲天坑的人討回了作爲人應有的尊嚴,是對自己和天坑人的人性追求。

他真正地震撼了,真正地感動了,他很想寫點東西,有很多話堵在喉頭,不吐不快,憋得難受,他想起這就是所謂的創作靈感和衝動吧。可惜既無紙筆,連手機也摔壞了,他拄着棍子,在暗夜裏徘徊,回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不知不覺中,走到烏蛇爺爺的墳前,挖開的泥土又被填上了,墳丘上新鮮的泥土芳香吸引着他,他丟了棍子,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墳上,匍匐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裏,潮溼的泥土氣息,浸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他感到融入大地,融入泥土,是多麼幸福的事。

烏蛇說我不出去,家倫大哥的爹媽怕要急死了,他的手機摔壞了,和外面聯繫不上,他的家人怕急死了呢。小學老師劉家倫在離開這個偏僻得地老天荒,孤獨得讓人幾乎發瘋的地方之前,想了卻他幾年來的最後心願,他想爬進這個神祕的與世隔絕的地方,想了解一下坑底這個傳說一樣的麻風村,看看他們的生活。當然,這是一種強烈的埋藏了幾年的心願,他並不想待在這個地方。誰知他卻摔下懸崖,誰知他把腿摔斷了,誰知他的手機不知摔在哪裏了。

手機這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東西,這個在城裏連撿垃圾的人都有,連在街上乞討的人都有的東西,在天坑,卻無異於天上的神物。無論他用最容易、最淺顯的話解釋,天坑裏的人都想不明白,怎麼比巴掌小的一小塊東西,可以和千里之外,甚至和外國通話,只要一按號碼,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聽見雙方的聲音。至於手機上的其他功能,諸如微信啦、遊戲啦、百度、搜狐啦,他就越發地解釋不清了。解釋不清就不講,但大家終於知道了那個叫手機的東西對於他的重要,至少是,他失蹤了,下落不明,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他已經告訴他的父母隔幾天就要回家,而現在他躺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天坑裏家人卻不知道,他們會因此而急瘋,首先是他的父母會到處去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對他們的打擊何等之大。沿着鐵路、公路,他要經過的城市去找,整天拖着疲憊的身軀,張貼尋人啓事,見人就問。一次次的失望,會使他們崩潰,使他們痛不欲生。

烏蛇爲了找到劉家倫的手機,是費了天大的勁的。那個沒有巴掌大的手機,掉在偌大的天坑裏就像掉在茫茫大海一樣。天坑裏有樹叢、草窩,有荊棘,更多的是高不可及、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的石縫、石穴、石窩。烏蛇約了村裏的小夥伴,在他掉下來的那一帶搜尋,他們手持竹棍,嘰嘰喳喳嚷着,認認真真地扒拉、尋找,草叢被來來往往翻了幾遍,刺棵用棍子翻來探去,有幾棵臨巖的樹,他們怕手機掉在樹冠上、掉在枝丫裏,也爬上去看了,連樹葉帶枝丫弄下一大片。找了幾天也不見蹤影,烏蛇急得嘴角起了泡,他知道手機對於家倫的重要,沒有手機,劉家倫的父母要急得上吊,沒有手機,家倫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眼一閉,就看見父母倉皇急切、淚流滿面的樣子。

烏蛇經過分析,手機應該是掉在巖縫裏,或者在巖上的一塊凸出點的石窩裏,它不會長翅膀,就算長了翅膀,也跌斷了。烏蛇決定去絕壁上找,但他不想讓爺爺知道,讓他擔驚受怕。也不想讓小夥伴們知道,他們驚驚乍乍的,會讓他分心。那天天才有一抹曙光,他就出發了,他知道爬到上面,天就大亮了,他要從頭搜起,一寸一寸搜,一點空隙不放過。在爬的過程中,他也經歷了幾次風險,這種徒手攀緣是驚心動魄的,是命系一弦,一次是他踩的一塊石頭有了鬆動,好在他反應敏捷,迅速移開了。

一次一隻巖上的山鷹,被他驚擾了美夢,飛騰起來,巨大的翅膀從他背後掠過,剛勁的翅膀扇起的風,差點把他扇了下去。那鷹在他身邊盤旋,犀利的眼睛盯住他,他知道,可能巖上巢裏有雛鷹,他必須向相反的方向轉移。終於,爬到崖頂,他站在一塊巨石上面,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晨曦之下,山巒染上金色,樹木、村莊、田疇在退潮般的霧靄消失後,漸漸清晰,他看到村莊依舊,土黃色的村莊中兀自跳出幾棟白色的房子,高有兩三層,好看得像童話裏的房屋,這種房屋還是他在民政幹部送來的書中看到的,這就是傳說的別墅,他還看到原來坑坑窪窪的土路,現在變成黑色的打了堡坎、平平展展的路了,這就是柏油路,他甚至看到一房人家院壩停着一張白色的小汽車,還有三輪,電動的。這讓他着實喫驚,也着實新奇。

這些年在天坑裏,除了季節輪換,人長大了、人老了,房屋越來越暗淡之外,就看不到什麼變化了。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大了,內容太豐富了,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東西就不得而知了。有一刻,他跳下石頭,想朝村莊朝田野中奔去,儘管這裏仍然是山區,但視野畢竟開闊,山仍然是山,但高低錯落,淺淺淡淡、迤迤邐邐。河仍然是河,但來得遠,去得遠,還有壩子,雖然小,仍然大,大得他心癢癢的,壩子裏的學校、村莊,還有一街的商店、飯店、放電影的電影院,他太想一頭扎進去,撒開腳丫子,去看看,去過過癮啊。天坑在他看來,此刻就像個大的圈,他不過是圈裏的雞、羊、豬、狗了。

但他想起了劉家倫,想起那個爲探索新奇而跌斷腿的鄉村老師,想起他丟失的手機,爲手機而失去聯繫的父母親人,他返回身,決定沿原來的崖壁下去。

在臨近崖底的一個石凹裏,他終於看到一個巴掌大小的東西,他是被一陣反光刺了眼發現的,他以爲玻璃什麼的。終於找到,好在手機沒摔爛,只是屏幕爛了,他以爲這無大礙的,其實,屏幕爛了,手機也無法用了。

見到手機,家倫激動得手都抖了,這小小的神奇的比肥皂盒大不了多少的東西,連接着多少東西。它可是人和外界聯繫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啊,撇開微信、遊戲、百度、電視電影不說,最重要的就是和外界的聯繫了。有了手機,你就是躲在旮旮旯旯、廁所裏都馬上找得到,你就是在大洋彼岸,只要開通通信都可以聯繫到。他最關心的是父親母親的信息,手機裏不知貯存了他們多少個電話、多少條信息,他們盼望他的信息,他們因爲他失聯恐怕哭瞎了眼,跑斷了腿,尤其是媽,生他是難產,差點丟了老命,生下他後,又得了產後風,九死一生命懸一線。

因爲是早產、難產,他打小體質就弱,瘦得像只小貓,因爲說不清的病和痛,他不捨晝夜地哭,嗓子啞了,哭得聲音弱了,哭得只會抽搐,臉色青紫,仍然努力地哭。母親爲了他,不顧病體,揹着他四處尋醫問藥,到處張貼“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的帖子。有人說後山有個專治小兒疑難雜症的半仙,母親不顧正值下大雪,背上他天不見亮就出發,幾次跌在深溝裏,差點要了她的命。每次跌倒,她總是本能地用手護着他,以至於頭着地,跌得血流滿面也不顧。他欣喜萬分也焦急萬分地撥弄着手機,憑自己對手機的瞭解,對功能的分析,想盡一切辦法想讓它恢復功能,但任憑他急得滿頭大汗也無濟於事,手機就像已經停止了心跳的病人,怎樣也不會起死回生。他着急、他焦慮、他懊惱、他憤怒。他甚至想把手機砸了,手已經舉起,但他又控制了自己。這個手機,可是他的生命線,失去了它,不知父母會怎樣的焦急、驚恐,絕望啊!

他掙扎着爬起來,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走出天坑,走到鄉場去修好手機,實在不行,馬上買個新的。他的腳剛落地,一下就疼得大叫起來,聽到他殺豬般的叫聲,烏蛇、烏蛇的爺爺以及其他人趕到他牀邊,說你整啥子?左交代右交代不能下牀,傷筋動骨一百天,現在才幾天?你要再把骨頭摔傷了,神仙來也無法。剛剛纔有了效果,你就睡不住了。你不聽招呼,我也治不好你了。他被罵得又羞愧又着急,像這樣子,咋可能爬出天坑呢?爬不出……唉……

他哭起來了,哭得很傷心,哭得很絕望,這是一個男子漢的哭,他雖沒做過轟轟烈烈、頂天立地的事業,他雖然一直很卑微很內斂,但他是個堅強的人。從來沒流過一滴淚,就是在山區這些年的與世隔絕、無希望、無盼頭,無交流,更無愛情的悽苦日子,就是生了病,躺在孤零零的宿舍裏,幾天幾夜發高燒,沒喫一口飯,沒喝一滴水,差點死掉,他也沒哭過。這次的哭,是傷心、絕望的哭。他的哭聲淒厲而絕望,撕心裂肺,狼嗥一般穿人心肺、撼人胸魄。

烏蛇爺爺突然暴躁,說哭個男子漢大丈夫,頭掉了都不興哭的。我那年被人丟進深坑,用亂石打得稀巴爛都沒哭過一聲。醒來,爬出來,找個水凼洗乾淨血,扯些草藥喫了,嚼碎敷上,不是活到現今了嗎?不就是個手機?叫烏蛇出天坑,去修,修不好就買,沒錢,搶也搶一個回來。烏蛇也正是這樣想的,他曉得在天坑,不經過允許是絕對不能出去的。爬上天坑本身就很危險,要拿命來冒險,更重要的是,天坑裏有不成文的規定,這羣飽經摺磨、受盡屈辱、傷透了心、幾乎是遺世而存的人,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恐懼、排斥和憎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給了他們多少傷害、多少折磨、多少摧殘和多少屈辱,只有他們知道。這是永遠抹不掉的記憶,這是熔在靈魂裏刻在骨頭上的記憶,只有他們變形的飽受痛苦的肉體消失了,記憶纔會隨着靈魂飛去。所以,出天坑幾乎就是一種違反所有人意願,所有人做的無形規定的事。除了那年外面將他們遺忘了,糧食藥品斷絕,幾乎死去,烏蛇爺爺才帶着烏蛇去過一回。

那天的晚宴喫得很晚,他們像過盛大節日一樣對待晚宴。現在的天坑,日子是很好過的了,天坑裏有上百畝的地,都是好地,多年沖積來的肥土、淤積成膏油似的黑土,捏一把都出油,水又方便,烏蛇爺爺帶領大家在地勢高的地方築了個壩,河水水位提高了,天坑裏的田和地都自流灌溉了。自那年烏蛇爺爺帶領烏蛇冒險出坑,偷回一些糧食種子,他們得以在亂世中倖存下來,烏蛇爺爺成了備受尊崇的人,烏蛇也成同齡人中的英雄。政府終於來了之後,領頭的領導淚如雨下,激動萬分,他們以爲天坑下面恐怕只剩一堆堆白骨了。以後,民政部門調來糧食、蔬菜種子,送來藥品、食鹽和各種生活用品,還爲天坑扯了根電線,天坑在夜裏就燈火閃爍,和外面世界大體相似了。

月光皎皎,灑滿天坑,天坑裏鍍上銀光,天坑裏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河水清淺,從巨大的洞穴裏流出,繞着天坑遊了一圈,又潛入到地下了。天坑裏的人百般感慨,這條小河,是神賜給他們的生命之源啊。在外面,也有山溪、小河,也有水井,可那不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來自周圍幾十裏的村莊,他們的遭遇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有永遠抹不去的夢魘,他們都有銘心刻骨的苦難記憶,還有難以言說、不願提及的痛苦。是命運把他們丟在天坑裏,在外人看來,天坑是恐怖的流放地,與世隔絕,終身囚禁,與鼠蛇爲鄰、與蒿草共哀榮,與孤獨寂寞相守,自生自滅。但天坑的人卻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快樂的。一個麻風病人,不能到水源裏取水,不能隨便倒水,不能洗澡,人人見了都鄙視,房瓦隨時有人砸壞,窗子隨時被損壞,背後有人丟石頭,寂寞慌了,想到鄉場沾沾人氣,被人發現,成爲衆矢之的,大人小娃娃追着打,那叫什麼日子?

天坑的人沒有發過毒誓,沒有舉行過任何儀式,譬如燃起篝火,供起香案、列上三牲,三拜九叩,歃血爲盟,永不出坑,和睦相處,共度餘生。但他們卻有不成文的規定,永不出坑,永遠杜絕和外界的交往,讓蝕骨銘心的記憶隨着生命的消逝而融入土中。他們對外面恐懼,這種恐懼來源於血與淚的記憶貯存,來源於靈與肉的慘痛經歷。

月上中天,那輪巨大的明澈晶瑩的月亮緩緩移動,月照九州,凡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明亮清澈,翠竹搖曳,清風徐徐、流水潺潺的吧?都是瑞氣升騰、祥和寧靜的吧?天坑裏的人心情卻不一樣,他們知道月圓之下的陰冷、恐怖、隔絕和冷到骨髓的鄙視。就像月亮照不到的這面絕壁,巨大的陰影籠罩着天坑的大部分猙獰的岩石,讓人心生恐懼。這麼一次簡單的出行,他們看得很重。他們千交代、萬囑咐,王家婆婆拉着他的手,流着淚,說烏蛇呀,去了以後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和人搭話,不要亂逛,有人識出你,罵你、打你你忍着,要跑呢朝門上有五角星的地方跑,他們會護你。在王家婆婆的印象中,門上有五角星的地方,就是政府家,政府家不會讓人將人打死哩。

烏蛇和大家喝酒、喫肉,已經有些醺醺然。他體諒大家的好,體諒他們對外面世界的恐懼,體諒他們已經很滿足現在的生活。一次出坑,對於天坑的人是個大事件。上次出坑,是爲了不被餓死,因爲出坑終是使得大家活了下來,但其中的風險,不曉得會給大家帶來什麼?是喜?是憂?是平安?是災難?

天終是亮了,昨夜的星辰還閃爍在天際,天坑上邊的天空透出了晨曦,烏蛇爺爺最先醒了,他看了看,身邊睡了七歪八斜的人,天熱,月圓、夜涼,昨夜大夥陪烏蛇喝酒、聊天,講七七八八的事,說不盡的苦樂歡欣,不知不覺夜已深,大家和衣而眠,睡在天坑露天的草地上。他們不怕臨近天亮時的寒冷,也不怕露水會打溼衣裳,天坑的人相信,露水會拔去他們身上的毒氣,對治療他們的病有好處,露水是天地精華凝結而成,是天上的甘露,是神靈的淚珠。每隔一段時間,天坑的人就要出來“接露”,昨晚天氣正好,又是爲烏蛇送行,他們就露天而眠了。

聽到烏蛇爺爺的喊聲,大家醒了,他們將臉上、頭上、身上的露珠小心地揉搓,讓露珠像天地靈氣一樣滲透到每一寸肌膚。

在天坑,只有烏蛇和他爺爺出去過。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外面的人忙着批鬥,忙着奪權,忘記了天坑還有一羣人。忘記向天坑投放糧食,天坑的人面臨着絕食而亡的可怕遭遇,他們不出去,將會被餓死。天坑四周,全是滑溜溜的垂直崖壁,把人放下去,彷彿放在長滿苔蘚沒有任何可供攀緣的垂直深井裏。烏蛇的爺爺在患病之前是個獵人,身體健康、矯健異常,在這崇山峻嶺的山區如魚得水,再陡再險的絕壁也能攀緣,再深再險的河流也能涉過,後來不知怎麼得了麻風病,一下子人就變形了,就萎靡了。儘管殘疾,但烏蛇的爺爺攀崖附壁的能力是在的,當村裏陷入絕境之後,他決定帶着烏蛇走出天坑。

他找了一根繩子綁在十歲的孫子腰上,另外一頭系在自己身上。烏蛇雖小,但卻天生的機敏精靈,天生的敏捷,好爬高上低,好冒險,坑底家家的房他都上過,坑底的大樹棵棵爬過。

在全村人膽戰心驚的注視下,爺爺接過他們遞來的一碗酒,那是過年時政府送來慰問的,有誰家捨不得喝留下了。爺爺仰面,一口氣喝完一碗酒,壯士出征一般悲憤地長嘯一聲,帶着烏蛇向絕壁爬去。他知道他和烏蛇肩頭的負重,全村人命懸一線,他和烏蛇也是命懸一線。在爬的過程中,自然地出現過幾次兇險,幾次全村人都驚得尖聲大叫,好在天佑蒼生,好在烏蛇爺爺超人的技藝和驚人的膽魄,他們總算攀到崖頂。崖下的村民都哭了,爺爺也哭了,爺爺哭完抹了一把眼淚,大聲呼叫,回去、回去,天不絕人,天不絕人啊!

烏蛇的爺爺曾向家倫講過這段經歷,這段經歷再一次給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這段經歷無疑給他已經結了痂的傷口再次撒了鹽,無疑是一把至今插在他胸口的帶血的利刃。這次經歷不僅嚴重地傷害了他,也傷害了天坑下所有的人,使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對外面的人充滿恐懼。

烏蛇的爺爺帶着他去巡龍場,巡龍場是方圓幾十裏最大的鄉場。那個時候鄉村的建制叫公社,公社機關以及供銷社、糧管所、食品站等都設在鄉場上。爺爺帶着烏蛇不敢走大路,專挑沒人的山間小道走,路上他們帶的兩個苞谷粑都喫完了,他們已經餓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天坑下的樹葉、野菜基本喫光了,隨身帶着的苞谷粑是每家從缸底刮出來的。爺爺捨不得喫,讓他喫,他喫了仍然餓,神虛氣短,走路像浮在水面,搖搖晃晃的。爺爺更餓,但只能熬着,後來實在不行了,癱瘓在狹窄陡峭的山路上。爺爺想如果不弄點喫的,不僅走不到鄉場,恐怕會死在大山裏。

爺爺看見一塊懸掛在巖邊的坡地,看見了連成一片的洋芋葉,爺爺知道那是種洋芋的地了。爺爺不敢去刨洋芋,這裏的人看見刨洋芋的是麻風病人,那不僅看成是偷了,他們相信麻風病人弄過的東西是會傳染的,他們對麻風病是恐懼的、憎恨的,他們會用石塊將他們打個半死,爺爺讓他去偷洋芋,烏蛇是從來沒有偷別人東西的習慣的,在天坑,家家都不興鎖門的,從來不會丟失任何東西。爺爺說這不是偷,這是活命,上天也不會怪罪的。你是小孩,他們看見也不會打你。

烏蛇就去,到了那塊洋芋地裏,烏蛇兩眼放光,他還沒見過真正的洋芋是咋生長的。按爺爺教的辦法,他刨開下面的土,黃的、白的洋芋就露出來了,洋芋的清香誘惑着他,他的腸胃痙攣起來,清口水不斷地流,他抓起一個,來不及揩去上面的土,就咔嚓咔嚓喫起來,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他從來沒喫過這麼好喫的東西。他一氣喫了一小堆生洋芋,撐得眼睛翻白了纔想起爺爺還沒喫,他又挖了一小堆,用衣襟兜了送給藏在樹叢裏的爺爺。他反身到地裏,還想再刨一些洋芋帶着,誰知被發現了,洋芋地的石埂下,冒出兩個人,他們是來挖洋芋的,他們看見有人偷洋芋,怒不可遏,衝上來圍住他,那個年輕的過來就給他一腳,把他踢趴下,接着過來拳打腳踢。爺爺遠處看見,心裏涼了半截,心疼不已,但他不敢露面,一露面,見是麻風病人,恐怕殃及孫子,連命都保不住的。烏蛇的鼻子被踢出血,嗚嗚地哭,年紀大的說算了,算了,打幾下就行了。他說你是哪村的?你爹媽呢?咋來偷洋芋。他按爺爺教的說了個村名,說爹媽都死了,沒親人。年紀大的人說是孤兒呢,造孽呀。你刨點去,以後不要來了,我們也沒糧了。

爺爺在遠處抹淚,遇到好人了,遇到惡人,孫子今天就慘了,起碼被打得一身是傷。

走進鄉場前,爺爺在小河裏洗了臉,他到處逡巡,想找一樣遮住頭部、臉部的東西,頭上倒是有青布包頭帕,那是髒得分不出顏色的油膩膩的東西,可臉上就沒有遮攔了。他的臉因麻風病而扭曲變形,看上去很猙獰。爲了不讓人看出,他終於找到一頂爛篾帽,用來擋住臉。

鄉場依然熱鬧,正是趕場天,人如濁流,滔滔而行。爺爺和烏蛇看見了他們根本不懂的東西,高音喇叭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還看見很多白紙寫的糊滿牆上的字。不用說烏蛇是不懂的,就是爺爺也大惑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在幹什麼?烏蛇感興趣的東西太多了,鄉場上所有的一切,對他都是陌生的、神祕的,各種各樣的攤子,各種各樣的貨物,儘管物質匱乏,鄉民們依然把可以賣的東西挑來賣。烏蛇纏着爺爺問這問那,爺爺心裏疼得緊,都是些尋常的東西,對他卻是那麼新鮮、那麼神奇。

突然,擁擠的人羣水流流瀉似的把街的中心空出來,爺爺看見一羣人把一個穿中山裝的人推出來,隨着他後面的還有幾個,每個人胸前都掛着牌子,寫着字,打個叉。爺爺一看,這不是公社的許書記嗎?這人他是認得的,他患病之後,還是許書記把他送去醫院,之後又送到天坑,每年他們都要下天坑來慰問。爺爺還看到民政助理劉同志,那時他們都管幹部叫同志,每個月的糧食、藥物,都是劉同志帶人放下天坑,定期的,還帶着醫生順着長長的繩梯下來給他們檢查、看病。爺爺終於明白他們很長時間得不到糧食、藥品的原因了。爺爺不敢問話,更不敢反映情況,也不敢讓烏蛇去講。

回來的路上,爺爺說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沒人會來放糧了,我們要自己想辦法救自己了。經過一個村莊,爺爺說烏蛇,你要想法去向村裏的人要一些乾的苞谷,哪怕一兩包乾苞谷也行。幹辣子也要上幾個,洋芋呢已經有了,其他的菜籽能要一些更好。

爺爺仍然藏在樹林裏,他不能讓人看見,他知道被人發現的後果。

烏蛇是機靈的,也不曉得他用啥法,跟人家怎樣講,但他終究要到了想要的東西。

從那時起,天坑裏的人就開始自耕自種、自給自足了。

沒有工具,他們就用最原始的辦法,將石塊打磨成有刃的工具,原始人一般開荒種地。天坑底部,是富庶之地,有土丘,有草場,有河流,土地鬆軟而肥沃。第一年種的糧食,還喫不完。也不知道隔了多長時間,總算有人來看他們了,帶隊的人是公社的那個許書記,他已經是副縣長了,分管民政。看到他們仍然活着,活得好好的,副縣長流淚了,來的人都流淚了。他們萬分驚訝,萬分激動,說如果這裏的人餓死了,他們就罪該萬死了,就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了。

副縣長聽了烏蛇爺爺的講述,他眼睛溼潤了,他說沒有你和你孫子的那次外出,天坑的人就出大事了,我們的罪就大了。老人家,你坐好,我要向你鞠躬致敬。副縣長恭恭敬敬地給他鞠躬,隨來的人自覺地排列,恭恭敬敬地向這個患麻風病的畸形老人鞠躬。天坑裏的人激動萬分,他們流着眼淚,搓着手掌,不知用什麼方式表達他們的心情,這羣受盡歧視、飽經屈辱的人,沒有什麼比人們對他們的理解和尊重更讓他們銘心刻骨了,面對巨大的災難甚至死亡,他們都沒有眼淚了,但現在他們真真切切地、無比感動地流下了眼淚。

儘管後來每個月都有人按時送來糧油和藥品,但至此開始,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勞作,他們感謝上蒼讓他們有了生息生存的地方。他們請求政府送來勞動工具,條鋤、板鋤,釘耙,糧食種子、蔬菜種子,甚至還有月季花、桂花、牡丹花、洋雀花,那是來給他們檢查身體、送藥的醫生帶來的。天坑底下,有了綠油油的莊稼,有了雞和羊,只是沒有大牲畜,那是送不進來的,唯一的一匹馬,還是小馬駒時自己掉下來的。

由於糧食蔬菜的自給自足,也由於麻風病人病情的穩定,政府由一月送一次,改爲幾個月甚至半年來一次了。

鄉村教師劉家倫腳上綁了像打樁鋼筋一樣的竹片,他和大家一起喝酒、講故事、敘閒話,還聽了烏蛇爺爺和幾個年長的老人唱的山歌,這些山歌年青一代已經完全陌生了,內容大多是講古老的像創世紀一般的往事,講洪荒、講災難、講蟒蛇、講虎狼、講戰爭、講逃亡。歌聲蒼涼,悠遠而幽怨,聽得人想哭。他看看大家,似乎沒有太大的反響,依然漠然地喝酒、喫菜、說閒話。他想,這個羣體太苦難了,他們經歷了太多太多的苦難,九死一生,活着對他們來說就很奢侈了,他們的心靈已經結了繭,靈魂已經冰凍,他們將在這裏終結他們的生命。一些年老的,已經在天坑裏選擇了墓地,他們堅信,這裏是他們的天堂。

使鄉村教師劉家倫心疼的是,天坑裏的年輕人和小孩子,巨大的石穴裏的這個村莊,竟然有二十來戶人家,五六十人,老的行將就木,他們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對死亡並不恐懼,甚至期盼那一天的到來,沒有啥能讓人通透灑脫的了,苦難讓人親近死亡。而中年人年輕人,尤其是小娃娃呢?就讓人很心疼很心疼了,他們自然也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悲傷時,他們會在天坑裏一個隱蔽地點把頭埋在胯下,無聲地哭泣。在天坑,是不允許你大放悲聲的,那麼一個洞穴,你一放聲大哭,就會影響到所有人的情緒,就會引起決堤似的悲哀,洪水般將大夥淹沒。高興呢?天坑裏似乎沒有多少高興的事,在一個被世人遺棄的世界裏,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日子長長的,生命漠漠的,像蒿草一樣枯了又發,發了又枯,一個季節一個季節,一年一年就過去了,直到徹底枯死。

天坑裏的人,都知道是在熬命,熬到油盡燈枯,一切也就了了。每天,他們要做的事,就是跟天地萬物一樣自然,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他們喜歡種莊稼,自從那年烏蛇爺孫帶來種子,不僅讓他們沒被餓死,而且,讓他們重新拾取了勞動的快樂。按說,現在政府每個季度都會向他們投放足夠的糧食、生活用品、藥物,他們不種莊稼依然有充足的物品。但他們熱愛勞動,那是填充他們空虛無望生活的最佳方式,莊稼無言,他們也無言,只有勞動過程。人與人呢,也是無話可說的,他們自身的知識是有限的,認知是有限的,又無文化,交流範圍太窄太窄,就那麼幾句話,人自然就麻木、呆滯了。最使鄉村教師劉家倫憂心的是,天坑裏有十多個年齡參差的小孩,他們與草木無異,與小動物無異,他們簡單快樂、無憂無慮,但他們啥也不知,天地萬物,人間百態,不要說瞬間即變的世界,不要說紛紜複雜、光怪陸離的生活,就是最簡單的常識性的東西也不知道,難道他們也要像他們的父輩一樣,默默地生活在天坑,生長在天坑,老死在天坑?

天坑的孩子淳樸到極致,簡單到極致,同時也善良到極致,一切都那麼清,那麼誠,沒有白雲的投影,沒有樹木的倒影,沒有花朵的搖曳,沒有水草的飄逸,更沒有魚兒的唼喋,一眼看去,清澈見底,一覽無餘,空明得叫人心疼。自從他來後,天坑裏簡直變了天,成年人圍着他,聽他講外面的世界,他講城鎮的變化,講高樓、講水泥道路、講蝗蟲樣的小汽車,講電視機、洗衣機、微波爐、各種家用電器,他只能講這些很日常的,他們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路咋修這麼寬,房咋建這麼高,洗衣裳怎麼可以不用手,電視機怎麼會有人在裏面又唱又跳,微波爐怎麼不用火,煤氣爐怎麼不用柴。他努力地解釋,其實,有的看似極簡單的事,要解釋清楚還真的難。開始他們聽得興味盎然,漸漸地也沒興趣了。

只有娃娃們對他的故事百聽不厭,他們纏着他,拿出捨不得的東西給他喫。有的是煮熟的雞蛋,有的是小河裏捉來烤熟的魚,有的是在柴火裏烤得金黃的洋芋,有的是一棒苞谷,他也喫,他知道他不喫會傷他們的心的。他也知道,其實食物是不會傳播麻風病的。開始,他只是本能地排斥,勉爲其難地喫,他們看見他喫得痛苦,就說醫生說過不會傳染的,老師,你要不怕就喫,怕了就不喫。他果敢地喫,說不怕、不怕,你們能喫的老師也能喫。

他給他們講故事,但覺得太難溝通了,他們的知識幾乎是一片空白,難以產生必要的聯繫,更難讓他們進入到故事的情境,就像講述一座庭院,連玻璃、磚、門窗、裝飾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搭建那幢建築呢?他覺得他們應該識字,應該讀書,應該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而不是像草木一般自生自滅。

他不能行走,讓娃娃們找了些燒透了的木炭,在地面上教他們寫字。他寫的是人、手、口等最簡單的字,他是教師,自然懂得咋樣教,從一筆一畫,橫撇豎直教起,沒想到娃娃們的興趣很濃,求知慾也很強,但知識進度很慢,教一個字,要做相關的解釋、描述。烏蛇爺爺見娃娃們想識字,心生喜歡,天坑裏的人都沒有讀過書,都不識字,能讓他們識些字,總是好的。他讓人將一扇門板拆了,給他做黑板。天坑裏的人也高興,只是茫然,這字識了,到底有啥用?

烏蛇要走的時候,他又叫住了他,叮囑了他一些事,最後把身上的錢包拿出來,也就是九百元,他是用卡的,工資都在卡上。他說如果修不好,你就買一個便宜些的,幾百元也很好了。餘下的,你給爺爺和自己買點東西吧,對了,你買幾個胭脂、口紅、小圓鏡之類的回來。他看了看圍在烏蛇身邊的人,除去中老年人,娃娃也有十七八人,其中有一半多的小女孩,這些小女孩中有才會走路的,走路搖搖擺擺像鴨子,蹣跚得好笑;有五六歲的,拖了個小辮子,或者是爹媽像剪羊毛一樣剪個娃娃頭;再大一些的,有十五六歲了,這人真奇怪,到了這年齡,不要人教,會害羞、會講衛生、會愛美了。都是天性使然啊。她們要做活,要帶弟妹,但總忘不了在天坑的小河裏勤洗衣服,她們還自作主張地在小河的另一頭,用收割後的苞谷稈圍了個柵欄在河裏洗澡,那水是下流,隨即出洞了。

天坑的大人都打了招呼,不準男人到那裏去,包括像烏蛇這樣大的男孩。她們會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衣服式樣儘管簡單,也要穿得熨帖。往年民政幹部從崖頂吊藥物食品時,還吊下一些人們捐的服裝,八成新,夾克、薄毛衣、羽絨服、裙子、襯衫,啥都有,天坑裏的人穿上,感到驚訝、震撼,幾十年的長衫、對襟衣服、扇子擺姊妹裝、布底鞋,一換上新的式樣,人立即變了樣。毛妹的媽穿了件紅色羽絨服,立即豔若桃花了,在別人的大笑聲中慌忙脫了。可天才亮,她就早早地到河邊洗衣,有人看見她在清清粼粼的河水裏轉過來、轉過去,低下身、仰起頭、左顧右盼打量自己。確實,那紅色羽絨服,牛仔褲,讓她一下子美起來,俏起來,線條出來,色彩出來。自此後,毛妹的媽愛洗衣服,愛洗臉,還趁小女娃不在,去她們圍起的河灣洗澡。

十多歲的毛妹有了愛美之心,有了害羞之心,在窄窄的小小的天坑裏,每天見的人都是臉貼臉、身擦身的,熟得不能再熟,可她莫名其妙的,見人會害羞了,未曾說話臉先紅,低着頭,提着衣服,樣子真可愛。大人都知道,她是到青春期了。她們不知道啥叫青春期,她們說的是發情了,就像她們曾有過的痛苦而又美麗的經歷。

他是在看到毛妹包指甲,抹嘴脣知道天坑裏的小女孩依然是愛美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坑的崖壁下竟然長了一蓬指甲花,想必那種子是一陣大風從不知道的地方吹來的。指甲花在農村被稱爲“女兒花”,再貧賤的家庭,有了女兒,都會種上幾株的。小女孩大了,就會用指甲花來搗碎成泥,用些布來包在指甲上,第二天解開布,指甲就紅彤彤的了。紅彤彤的指甲花照亮了小女孩的青春,讓她們臉上有了酡紅,心緒隨着風兒飄揚,貧苦的生活也有了暖意。

愛美是天性,女兒本是水做的。小女孩無師自通地採來指甲花,無師自通地搗碎如泥,天坑裏沒有石碓,她在一塊巨大的臥牛石上將指甲花搗碎,用小河邊的闊葉草將指甲花包裹起來,這似乎是天性也是天意,小女孩有了彤紅的亮晶晶的指甲,小女孩們豔羨不已,天天圍着她轉,不知道她是如何將指甲染紅的。她成了她們的女神,成了美的象徵。她不忍心看着她們乞求而羨慕的眼光,她帶她們來到指甲花那兒,一會兒就將指甲花采光了。她有些後悔,有些遺憾,如果不去告訴她們,她可以獨美這個季節。但看到她們嬉笑連天的樣子,她又釋然了,明年,是可以多種些的。

那天他看見她用搗碎的指甲花抹嘴脣,這個效果似乎不太好,他沒有女朋友,但他知道嘴脣是要用脣膏、口紅才抹得紅的。以他的粗淺的知識,知道指甲花是草本花卉,沒提煉過是抹不紅的,即使有點紅,馬上被皮膚殘留的口水吸收稀釋了。他看見她在不遠處的臥牛石邊,邊塗邊用一面小鏡子照,說是鏡子,其實是一塊鏡子的不規則的碎片,巴掌大小,可能是一面陳舊破碎、水銀脫落的大鏡上的一小塊,他看了心裏很是酸楚,眼澀澀的。她又塗又抹,塗了抹了又照鏡子,總不見想象的紅,她又將指甲花泥敷在雙脣上,用手捂着,捂的時間久了,她臉憋得通紅。取了指甲花稀泥,看見的仍然是微微泛紅的嘴脣。

他看見她失落、失望的樣子,看見她在破碎的鏡片面前破損的面容和破損的表情,那表情裏有期冀,有失望,有憧憬,有期待,有沮喪。小女孩大概太滿足於指甲花泥染紅的指甲給她帶來的美感,帶來的滿足,帶來的羨慕,帶來的虛榮。而塗染嘴脣的失敗,使她的滿足受到挫折,使她的期盼的心落空。她很委屈,委屈使她的臉陰雲密佈,使她的嘴角翹了起來,她眼裏有了霧濛濛的東西,他看見她在揩眼睛,眼淚從她指縫裏流了出來,他聽見她有了抽泣聲,開始是抽抽搭搭的,漸漸地,聲音大了起來,她竟然大聲哭起來了,哭得很悲傷,哭得很動情,哭得很淒涼。

是的,真的是這樣,他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稚嫩弱小的心靈,爲了心裏期盼的美,竟然如此悲傷。這種傷痛,簡直不足與人道,簡直是惹人笑話的,小得不能再小,與大悲痛無關,與大災難無關,與苦難和死亡無關,但這微小的傷痛,甚至不算傷痛,竟然使他如此難過、傷心。這事深深地震撼了他,感動了他,他想走出天坑之後,一定要去買一面鏡子,買幾支口紅、脣膏之類送給她,別以爲愛美是城裏人的事,別以爲被人拋棄在天坑裏,認爲是骯髒的、可怖的,到處是瘡痍的人是不知道美的。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