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幅人物故事畫,統屬於同一主題《文姬歸漢圖》或《胡笳十八拍圖》一部分。明代人也有把它簡稱作《胡笳圖》的,如《天水冰山錄》文氏記嚴嵩抄家書畫目所載。

原稿多出於宋人,後來不斷臨仿,並有所補充,是根據後漢蔡琰故事和她的自敘詩畫成的。蔡琰是東漢末年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蔡邕因參與董卓政權,董卓被殺,蔡邕在席上表示惋惜,被王允下獄,請修後漢史不得,終於死去。蔡琰在興平中也被侵入長安洛陽的羌胡擄去,經過了十多年後,在胡中已嫁了人,生育子女數人。

到曹操當權時,因和蔡邕舊好,知道這件事情特別派人攜帶金帛前往胡中把蔡琰贖回。蔡琰歸來後嫁給小官董祀,生活似乎也不怎麼好,著有七言悲憤詩,又有作五言的。這兩首詩中必有一首出於後人附會及同時人所擬作。後人論斷不一近人分析評論比較全面的有餘冠英先生作的論文可以參考。七言詩和傳世梁鴻五噫詩相近,五言詩和王粲七哀詩、曹操五言詩同一情調,個人認爲原作五言或比較近實。 部分即有所增飾也還和當時情形相合。詩中說“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失意幾微簡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把中原人民流離死亡的悽慘景象刻畫得深刻而動人。

這個敘事詩篇幅雖然不大文字卻素樸真切形成的氣氛極沉重因此,在中國中古文學史中成爲一篇反映當時社會現實,對抗治者具有強烈控拆性的著名作品。

後人把蔡琰故事和詩歌結合,編成《胡笳十八拍》樂曲,正如把王昭君故事編成“明君”樂舞一樣,在戲劇音樂發展史中,發生極大的影響。民間流傳,常成爲後世繪畫和戲劇主題,爲廣大人民所熟悉和同情。晉代豪富石崇的舞妓綠珠能舞“明君”,昭君故事轉成樂舞似較早些,蔡琰故事和樂舞結合,我同意劉大傑先生的分析,或在唐宋之際。

如用十八拍文字敘述,追求史實,不免有羣多矛盾難解處,因爲十八拍文字實在較後。

至於宋代人喜作這種故事畫,實有它的另外一種現實意義。北宋末年,政治情況很像漢末,統治者對於人民,使用強大武力和苛細法令,壓迫剝倒,無所不至。

到徽宗趙佶時期,爲修“壽山艮嶽”,派了一羣貪官污吏,到處騷擾橫行,找尋奇花異草,枯木怪石,一有發現,就鑿壁毀垣,強掠而去,再向人民徵發車船伕役,轉運到開封,名“花石綱” 。但是統治者對於當時據有東北和華北的契丹政權,則始終採取納幣求和妥協軟弱的辦法。

到女真族興起,擊潰契丹進兵汴梁(開封)時,雖然人民義軍爲保家衛國,支援開封的日益增多,都已到達附近各地,部分有遠見的愛國官吏如李綱、太學生如陳東等,也都極力主張抗戰,北宋統治者還依違不定,只想屈辱投降,取得一時苟安。李綱任職不久,又復貶退,陳東犧牲死去,北宋首都汴梁,終於淪陷,趙佶父子和一家眷屬數千人,被俘往東北五國城。看看《大金吊伐錄》等歷史文獻,就可知當時北宋統治者的狼狽情形,和千百萬人民的苦難情形。但是大江以北人民,爲保家衛國,還是奮起抗敵, 此伏彼起,從此以後,女真族軍事軌治者對於北中國生產破壞,人民蹂躪,有加無已。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妥協投降派繼續得勢當權,岳飛父子,因此都不免被害死去

南北對峙百餘年間,和議往還,年有聘使,畫家由於淪陷於北方或生長於北方破家南渡的,在殘酷戰爭中,飽經憂患,於是經常採取這個爲中國人民所熟習的歷史故事做題材,創作過許多主題相同風格不一的連環故事畫。有的或只是從歷來做蕃騎圖方法,略加組織,反映局部事件,有的又首尾起訖,組織特別嚴密。這裏介紹六個畫面都屬於同一主題——文姬歸漢。

這類畫不問真僞,照習慣多署名陳居中作。關於這個畫家的時代,畫錄中有以爲系北宋末陷金的有以爲寧宗時畫院待詔的。其實主題雖同藝術風格並不一樣可能畫手並非一人時間也有先後。 但有一點十分重要那就是原作者必然是生長於南北宋之際的人,因爲只有既熟習汴梁社會市塵生活也熟習遊牧民族帳幕生活的人才能夠如此深刻忠實的反映出種種現實景象。

例如這裏介紹的第一幅(圖1),現藏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長卷,全卷雖有殘缺,但由帳幕送別到返回入宅家人迎娶,舉凡漠中風光、都市繁華一一現出絹素上無不刻畫入微,可說是我國中古時代一幅故事畫的典範。場面複雜,人物衆多,處理得卻極從容有條理。人物器具起居服用善於在大處着眼小處落墨組成一個壯麗而生動的社會風俗畫面。畫錄中署名陳居中作文姬歸漢圖或胡笳圖的有許多種就個人前後所見到的各卷實物說來這一卷應當算是比較完整全面的。下筆用墨較重而具肯定感, 更可知非粉本臨幕和故宮收藏傳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同屬於宋代社會故事畫中第一流作品可稱宋代同類繪畫的雙絕。

圖1

第二幅(圖2)是個立軸,原藏故官,現藏臺北故宮。只是胡笳十八拍中一個場面,即漢使來迎蔡文姬和胡中親人分別。畫作立軸正和五代丘文播把《北齊校書圖》卷節取主要部分作成《文會圖》立一樣並非本來式樣。由於立軸畫面限制,內容比較簡單,但是用筆卻精工秀美,人物衣着且具細緻花紋。這個送別場面,常爲畫家採用一方面因爲是故事主題重點, 另一面即它還和時代有關。南宋初年,曾一再有江南使者北來迎接趙佶后妃回南事明人以爲畫家作成這個圖有託古喻今意思。總之離開畫的藝術而言制度這個立軸也還是十分重要的。

圖2

因爲兩宋二百餘年北行使節儀從,文獻記載雖多,具體形象,卻唯有從這類畫幅得到證明。此外還有宋人繪《奉節圖》《聘金圖》,也同出於文姬歸漢。

圖3

第三幅(圖3)作夫婦二人並轡同馳男子胡裝實即女真裝,面目亦如女真族型額高而頰削,眼目微豎,腰胯間懸掛弓矢,馬稍前一頭。 婦人近中年,儀容和穆端肅頭戴高裝巾子,如傳世《韓熙載夜宴圖》所戴巾子(圖4)也即是一般說的“東坡巾”名“ 高士巾”過去相傳由蘇東坡創始。宋人畫《會昌九老圖》《洛陽耆英會圖》《西園雅集圖》圖中人物大都戴這種巾子。因爲這種巾子盛行的時代系北宋中葉以後所以《夜宴圖》真正繪製時代,可能晚一些。因爲婦女衣飾,桌上傢伙都晚,不是五代南唐時。婦人畫唯蔡文姬頭上有此巾似因高士巾而來。

圖4

抱一梳雙丫角小女孩天真爛漫,長幼種情都極和和美。馬雖若千里逸足具絕塵奔馳意人卻從容不迫。構圖設計相當單純而表現技巧十分高明用筆精穩準確,非大手筆不能作到。

第四幅原藏東北博物館現陳列於故宮博物院繪畫館舊題五代胡瓌《卓歇圖》(圖5),著錄中也有題《東丹王射獵圖》卷的似同畫而異名。長卷起始是遊騎弋獵歸來宿營景象人馬雜會鞍轡間多橫置白色天鵝。 卓歇事見《遼志》契丹人風俗習慣,照節令統治者必率諸王親官屬,於海子湖濼地獵天鵝射牛頭魚,按官品等極縱鷹高位最先放“ 海東青’ ,不得逾制越規。獵罷歸來立帳宿營衛士執骨朵哥舒棒環立守護帳外,即爲“卓歇”。本畫帳幕在最後二貴人帳前席地而坐,舉杯奉酒,身後女子數人侍立,席側尚有數人帶着豹皮弓韜恭立一旁二人在席前斟酒二人作舞容,二人站略遠,奏豎箜篌。女人頭上戴高裝巾子男子裹軟巾佩弓韜侍立的也裹軟巾,一般侍從則禿頂頭頂兩旁留小辮二腰繫革帶,衣腳僅及膝。

圖5

就畫意說來它還是《胡笳十八拍》主題畫之一。人物服飾器具,如男子位分較高的裹巾子,後作雙叉帶結位分較低的禿頂留髮梳雙辮,侍女衣則左衽長袍腰窄而下寬長覆腳趾繫絲帶前垂,腰以下衣摺邊緣有襴頭戴椎式渾脫帽,沿用錦帶結作燕尾形。這一切都如《金史·輿服志》所說女真服制而和契丹服制不盡相合可知原畫產生的時代,比胡瓌或或略晚一些和傳世陳居中畫胡笳圖相近。雖人馬雜沓,落筆不亂。衣服敷彩作平途法席次侍女執酒壺純作宋式。私意它的真正價值,不在作者是否胡瓌或陳居中,應在它是傳世《胡笳十八拍》的一個場面表現。產生時代必在遼金之際,表現上技法和構圖設計,都可說是一件成功的有歷史價值的作品。

第五幅只平列出幾個人, 也是送別場面。個人所見到的是彩色複製品,原題元趙孟頫繪,和故官收藏那個立軸一部分極其相似。即其出趙筆仍是根據宋金時人舊稿粉本臨摹節取而成也有可能原是宋代不題名舊畫或商人有意把原題割裂改題趙作的。因爲人物面貌衣裝和其他種種全是陳作式樣宋金制度後來人是不能憑空想象的。這幅畫特別重要處在衣服敷彩工細如傳世《搗練圖》 ,絲綢花紋畫得極具體。男子衣黃色“團窠瑞錦”, 婦女衣“ 青碧小花染纈”婦女頭上扎燕尾式金錦帶結衣角兩側加有着色絲綢義襴材料既近於南北宋之際裝束更是女真裝束並非蒙古也非南宋末期南人裝這一點區別相當重要值得注意。

歷來談繪畫考證和藝術鑑賞的多樂於在一幅畫中談筆墨韻味不大注意到這些具體問題談山水猶可說除筆墨韻味外無物可證而鑑賞人物故事畫對於故事本來如還模糊不清楚不免難言。衣冠器用更不能不有個基本理解。即或是小處也可以幫助我們比較深入明白一些問題至少是可推測出一幅畫的相對年代。個人也並不認爲冠服制度就是鑑別古畫唯一的方法不過我們若把一幅畫從全面去考查對於它的時代判斷會正確得多。

例如傳世《洛神賦圖》,世多以爲出於東晉顧愷之手,只因爲見於前人著錄,引述的即不假思索分析,其實說是顧,其有幾處可以證明?說宋人臨摹,如原畫即非顧,如何可以知道臨的是顧?其實,這都只是人云亦云,不假思索的結果。

因爲試着從衣冠服飾略加註意,就不能不令人懷疑這個畫的完成時代,可能要晚一二世紀。男子頭上戴的名叫“漆紗籠冠”,創始於北魏元魏北齊,有大量石刻壁畫和出土俑可證。婦人頭部上繞雙髻,也到南朝齊梁才流行,曾反映於刻繪,到隋唐則唯舞妓和壁畫上龍女間或還使用。兩者盛行的服飾時代都晚於顧,顧實畫不出!又如傳宋本《列女傳》,插圖亦有稱出顧手筆的,衣冠更晚。總之,以訛傳訛,或不求甚解,長此下去,不加澄清,我們所盼望的人物畫史,是不大會寫的正確的。

第六幅爲傳明人幕十八拍圖絹本着色,原藏南京博物院,近由文物出版社印行,附於郭沫若著《蔡文姬》一書中。這個冊子的底本其實還是出於陳居中舊本論筆墨,似不如其他幾種紮實,論色彩,卻也有些不同處。值得注意是帷帳幕廬諸物,比較具體,是明人據舊稿臨仿有所充實的作品。部分男女服裝已混亂不今不古由於作畫者已難有意作僞。如竟然有人根據這個畫去探討三國時南匈奴服制,不免難言而相當可笑。

就這幾幅人物故事畫而言個人認爲從主題相同研究它初稿產生的時代和背景不失爲一種有意義的試探。由此明白《胡笳十八拍》圖的形成不會早於9世紀,間接也啓發我們《胡笳十八拍》本文可能不會早於7世紀。主題相同表現不同的方法,也值得我們留心,例如第一幅寫繁盛市容方法上就有獨到處其他各幅寫人物性格也各有獨到處;人物有繁簡不同設計構圖亦因之而變, 《卓歇圖》不用背景卻比明摹十八拍有背景效果好些。

又如立軸背景有部分小土坡,皴法用筆簡弱,缺少肯定感,不及遼陵壁畫秋水秋山紮實,然而,坡陀背後半露陀騎,卻給人以遼闊感,比《卓歇圖》迎面攝取有不同效果。

又如畫馬,我們所見百馬千馬諸圖,馬數雖多,卻少性格,只像是把十來馬樣前後措置而成,立軸馬只五六匹一羣,《卓歇圖》馬亦不到二十匹,因位置得法,卻形成一種真實馬羣印象。真如舊話說的以少取勝,遠過李公麟《馬羣圖》。

我們常說應當向優秀傳統學習這些不同表現方法是值得推薦的學習對象。

這幾幅故事畫除了在美術上的成就外,如能弄明白它產生的相對年代,實在公元十一二世紀間,衣服器物反映的也是這個歷史階段形象,對於中國新的古典歌舞戲劇的演出,如欲有所借鑑,就提供了重要參考資料。用作“文姬歸漢”戲劇人物裝扮,雖還不算符合歷史真實第一手材料,用它作宋遼金時代有關戲劇服裝道具參考,卻十分有用。但是利用遺產必明白遺產,纔有可能加以利用。

1955年寫,1959年改,原刊《文物》195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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