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公安部召開新聞發佈會，通報今年以來公安機關打擊整治民族資產解凍類詐騙犯罪工作情況。公安部新聞發言人郭林主持發佈會，公安部刑偵局局長劉忠義等通報有關情況。通報內容中有一起公安部指揮四川廣元公安機關偵破的民族資產解凍詐騙案件，抓獲犯罪嫌疑人51人，收繳涉案贓款270萬元，凍結涉案資金3126萬元。

“我就是想幹一番事業。”高某平直到被抓，都對自己“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會長的身份深信不疑。但在謝某榮等人眼裏，他就是個“豬頭”。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高某平的“基金會”發展了40多萬會員，通過各種名目“會費”“衆籌”“辦證費”等共計非法集資3400餘萬元，這些錢最終被三波詐騙集團騙走。明眼人看來十分拙劣的騙局，卻讓高某平一直沉浸在他的“民族大業”裏，有意無意地成爲詐騙分子斂財的工具。在詐騙分子的黑話裏，高某平就是一個“豬頭”，他發展的會員都是待宰的“豬仔”。

警方押解犯罪嫌疑人回四川廣元。廣元昭化警方提供

一個電話引向犯罪深淵

高某平，55歲，曾經經營着一個汽配廠，在武漢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有一輛跑長途的大客車，還有一些商業性的地產。2018年4月的一天，高某平突然接到一個自稱是“財政部處長”劉強的電話，從這個電話開始，高某平擁有的這些慢慢地搭了進去。

“劉強跟我說，你是個正直的人，現在上級讓你成立基金會，這樣可以幫助更多的人，財政部可以給你們撥款5000多億。成立基金會的方法很簡單，只需要按照基金會開辦程序和慈善法的要求，寫一個報告發到他郵箱就行。”近日，記者在四川省廣元市旺蒼縣看守所見到高某平，他對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

劉強同時還給出了成立基金會的條件，需要繳納會費200萬元，發展50萬會員，等基金會合法後，每名會員可以獲得100萬元，總共就是5000多億。

辦案民警、廣元市公安局昭化區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李劍華說，高某平此前就相信有所謂“民族資產”要還給人民，一直想實現“民族大業”，之前也加過非法詐騙組織做到“副會長”。在該組織被警方依法打掉後，他還一直同底下的那些人保持聯繫。

高某平說，他當時在（部分“民族資產解凍”組織者微信）羣裏說了“財政部”劉強的用意之後，大家一致覺得這個項目可以做，並推舉高某平爲會長。他們商定之後，決定基金會的名字叫“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並將申請報告發送至“劉強”提供的郵箱。“劉強”收到後，通過郵箱發來僞造的國務院任命書，任命高某平爲“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主席”。

收到任命後，高某平等人開始通過微信羣發展會員。但他們對外並不叫“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而是叫“如意園基金會”。“主要是怕別人假冒，所以起了個代號，叫‘如意園’”。高某平告訴記者。

詐騙團伙僞造的證書。廣元昭化警方提供

發展40多萬人，設立六個層級

此前就與高某平在一個羣裏的趙某芳、陳某霞等人，都成爲高某平詐騙團伙的骨幹。

根據警方查明的組織架構，“如意園基金會”按照總會、團、大隊、預備大隊、班、組六個層級，逐級發展會員。

“一個團是2萬人，包括4個大隊，每個大隊5000人。”高某平說，很快發展到40多萬人，還有10幾萬人的信息已經交了上來。

民警告訴記者，如意園基金會的團一級編制從101到120，有團人數不夠，實際上只建了17個團隊。成爲會員稱之爲“報單”，需要提交自己的身份證號、銀行卡號、開戶行信息、手機號四項信息，以及繳納25塊錢“會費”，還有的加收1塊錢手續費。

總會層面，高某平設了8個職務，除了會長外，還設了副會長、祕書長、辦公室主任兼財務、會計、總統計等。其中，陳某霞擔任會計，趙某芳擔任辦公室主任兼財務。

警方蒐集的證據顯示，高某平等人制作了宣傳圖片，通過微信羣發放出去。內容包括“加入基金會有什麼條件、有什麼好處等”。李劍華說，他們要求普通會員繳納25元會費，將來可以獲得100萬元回報；管理人員繳納35元會費，除了獲得100萬元回報外，每個月還可以拿到4千到8千的工資待遇。記者看到，他們發放的材料中還包括“怎樣做一個合格領導者”“有人問民族資產解凍應該如何回答”等內容。

高某平手機截屏，在其微信羣中發佈所謂“回報”。廣元昭化警方提供

多個騙子接連行騙

高某平的信息，最初就是在其他項目的報單後泄露，被“賣豬人”賣給了“割豬人”（實施詐騙的人員）。

自稱“財政部處長”的那位“劉強”開始告訴高某平，基金會註冊需要200萬元註冊費。

“我們當時沒有錢，基金會籌集了100萬，我自己找人借了100萬。”高某平說，後來，“劉強”又以收取材料、信息費、轉款費等名義，讓他繼續籌錢。

“會費已經不夠了，我們就發動衆籌和入股，可以交50元倍數，最多1萬元，未來可以獲得200倍收益。”高某平說，他們陸陸續續籌措到900多萬交給了“劉強”。

警方也查明，2018年4月至6月期間，高某平給“劉強”指定的銀行賬戶轉賬714萬元，給梁某銀行賬戶轉賬208萬元，共計人民幣922萬元。

但到了2018年6月，“劉強”卻消失了。

“劉強”失聯之前，另一名冒充財政部工作人員的“張華”已經開始跟高某平接觸。

當時是5月份，“張華”跟高某平說，要給他們基金會發放資金，但要先辦理基金卡。“兩個人是接着的，“劉強”還沒有騙完，另一個騙子帶着新的說辭就跟上了。”李劍華說。

經過協商，高某平給31萬名會員辦基金卡，每個人交10元制卡費，一共交310萬。在2018年7月之前，高某平給“張華”指定的銀行賬戶轉賬共計人民幣309.107萬元。

上家騙子被抓仍執迷不悟

就在基金卡辦理過程中，“劉強”又有了消息。

冒充“劉強”的廣西百色人陽長輝於2018年6月在廣西被抓。“劉強”出事給其他詐騙分子帶來了可乘之機。

這時，自稱是六部委聯合工作組組長的新騙子聯繫上了高某平，並在此後幾個月的時間裏，從高某平手中拿走1900多萬元。

高某平回憶，他之所以相信他，因爲這人“理論水平”很高，講的和當時國家大政方針完全一致。

“工作組組長第一次微信電話就給我講了很多。他說，六部委聯合工作組成立，目的就是爲民間組織進行‘一站式’服務，所以特意來找我們。他發給我部委的相關文件，要求我們配合國家做這項工作。”高某平說，他還有意無意地透露，他們此前是被“劉強”騙了，“六部委聯合工作組”纔是真正辦理此事的，他們的基金會要重新註冊。註冊資本是2000萬元，其中1000萬由國家解決，高某平等人只需出1000萬元。此後又以風險保證金、政府特殊津貼辦理費用等名義，向高某平要了950多萬元。

“工作組組長”將僞造工作證、基金會註冊營業執照、法人正副本等都發給高某平。這次，高某平被任命爲“民族資產解凍委員會副主任、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會長”。

爲了讓高某平相信，“工作組組長”設計了更多的“情節”，除了發給他僞造的基金會法人證書外，還發給高某平一個PS的查詢結果。“查詢內容顯示‘中華圓夢慈善基金會’已經註冊，高某平任‘會長’，但是內部查詢，外網查不到。”李劍華說。

此外，“工作組組長”還帶來了一個“實體項目”。

“劉某餘說現在國家有600億的沙漠治理基金，他還讓工作人員在取款機取了1000元，然後視頻發給了我，我盯着屏幕數了數餘額，就是600億。他說等我們基金會落地之後，就可以申請這筆資金，我們的會員也可以從事治沙工作。爲此，我們還專門派人到寧夏、甘肅等地的沙漠考察過，有很多‘治沙大王’參與。”高某平說。

“工作組組長”一開始也沒有打消高某平的疑慮。

“我們申請很多次，要求到六部委去看看。他跟我說，我們這個行業是‘公辦不公開’。”高某平回憶。

高某平繳納了400萬風險保證金後，團隊裏開始有人詢問情況，問錢什麼時候可以到位。“工作組組長”告訴高某平，經過開會討論，決定先爲他們基金會成員通過“政府特殊津貼”項目發放一部分資金。但是要交“政府特殊津貼”工本費，按照38元、58元、78元三檔交錢，每月分別可以享受720元、1280元、1880元津貼。

這一次，高某平等人又向其轉了500多萬元。

村民報案引起警方重視

2018年11月，廣元市公安局昭化分局來了一個特殊的報案人。

報案人叫老唐，附近村民。他聲稱被一個叫“如意園”的基金會騙了，但被騙的金額很小，只有25塊錢。不過，他描述的情形引起了民警的警覺——老唐說的“如意園”很像一個民族資產解凍的詐騙團伙。

“2018年上半年加入如意園，拉我進羣的是個老鄉。我當時交了25塊，並把自己的電話、銀行卡號等報了上去，說是以後能返我100萬元。”6月24日，記者見到了老唐。老唐很樸實，說他也覺得25塊錢換100萬不太可能。正好看電視報道其他的案子，就覺得他所在的這個羣也是詐騙團伙。

昭化警方有辦理民族資產解凍案件的經驗。他們經過摸排，發現老唐所在的羣屬於如意園下設的117團。這個團的團長朱某廉和會計馮某英是一對退休夫婦。

朱某廉和馮某英是去年5月份加入“如意園”。每人各在如意園投了25塊錢，後來，又投了1萬塊錢“入股”，這1萬塊，按照高某平所說，將來可以獲得200萬元的回報。雖然兒女極力反對，他們還給兒女們代交了“會費”。朱某廉1997年就退休，目前退休工資4100多元，這1萬多是通過信用卡借的，加上家裏其他一些開銷，這筆錢到現在沒有還完。

馮某英此前在農村合作基金會幹過，有這方面經驗，所以被推舉成爲會計，但工作性質相當於出納，需要和團裏的“統計”合作，所有人交的錢和信息要一一對應，列出總表，交給上級。她的錢都交給了總會的趙某芳和陳某霞。

“這個活兒很繁瑣，我不知道和統計吵了多少回，有一次弄到深夜2點。”馮某英說，她身體不好，子女對她做這個堅決反對。

“就想着反正25塊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嘛，也不心疼。”這是馮某英接受採訪時常說的一句話。至於爲何堅信不疑，馮某英說，每次上級收錢後都返還收據，“看起來很正規，有收據肯定能查到，我想怎麼會騙人呢？”

民警李劍華告訴記者，他們通過偵辦發現，馮某英這裏的賬目收支是一樣的，說明馮某英沒有截留，但總會層級的賬目對不上。

“陳某霞挪用了30萬元。高某平還給6個核心管理人員發了工資，並配了手機電腦，其中買了近5萬的電腦兩臺，還有幾臺2萬多的電腦。”李劍華說。

至於什麼品牌的電腦這麼貴，在看守所高某平也說不出來，就說兩個會計需要配置高的電腦。高某平還想買輛車，2萬元的定金都交了，並從“會費”中準備好了50萬元車款。

詐騙成功後有團伙專門負責洗錢

接報後，昭化分局成立專案組，抽調40多名警力赴湖北、重慶、廣西等地進行偵查。

一個月的時間，民警發現了一個涉及全國32個省份的特大“民族資產解凍”詐騙犯罪集團，鎖定了高某平、趙某芳、陳某霞等爲首的“如意園基金會”管理層。

警方循着資金鍊條偵查發現，高某平等人將錢轉到指定賬戶後，就會被迅速轉走，有多個洗錢團伙活動的跡象。

比如，2018年5月至6月期間，高某平將建立基金會收集的款項先後轉賬至詐騙犯罪嫌疑人陽某輝等人指定銀行卡後，通過嫌疑人龍某聰託人，在POS機上刷卡套現2779699元，洗錢團伙從中收取百分之三的好處費。

洗錢團伙用的pos機。廣元昭化警方提供

9個行動組多地同時收網

2019年1月，在公安部統一指揮下，專案組進行集中收網行動。

此時，高某平和他的團隊正等着他們基金會落地。但他們等來的不是“基金會”的成立，而是警方的收網。

專案組分成九個行動組赴廣西百色、南寧，河北石家莊，湖北孝感，福建福州、泉州等地，經過3天3夜的集中抓捕，共抓獲犯罪嫌疑人51名，打掉民族資產總會犯罪團伙2個，實施詐騙的犯罪團伙3個，洗錢套現團伙5個，買賣銀行卡團伙2個，搗毀製作假文件窩點1個，收繳、凍結涉案贓款3126萬元，扣押涉案車輛3輛，繳獲作案手機67部，銀行卡476張等大批作案工具，成功偵破全案，實現了全鏈條打擊。

昭化區副區長、公安分局局長賀旭紅介紹，爲逃避打擊，詐騙分子和洗錢團伙使用數據難恢復的功能機、老年機，往來於廣西、廣東、雲南、湖南、貴州之間，行蹤飄忽不定，邊流竄、邊作案，抓捕難度很大。

抓捕洗錢團伙，現場繳獲大量現金。廣元昭化警方提供

所謂“民族資產”的魅影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有人開始炮製“民族資產”詐騙。

李劍華說，“民族資產解凍詐騙”是一種流傳多年的詐騙手段，有的號稱歷朝歷代留下來的資產在國內，有的聲稱在國外的資產需要被解凍回國內。但現在這類詐騙有了新的特點，和電信詐騙、傳銷等手段結合，危害更大。

賀旭紅分析，“民族資產解凍”網絡詐騙犯罪團伙成員以地緣、血緣或親緣關係爲紐帶，採取傳、幫、帶的模式互相傳授犯罪手段和經驗，鄰里之間相互攀比吸附，多數有參與傳銷的經歷，在熟悉詐騙流程，掌握信息資源後，紛紛組建自己的詐騙團伙。

在這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冒充國家部委領導，肆意歪曲黨和國家的扶貧、慈善政策，虛構策劃“電詐＋傳銷＋時政”連環套。“極具誘惑性和欺騙性，嚴重損害了政府公信力。“涉案微信羣達3532個，社會危害特別嚴重。”賀旭紅說。

“民族資產解凍詐騙”的高發地廣西凌雲縣也開始了針對性的打擊行動。

今年1月，百色市打擊整治“民族資產解凍”類詐騙犯罪專項行動推進會就在凌雲縣召開，縣委書記伍奕蓉表態，對詐騙毒瘤的保護傘關係網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徹底剷除詐騙毒瘤形成的毒癌。6月中，百色市公安局副局長馮一新到凌雲主持召開百色市公安機關涉及“民族資產解凍”類詐騙重點村屯專項整治工作組研判會，日前，百色公安局已經派工作組進駐重點村屯。

新京報記者 李玉坤

編輯 樊一婧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