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一棟建築要符合節能標準，外牆保溫合格是關鍵。但中國青年網記者在河北、山東等地調查發現，一種常用的建築節能外牆保溫材料--建築用真空絕熱板，"非標"產品冒充國標產品在一些地方已成爲行業潛規則。有的導熱係數不達標的"非標"產品，從加工出廠到登上建築外牆，途經數道監管關卡用到項目上。

節約資源、保護環境是我國的基本國策。建築作爲"耗能大戶"，有強制性的節能標準。據住建部公開信息，目前，全國城鎮新建居住建築已全面執行節能65%標準，北京、天津、河北、山東等地則已實施節能75%強制性標準。節能不合格的建築，冬天取暖"跑風"，夏天降溫"漏氣"，不僅增加國家能源消耗，而且增加居民能源支出，同時造成更多污染排放。

記者 劉暢 宿希強

中國青年網北京8月8日電

工地上的產品，只有包裝，沒有標識

真空絕熱板(STP板)是常用建築外牆保溫材料的一種，相當於住房的"保溫箱"。據《建築節能工程施工質量驗收規範》《民用建築節能條例》等相關規定，其要登上建築外牆，節能指標及質量安全方面有強制性的要求。

"盛世公館"工地內的標稱A級建築用真空絕熱板爲"三無產品"。記者 宿希強 攝

在河北省邢臺市橋西區鋼鐵北路附近的"盛世公館"工地，工人們正忙着將真空絕熱板上牆。記者現場注意到，擺在樓板上的真空絕熱板竟是"三無產品"，其包裝紙箱未標明廠名、廠址、生產日期、商標、產品合格標識等。

在邢臺市橋東區的皓順"華悅城"工地，記者發現，工人們有現場切割真空絕熱板作業的情況。而據相關規定，真空絕熱板使用時嚴禁穿刺與切割，否則保溫效果會大幅降低。

在山東省泰安市重點工程、山東科技大學學生公寓與國際交流學術中心工地，記者發現，其真空絕熱板只用塑料膜包裹，無任何標識。

據《民用建築節能條例》，"牆體、屋面的保溫工程施工時，監理工程師應當按照工程監理規範的要求，採取旁站、巡視和平行檢驗等形式實施監理"。但記者在上述工地施工現場均未看到監理人員。

"要的就是'非標產品'"

就上述產品來源，根據施工人員提供的線索，記者在河北省廊坊市大城縣小九宮村找到了廊坊金紅碩保溫材料公司(下稱"金紅碩")。總經理李則健告訴記者，其產品確有銷往邢臺，但"具體工地我們不問，我們只知道提貨地點。萬一有事，免得客戶受連累"。李則健透露，這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

金紅碩公司。記者 劉暢 攝

李則健介紹，其生產的標稱"A級建築用真空絕熱保溫板"，分爲兩類："非標"產品和國標產品。他坦言，所謂"非標"產品，指的是導熱係數不達標。據現行國家行業標準，其中Ⅰ型產品導熱係數要求不高於0.005W/(m.k)，Ⅱ型產品要求導熱係數不高於0.008W/(m.k)，目前國內普遍執行的是0.008的標準。

"國標的產品一年生產10%都不到。"李則健告訴記者，其九成非標產品全憑低價打開銷路，"業內都是按訂單生產，客戶要求做什麼就什麼。人家要的就是非標產品。"

按其報價，10毫米厚的真空絕熱板一平方米24元，15毫米厚度的產品則爲29元，"厚度每增加5毫米，加價5元"。而市場上的國標產品，同規格一平方米90元左右，厚度每增加5毫米，加價超過30元。

金紅碩生產車間。記者 宿希強 攝

李則健自稱共有3處生產場地，他帶記者去的一處生產場地，就在其辦公室隔壁的院落。中國青年網記者在現場看到，該車間簡陋雜亂、粉塵瀰漫，只有一條生產線，三四個工人在作業。"我這裏一天能生產兩千平方米。"李則健說。

中國青年網記者隨機走訪的數家真空絕熱板生產廠家，情況大致相同。

廊坊華陽保溫建材公司(下稱"華陽保溫")的劉姓銷售負責人對中國青年網記者表示，其只生產"非標"產品，10毫米厚的真空絕熱板，報價28.5元。"導熱係數肯定達不到標準，價格在那擺着"。

在廊坊億達鴻興節能科技公司(下稱"億達鴻興")，總經理張海鵬則直接告訴記者，"我們現在的設備根本就做不了符合國標的產品。"他更是報出了一平方米23.5元的低價。

張海鵬還說："即便一些大廠家，也沒有多少家真正生產國標產品的。"按照他的說法，這些非標產品的生產設備一套僅爲十幾萬元，工藝也不復雜，將主要原材料--兩塊礦棉板抹膠壓合，然後封膜抽真空。他掰着手指給記者算了一筆賬，礦棉板2塊，每塊需要幾元錢，經刷膠、壓合、抽真空、過熱、打包裝等工序，再加上人工、環保打點等成本，"賺不了多少錢，靠走量"。

暗訪中，多名被採訪對象表示，大城縣幾乎所有廠家生產出來的所謂真空絕熱板，"都達不到0.008的導熱係數"。

"全國各地都賣"

記者走訪的多位廠家負責人均稱，在經銷商和網絡銷售加持下，其產品"全國各地都賣"，"訂單很多，忙不過來"。

金紅碩總經理李則健表示，河北、山東、河南、內蒙、新疆、海南都有銷售。華陽保溫劉姓銷售負責人稱，主銷河北、河南、山東、北京、天津、安徽、青海、貴州等地，其中"鄭州的經銷商業績在全國排第一"。

億達鴻興總經理張海鵬也告訴記者，其主要銷往河北、北京、江蘇、安徽、山東等地。中國青年網記者注意到，其辦公室的賬本上顯示，2018年7月24日，其非標產品銷往蘇州市一家醫院。

"便宜嘛，有市場需要。"華陽保溫劉姓銷售負責人認爲，建築節能強制性標準導致建築成本增加。"用非標當國標，這種現象是避免不了的，因爲招投標的時候報的造價低，(客戶)都傾向於價格低一些。"

中國建築科學研究院一位專家告訴記者，國標產品用的原材料成本比礦棉板高很多，加上高昂的技術研發成本，價格遠高於非標產品。

張海鵬粗略地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以10毫米厚的真空絕熱板爲例，非標產品比國標產品便宜六七十元，如一棟樓牆體面積爲1萬平方米，一棟樓就能省出六七十萬元。

上述專家分析，大量非標產品潛入市場，帶來的是"劣幣驅逐良幣"效應。國家下大力氣鼓勵企業研發建築節能技術，但市場空間被劣質產品擠壓，導致生產規模無法擴大，產能跟不上，價格也就居高不下，最終形成惡性循環，導致國家節能減排政策落不到實處。

"抽檢"變"送檢"

記者調查中，多位廠家負責人就其非標產品都提到三點：只能"送檢"，不能"抽檢"；不標註廠名、廠址、品牌等；不管"備案"。"剩下的，就靠客戶自己運作"。

記着從住建部門瞭解到，外牆保溫材料從出廠到上牆有較完善的監管程序，需歷經市場準入--省市備案關、進場抽檢--進場複檢關、施工抽檢--監管部門抽檢關、竣工驗收--驗收關等數道監管關卡。

生產廠家對這些監管程序心知肚明。"抽檢的話，國內很多廠家導熱係數都過不去。"上述一家企業負責人均告訴記者，其產品"抽檢"不可能達到導熱係數0.008的標準，但會提供"送檢"的樣品，以冒充國標產品矇混過關。億達鴻興總經理張海鵬直言，其產品導熱係數爲0.02。"抽檢變送檢，只能靠運作，靠做關係。"

這一說法在泰安市重點工程、山東科技大學學生公寓與國際交流學術中心工地得到了佐證。泰安市建築工程質量監督站介入該工地外牆保溫材料爲"三無產品"的調查後，施工方泰安建工集團出示的備案資料顯示，生產廠家爲山東名洋保溫節能工程公司(下稱"山東名洋")，此次施工產品的主要性能指標中，產品導熱係數要求小於0.008，防火等級爲最高級"A1"級。

泰安市工程質量監督站于姓負責人指出，在外牆保溫產品進入工地、開始施工之前，建設方、施工方和監理方須對進場產品進行第三方複試抽檢，"抽檢"合格後方能進入施工階段。但監理方泰安瑞興工程諮詢公司相關負責人丁方楠現場承認，前往山東省建築工程質量監督檢驗測試中心送檢的產品樣品"由廠家提供"。

更令人意外的是，儘管山東名洋的真空絕熱板已大部分上牆，即將完工，泰安建工集團相關負責人卻稱，進場複檢的檢測結果還沒出來。在被泰安市工程質量監督站于姓負責人指出"違規"後，其改口稱"檢測結果合格"，只是還沒去拿檢測報告。

就施工過程中的"抽檢"，于姓負責人稱，此工地未進行過抽檢。當天，他現場要求施工方、監理方隨機抽取工地樣品"簽上名字"後走快速檢測程序，檢測過程全程錄像。"如檢測不合格，會要求全部拆除返工。"

備案資料中，山東名洋於2018年2月3日獲得了由山東省住建廳頒發的備案證《山東省建築節能技術與產品應用認定證書》。

"施工過程中，即便產品被發現有問題，監管部門一般也不會讓工地停工，工地上會加班加點幹活，爭取儘早完工。因爲外牆保溫工期較短，送檢需要時間，產品一旦上牆就看不見了。"記者走訪中，多位工地負責人表示。

"都不願被抽檢"

去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節約能源法》第三十五條規定："不符合建築節能標準的建築工程，建設主管部門不得批准開工建設；已經開工建設的，應當責令停止施工、限期改正；已經建成的，不得銷售或者使用。建設主管部門應當加強對在建建築工程執行建築節能標準情況的監督檢查。"

7月17日上午，中國青年網記者向邢臺市住建局反映了當地兩工地情況線索。邢臺市建築節能辦相關負責人化燕忠表示，之前未發現此類現象。

作爲監管部門，就施工過程中的抽檢，化燕忠坦言，"沒有很有效的監管手段"，因爲"沒有抽檢經費"。

"我們節能辦(邢臺市)一年的辦公經費才只有8萬元。"化燕忠說，經不斷爭取，今年才申請到部分抽檢費用，但也只能抽檢"不到40%的工程"。他還告訴記者，所有的在建工程都不願被抽檢，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抓鬮"解決。

監管難度不僅是經費問題。當天中午，化燕忠表示，"下午一上班"將在記者陪同下，安排前往兩工地現場查驗，"如果(上牆產品)達不到標準，移交稽查大隊，該拆的拆"。

但當天下午，他頗難爲情地告訴記者，"向領導請示後，領導不同意記者跟隨前往現場。"

因涉及"三無產品"，記者隨後向邢臺市橋西區鋼鐵北路派出所反映情況。不久，三位民警趕到盛世公館工地進行查驗。民警現場把"三無產品"取樣，並就案情知會了當地辦事處和市場監管部門。一位工地負責人在接受民警問詢時稱，這種沒有標識的產品"工地上一直在用"。

民警現場查看三無產品。記者 宿希強 攝

當天下午，中國青年網記者就兩工地線索詳情，轉給了邢臺市節能辦。7月19日，化燕忠告訴記者，7月18日上午和下午，節能辦和稽查執法人員"頂着壓力"前往兩工地現場取樣送檢，出具檢測結果需要35天。他表示，尚未叫停工地繼續使用上述涉嫌非標產品，"如果檢測不合格，已上牆的會全部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