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中的華山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當我由潼關向北行,往郃陽去的時候,雖然曾經首先沿着華山西行了一二十里的路,但那時,正在陰暗的冬天的灰霧裏,看不見華山的全景,隨後折向北行,華山更被騾車的篷所掩住了。春去夏來,天氣漸漸清朗,慢慢的看見了青色的天,當我快要離開郃陽不久以前,有一次忽然看見了遠處一帶隱約的山脈。我驚愕地聽人家說那就是華山,正懊惱着平日不曾注意到,不久就循着原路南行了。

現在是下坡的路,天氣又非常清朗,我的面正對着華山。它佔據着正南的一帶,又若斷若續的蜿蜒到東南的一角。我越走越近,它越高越大越清楚,我才明白了那蜿蜒在東南角的是黃河東邊的首陽山。

兩天裏,從早到晚,華山的頂上始終浮着銀白的光輝的雲。那雲彷彿凝結在一團,沒有動彈過。

沿着渭河向西安,1934年那時候的風景

華山

第二天下午,華山離我愈近愈清楚了。最高的一個峯像一朵半開的花,頂是平的,沒有峯尖,而是方的。我相信華山的名字就是因這個峯的形狀而來的了。兩邊有幾個較低的尖的山峯,像和中峯不相連接的樣子。

過了不久,我忽然看見了一個可怕的面孔。那是一個鬼怪,他禿着尖頭,尖着下巴,墨一樣黑的臉上露着一副歪曲的嘴臉。眼睛、鼻子、嘴巴,是幾點白的小孔,彷彿已經破爛了似的。他站在中峯的西邊。

隨後中峯的東邊也露出了一個面貌來了,那像是一個未脫童子氣的人的面龐。方頭粗額,濃眉,高鼻,闊嘴,兩隻眼睛大而且深,像一個外國人。他仰着頭朝北側着面,躺着,像睡熟了一樣。

同時在他的東南,較高的地方,又轉出了一個面龐。那是一個女人,韃靼人的模樣。她側着面微微俯視着,高鼻深眼,陰沉嚴肅地在沉思着,她的黑色的頭巾一直披到了肩上,顯出她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美人。

我的車輪滾着轉着,中峯的東邊忽然又現出了兩個細小的奶頭,隨後這奶頭漸漸變成了兩個打坐的和尚。又由坐着的姿態變成了跪的姿態。

離開華山約五六里,我覺得它反而比先前矮了。在南方,比它高的山似乎多得很。它雖然黑了一點,可是一樣的沒有什麼樹木,彷彿石頭也沒有的樣子。只有在山腳下,車路旁,隨時看見了不少的樹木。

華山的勝蹟在哪裏呢?我沒有時間上去,不能知道。人人說上華山的艱難,它的勝蹟怕就在山路的險峻了。那一條上中峯的路,我在車上遠遠地望見的,沿着峭壁,一直上去,沒有轉彎休息的平地,確實是一條最奇突最險峻的路。

華州的金錢龜

由潼關往西一直到長安,沿途汽車路上的風景和隴海路上所見的差不多,隨時可以看見或遠或近的一些樹木。山的顏色雖然比較得深了,但一路上仍沒有看見石頭,只有將近華州的地方,忽然在車路的兩旁發現了一些岩石、石子。但這樣的過了三五里路,又恢復了原樣,一直到長安,看不見石頭。

這事使我驚異,一個同伴便在我詢問之後,在顛簸的車中,告訴我一個關於這些石頭的傳說。

"大約是明末清初的時候",我的同伴開始敘述說,"華州地方有一個最有錢的人,他的名字叫做李鳳山,是一個最吝嗇最刻薄的守財奴。他有了許多錢,卻是一毛不拔,還做了許多惡事。他相信他的財產幾世喫不了用不了,有一天竟誇口說:"幹了黃河塌了天,窮不了華州李鳳山"。於是他的罪惡和這自誇的話到了天上,天神發怒了,派了一個神到華州山腳下的一個寺院裏來做和尚。有一天,這個和尚穿着一件破爛的衣服,便到李鳳山家裏來化緣,李鳳山不但不給錢,反把他一頓打,趕出去了。他的家裏一個善心的丫頭,看着這和尚可憐,便暗地裏偷了兩個饃,送到大門口給了他喫。

"——姑娘——和尚感激地對那丫頭說——這裏快有極大的災難來到了,你是一個好心的人,我願意預先通知你:倘若有一天,你看見這大門口石獅子上的眼睛紅了,你就一聲不響的趕快離開這裏吧,越跑得快越跑得遠越好。不然,你的性命也難保的呢。請牢牢記住我的話吧,並且不要泄漏天機!

"於是這和尚就忽然不見了。丫頭聽着他的吩咐,天天早晚到大門口去看石獅子的眼睛。

"過了多少日子,一天清晨,那丫頭果然發現石獅子眼睛紅了。那像是誰開的玩笑,在石獅子的眼睛上貼了紅紙。丫頭覺得和尚的話有了應驗,便立刻拚命的跑走了。

"就在這一天,華州的少華山崩了。岩石轟轟滾了下來,把李鳳山一家人全壓在石頭下,但沒壓着山腳下的那個寺院。

"此後華州就出了一種特別的動物,叫做金錢龜,和錢一樣大,餓上十來天不會死。大家相信那是李鳳山一家人變的,因爲他們生前有錢,人蔘喫得多的緣故。"

我的同伴的敘述就此完了。他不是華州人,所講的似乎還不十分詳細。雖然是一個罵人太狠的民間傳說,但李鳳山那樣吝嗇刻薄的守財奴,世上是多得很的。

臨潼的華清池

過了華州到赤水,到渭南,爲汽車路的中心點,隴海路已通車到這裏。由這裏往西偏南,地勢漸高,車路與渭河愈接近,遠望沙塵如煙,疾馳而行,即是渭河灘上的飛沙。

從渭南到臨潼,計程八十里,先經新豐縣城,即杜甫《新豐折臂翁》所指處。縣城南北不到半里,東西約半里,但見頹垣瓦礫,荒虛得很,沒有居民。出了縣城西門,才見到鄉村似的街道和住屋。據說城中房屋都是馮玉祥時代兵火所毀的。

又西南行,經過項羽會漢高祖的鴻門,驪山愈走愈近,過一人工似的小山,即秦始皇冢。

沿着渭河向西安,1934年那時候的風景

鳥瞰臨潼,民國

驪山爲一黃土的山,和一路所見到的山迥然不同,眼目爲之一新。上有周幽王烽火臺遺址。白居易詩云:"驪山高處入青雲",實際上驪山是很矮的。

驪山最北峯下面即爲臨潼。山腳下出溫泉。俗傳神女爲秦始皇療瘡而闢。還有唐朝華清宮舊址,楊貴妃洗浴的地方。

現在那裏有兩家澡堂,歸政府經營,幾間中國式的房子,裏面開了幾個池湯,每一個池湯約一丈寬,一丈半長,水門汀式的底,水從一個圓洞裏湧了出來,從另一個洞裏流了出去,熱得很,非常的清。白居易詩云:"溫泉水滑洗凝脂",這水洗在身上,的確連皮膚都滑了。這樣的水,楊貴妃天天洗了,難怪不成凝脂。別地方的溫泉有硫磺的氣息,這裏卻一點也沒有。

沿着渭河向西安,1934年那時候的風景

臨潼城內望驪山

東邊一家的澡堂後面,有一個井似的圓池,據說是溫泉的源,現在這裏的水是專門喫的。女人洗澡的池湯爲泉源首先經過的一個,據說即爲貴妃所洗浴的地方,所以特名這一個做貴妃池。男子不能進去,帶了女人,便可同浴。

澡堂的票價最高的一元,此外幾角不等,看在哪一個池裏洗。進去了,只要自己有工夫,可以洗了休息,休息了又洗。只是最不便利的地方,在於附近地方沒有清潔的旅店(澡堂裏雖有幾間臥室,是給要人們住的)。潼關來的汽車每天有十來輛,但都在早晨同時開,在臨潼下了車,便再也沒有公共汽車走過。而長安東開的車,也在早晨同時開,在臨潼下了車,也不能再遇到東行的車。所以到臨潼洗澡,只有早晨坐着東行的車,下午坐了西行的車返長安。

沿着渭河向西安,1934年那時候的風景

灞橋

從臨潼西行,經過灞橋,滻橋,計程五十里,就到長安了。

十一、長安

長安的城是偉大而雄壯的,它象北平的城,高大堅固。街道店鋪、住屋、飲食,以及許多生活方式,都象北平。騾車、人力車、水車,也象北平的。街上的土的顏色,土的氣息,也是北平的。

北平有民衆所酷嗜的雄壯的京調,長安有民衆所酷嗜的淒厲激昂的秦腔。北平有很多的古物,長安也相當地豐富。南城的碑林,集合了幾千個歷代的碑,有偉大的《十三經》全碑,有最高大,碑石最好,雕刻最精的玄宗的《孝經》碑,有和書坊中摹印出來不同的名家的真跡。中國字的藝術,完全給保存在這裏了。這不但北平沒有,走遍天下也沒有的。

沿着渭河向西安,1934年那時候的風景

西安城內

充滿着歷史的回憶的古蹟,雖然已被時代洗滌得蕩然無存,但那永久不變的天下第一終南山依然橫在長安的南門外。我們可以一級一級的走到大雁塔的頂上,把終南山全景吸收在眼簾的。

商業的勢力是在山西人的手裏。陝西人經商的沒有上海所見的那般狡猾,也沒有北平人那樣的以客氣和恭敬留住了顧客的腳的力量。

提高文化的呼聲是高的,長安城裏有着大小七八個報館,但沒有什麼雜誌,好的印刷機也還沒有。整個的陝西只有一個高級中學,就在長安城裏。大學是沒有的。

一切的建設,因了天災人禍,交通阻塞,人材經濟缺乏,顯得遲慢落後。今日的陪都沒有電燈(只有機關和大商鋪自用的),沒有自來水。陪都的夜仍保持着古城的夜的黑暗與冷落。西北角上的居民仍在那裏喝着苦井裏的水。

開發西北不是容易的事,呼聲雖然高,還不能說已經開始。西北人是和自然奮鬥慣了的,他們有着堅強的意志和體格。倘使開發西北是有希望的事,則這希望就在這裏了。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