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与中国文化

文 / 钱穆

中国文化,以儒学为其主要之骨干,此义尽人皆知。然传统儒学本身,乃有一重大转变。即在唐以前,每以周公与孔子并尊,而自宋以后,则以孟子与孔子并尊是也。此一转变,实有其内在甚深之涵义。而周公之为人与其为学,实当重为之深细阐发,此亦研讨中国儒学与中国文化关系一主要题目也。

中国儒学传统,若以近代语扼要说之,实可谓其抱有一种人文的历史观,此不失为儒学传统一中心主要之观点。孟子方知人论世,以一圣人之作,代表一时代之光明,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此即人文的历史观中一重要意见也。夷考其实,中国古史所传述之圣人,如尧舜禹汤文武,其人其事,传说之色彩常胜于纪实。若论人物个性在中国历史上这明显表现,而具有真实重大影响者,则应自周公始。盖周公以前,中国历史动力尚偏属于集团性、地区性,其实则自然环境之限制,胜过人物心力之创进。换言之,其时中国历史之主要动力,其依赖于地理性之自然刺激者,犹胜于其依赖于人物性之德慧领导。故古史人物在历史上之活动,亦每见其为富于传说性或神话性,未可以史家考证方法,一一证实之。惟就中国古史言,则与其谓之是神话,不如谓之是圣话。因中国古代人观念,圣人地位,早已超越于神之地位之上也。故中国古史,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传统之传说,为后代儒家常所称道者,与其谓之是富于神话性,更不如谓其富于圣话性之远为允惬。因尧舜禹汤文武诸圣之在中国古人观念中,确是圣而非神。所谓圣人者,乃人历史中之杰出人物,而并非自然界之神。换言之,中国古人,早认为人类历史之演化与创进,其主要动力,在人不在神,此所以当称之为人文的历史观也。惟此诸圣,其在中国古史上之真实地位,则恐不能与后世人物相提并论。因其时中国历史动力,尚当归属之于氏族性、集团性、地区性,为一种自然之演进,而尚未能跃进达于个人之动力而影响历史之时代。而后人特以此诸圣人为其时历史演进之代表,此乃后人之观念,非属当时历史之真相。故此诸圣之历史活动,仅当称之为中国古史中之圣话,未可一一遽视之为当时之信史也。今若论人物个性之在历史活动中,明显居有主动地位,而此等历史,又确可视之为信史者,就中国古史言,其人其事,皆当自周公始。

孔子为中国儒学传统之大宗,而孔子平生为学,其最所尊仰者,实为周公。故曰:甚矣我衰也,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则孔子之所志所学,梦魂萦绕,心香一瓣之所归依,独在周公,显可知矣。孔子非不尊尧舜,然既曰民无得而称焉,则宜乎孔子之于尧舜,亦无得为具体之称道矣。昔晋大夫韩宣子使于鲁,见《易·象》与《春秋》,叹曰:周礼尽在鲁矣。孔子生于鲁,好古敏求,故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吾其为东周乎?故知孔子之所志所学,其主要对象实为周公也。即孟子之告公都子,亦以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与孔子之成《春秋》,为中国古史演进阶程中之三圣。盖孟子之意,自有禹,而后有此人类之天下;自有周公,而后有此人类之中国;自有孔子,而后有此人类之教化;则周公之所以为圣,而其在中国历史上之真实地位,亦即据孟子之言而可想见其大概矣。

今论周公在中国史上之主要活动,及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主要贡献,则厥为其制礼作乐之一端。周公制礼作乐之具体设施,及其重大涵义所在,在孔子时,殆不仅所谓心知其意,而必有可以确切指说,并又可以自信其能具体重见之于当世者。故《中庸》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纵以孔子之博学好古,在尧舜亦仅能祖述之,在文武而始能宪章之。朱子曰: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此所以谓文武之道,布在方策。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而所谓文武之道,其实即周公之道也。故知在孔子时,周公之制作礼乐,必可据当时现存之方策而一一讲明之,并重谋所以布施之。故《中庸》又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而《论语·八佾》篇则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中庸》、《论语》两书相较,自当以《论语》所记者为信。盖当孔子时,已苦夏殷之礼,文献不足以征,故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之监于夏殷二代,而大兴文教,制作礼乐,成其为文武之政者,其实即周公之政也。故周公之制作礼乐,继承于当时之历史传统,而又能加以一番之创新。使当时之中国,文明灿然,焕乎大备,为后世所遵循。至孔子时,尚是文献足征,故特为孔子所志所学之宗主。后人有谓周公实集尧舜禹汤文武之大成者,此自当时制度礼乐之实绩言,亦不得谓其言之尽无据。特自近代历史眼光论之,则犹不如谓中国古史演进,至周公时,始见为个人动力能创进历史新时期,而此人即周公也。

然而仲尼殁而大义乖,七十子丧而微言绝,盖至于孟子之时,而已曰:周室班爵禄,其详不可得闻,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矣。然则居三千年后之今日,而欲寻求周公当时制礼作乐之详情,考论其个人动力之影响于历史,与其对于孔门儒学之关系,与夫其对后代中国文化传统之大贡献所在,则岂不洵乎其难乎?然而孟子又曰:轲也尝闻其略。盖细节虽泯,而大略犹在,则试就其巨纲总领之传述于后者,而姑试推论之,此亦孟子知人论世,仲尼祖述尧舜之遗意,固非荒唐无稽,为无征不信之驰说者之比也。

尝试论之:古人所谓周公之制礼作乐,若以近代人观念转释之,其主要工作,实不啻为一种新的政治制度之创建。而周公当时所创建之新制度,实莫大于封建。封建之在中国,与西洋史上中古时期之所谓封建者实大不同。盖西洋中古时期之所谓封建,乃罗马帝国崩溃以后之一种社会形态。而中国西周初期周公之封建,则属一种政治制度,中国历史实凭此制度而始趋于一统也。故周公封建之大意义,则莫大于尊周室为共主,而定天下于一统。周公之众建诸侯,而使群戴周天子为中心,此即其封建之主要意义所在,而一言以蔽之,则即在于其尊一统也。周公封建之能使中国渐进于一统之局,尤贵在其重分权而不重集权,尊一统又更尚于分权,周公封建之为后儒所崇仰者正在此。不尚集权而使政治渐进于一统,其精义则在乎尚礼治。故封建之在古人,亦目之为礼也。

孔子于周公之后,独推管仲。夫亦以管仲之扶齐桓,霸诸侯,而尊周室,尚犹能维系当时诸夏之文教于一统而不坠耳。后至孟子,乃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而始高唱王天下,一天下。其尊王贱霸之说,虽若有异于孔子,而就实论之,则孟子之尊大一统之意见,则犹是承周公孔子而来,此亦可谓孟子与周孔,易地则皆然也。

再试纵言之,中国文化,实多有其独特奇伟之成绩,为并世其他民族所弗逮者。举例言之,如其在政治上,能创建一大一统的国家,此即其独特奇伟这成绩之一端也。中国古史,自西周以下,可谓开始有封建之一统。秦汉以后,乃开始有郡县之一统。严格言之,自周以前,夏殷两代,其时则仍时氏族之分立,一循自然之演进,多受地域之限制,在实际上,固未尝有所谓一统制度之创建,与一统政治之存在。有之,则必自周公始。此实周公在中国古史演进中一绝大贡献也。

言周公封建,又必连带及于周公之定宗法。盖周公之封建制度,其主要精神,实寄托于其所定之宗法。此在近人,亦多能言之。然不知周公封建之主要义,实在于创建政治之一统性,而周公定宗法之主要义,则实为社会伦理之确立。而尤要者,在使政治制度,俯就于社会伦理而存在。故政治上之一统,其最后根柢,实在下而不在上,在社会而不在政府,在伦理而不在权力也。而就周公定宗法之再进一层而阐述其意义,则中国社会伦理,乃奠基于家庭。而家庭伦理,则奠基于个人内心自然之孝弟。自有个人之孝弟心而推本之以奠定宗法,又推本之以奠定封建,封建之主要义,在文教之一统。故推极西周封建制度之极致,必当达于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太平大同之理想,皆由此启其端。故论周公制礼作乐之最大最深义,其实即是个人道德之确立,而同时又即是天下观念之确立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之大体系之骨骼与其精神,其实皆已自周公之定宗法而创封建而具有其规模矣。此在中国古代儒家,殆所谓心知其意,确有指对,固非凭空悬臆,漫然发为唐大不实之高论者。

周公定宗法,有百世不迁之大宗,有五世则迁之小宗。夫人道之有孝弟,乃一本之于其自然之心情。知有父,知有祖,子孙之对于父祖,所谓孝弟之心,油然而生,而沛然其不可已者,此乃人心中自然实有事,不凭逻辑思辨推演而来。然人心自然之孝弟,亦及于父祖三代而止尔。更上推之而至于高曾,越五代而极性而发于自然者,其事势必有所竭。故小宗五世则迁,此诚人心之自然,有不知其然而然者。虽在圣人,亦莫奈之何。惟其然,故循至于氏族分立,此疆彼界,而天下终亦莫能统于一。故言周公之定宗法,其在中国文化传统有莫大贡献者,实不仅在其定五世则迁之小宗,而更要在其定百世不迁之大宗也。盖必有百世不迁之大宗,而天下始可统于一。而周公之定此一统之大宗者,乃在人而不在神,实属于政治伦理而不属于宗教信仰,此实中国文化传统一大成绩。而周公之所贡献,亦由此而遥远矣。

本于上述,有一极端甚大之要义,为周公定宗法之主要精神之所贯注,而有加以特别阐述之必要者,厥为周王室之宗祀文王之一事。夫周室之列祖列宗,推而上之,文王之前有王季,有太王,何以断自文王而独尊而宗之乎。若论周室之开国承家,殪戎殷而有天下,则其事在武王,不在文王,又何为必越武王而上溯之于文王乎?故知周王室之宗祠文王,在周公当时,必有其一番创制之深意也。斯意也,若自武王言之,所宗祠者非其本身,而为其父文王,此所谓为而不有。为人子者,上归其鸿烈大业于所自生之先世,此所谓孝子之诚心也!故《中庸》又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故周公之定宗法,宗祀文王,奉以为周室开国之始祖者,论其意,实如后世之所谓以孝治天下,此乃推本政治制度于社会伦理之一大节目,又示人以人道平等之大义,亦即《大学》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此即人类无贵贱,无高下,无不于道德伦理之前为平等也。故武王虽殪戎殷而有天下,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而武王终不敢以此自尊,而必自屈为人子焉。故周室之有天下,始自武王,此虽人事之实,而周室之宗祠文王,尊以为开国之始祖,而导天下诸侯以共尊而同崇之者,此则周公制礼之至文也。

《中庸》又言之,曰: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故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中庸》此节,是矣而未尽也。夫武王之必上祀其父其祖其曾祖,尊亲其三世以天子之礼,此固武王之孝思,所谓以孝治天下,而周室之宗祠文王,则其义犹不尽此而已也。夫曰追王太王王季,则若文王之不待于追王矣。实则终文王之身,固是殷商之西伯,未及身而王也。而周人必尊奉文王以为周室始受命之王。此在周公之意,以为周人之殪戎殷而有天下者,其事实不在于武王之武烈,而尤在其原于文王之文德也。故后人亦传述之,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此即言文王之文德也。又曰: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此为有天下之不仗于武烈也。故在《周书》之《康诰》有之,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用肇造我区夏。《酒诰》又有之,曰:我西土,尚克用文王教,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洛诰》亦有之,曰,承保乃文祖受命民。《君奭》又有之,曰: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又曰:乃惟时昭文王,迪见冒闻于上帝,惟时受有殷命哉。又曰:乘兹大命,惟文王德。此皆周公明举文王,以为周室始受命之王。而其所以得受命而为王者,则在德不在力,在文不在武,此其义岂不跃然乎?殁而称谥,亦周公之定制。文王之谥为文,武王之谥为武,而周室之始受命者为文王,故宗祠之以为百世之始祖者亦文王,非武王也。此非周公制礼之深义乎?由是言之,中国此下传统政制之必首尚于礼治,必首尚于文治,此等皆为此下儒家论政大义所在,而其义皆在周公制礼之时,固已昭示其大纲矣。此可谓大彰明而较著者。而后世之儒家,则不过承而益阐之焉耳。即孔子之所常梦见于周公者,岂不当从此等处而深细体之乎?

抑周公之宗祀文王,尊奉以为周室受命之始祖,其为说又有不尽于如上之所述者。《书·召诰》有之,曰: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又曰: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其在《君奭》篇又有之,曰: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天命不易,天难谌,乃其坠命。其在《多方》又有之,曰:洪惟图天之命,弗永。惟帝降格有夏,有夏诞厥逸,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今至于尔辟,弗克以尔多方享天之命。此可谓是周公之天命观,同时亦即是周公之历史观也。后世儒家,遂本此而天人合一之论。天人合一,亦为中国文化传统一主要之观点。故司马迁作《史记》,亦曰: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盖本人事而即可以测天心,而天命则惟德之归。司马氏所谓通古今之变,其大义则不越乎此矣。故孔子曰:天生德于予。又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起者不得与于斯文也。曰德曰文,如是则宗教信仰转而为人文精神。而世运之转移,乃一本之于人心之所归向。而人心之所归向,又可反而求证之于吾心之内德。此乃中国儒家传统大义,亦即我所谓人文历史观之主要大义也。故周代文武二王,虽身为王者,而制礼作乐之功,实出于周公。周公虽不居王位,而固有圣人之德矣。故周公实以一身而系世运之兴衰孔。今孔子虽无位,不为王,而孔子心仪周公。在孔子之意,岂不谓德之所在,即天命之所在。而天命之所在,即世运之所由主宰乎。故孟子遂有圣人名世之论。此下直至宋儒,亦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之说,皆此一义之相承也。此之谓天人合一,亦此之谓人文的历史观,盖舍弃于上古先民素朴的天帝主宰世运观,而首创人文的历史观者,其事亦自周公启之也。

且循周公之所论,周室之始受命,虽为文王,而天命昭赫,则自有生民以来,固已常流行于天地之间。故自周以上,于商有汤,于夏有禹,莫非先周室而受天命而为王者。周监于二代,斯周之受命,其为不可久保,亦已可知。故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故自政制言,必尊尚夫一统。而自天命言,实流转于无常。此亦即司马迁之所谓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也。故周公之封建,其众立诸侯,固不仅于为姬周一族之同姓宗戚而已也,于是乃有兴灭国继绝世之大义焉。凡历古之王者,苟其有德于生民,苟其曾膺天命而主宰乎当代一时之世运者,周公必存其后而复封之,为之建邦立国焉。此不仅昭示周室一代兴王之大德,亦诚有如后世《春秋公羊》家之所推论,所谓绌杞,故宋,新周,存三统,而以孔子《春秋》作新王,此其义,固亦远有所承,即细诵上引《周书·召诰》、《君奭》、《多方》诸篇而可知。后之经生,又循此演绎,乃有所谓八十一世九皇五帝三王之传递而更迭焉。此将使一代之王者,不仅当知上监于其先之二代,实欲其远监乎自有生民以来之百世。亦惟有远监乎自有生民以来之百世之无穷,而后乃可以见夫天命之不易,以及人道之有常也。故周公之封建,其事又不仅于尊周王室之一统而已也,其义尤贵能昭示百王之道贯于此一王之新法焉。《易·系辞传》有云: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周命维新,此盛德之日新也。并封历古王者遗商,使各守其旧统,而同尊于今王之新统焉,此大业之富有也。故周公之封建,虽植本奠基于其所定之宗法。而周公之定宗法,则固兼存天下之万姓百氏,而同纳于此一礼之中,固不限于为一姓一宗之私而已也。故孔子虽殷后,亦深契于周公制礼之深义焉。后世小儒,如柳宗元之徒,乃谓圣人封建,仅是圣人一时之不得已,而近代学者,至谓孔子乃殷商,其平日讲学论道,内心实欲一反周制,而为殷民族图复兴,此又何其所见之促狭乎?若诚使周公孔子,皆仅如后世小儒之所猜测,亦仅奋其一时一己之私智小慧,而仅为其当前现实谋短暂之私利,则其精神意气之所贯注,亦断非可大可久,又何以维系团结吾中华文化传统于三千年之下,而愈绵延愈扩大,而终不颓败澌灭以尽乎?

故周公封建守法之制,复有两大义为其当时之所明白昭示者,一则天命帝力之退居于民心众意之后,而上古先民社会素朴的宗教信仰,遂独于吾中华此后文化传统不见有大势力、大影响,此一也。又其一,则为此后中华传统文化,创立一人文的历史观,使后之人皆有以旷观远瞩于人类文化之博大悠久,能以繁赜丰富多变之内容,而兼容并纳之于绵延一贯之一大系统之中,所谓人文化成,参万岁而一成纯,继继绳绳,以因以革,而天道人道,亦于此融凝一致,此又周公封建宗法之制之所昭示于后人之又一大义也。

《中庸》又曰: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此其说又见于《孝经》,曰: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孝经》作者,以配天配帝,分别系之于后稷与文王,其语显属晚起,即据《中庸》而可证。在《中庸》固犹不以天与上帝分别而二之也。而郊祀宗祀之礼,则其制应始于周公。宗祀文王之说,既具阐如上述,而郊祀后稷,其义又可得而推论者。请举《生民》之诗而再说之。

夫周人之尊奉后稷为始祖,而后稷以前,已有周人社会矣。即以《生民》之诗证之,后稷之母姜嫄。虽曰履帝武敏歆,后稷由帝感生,然不谓姜嫄之无夫,与后稷之无父也。夫既曰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水,鸟覆翼之。是则后稷之生,不仅有家室,并有巷居焉,有牛羊焉,有平林焉,有牧人焉,有樵夫焉,生人百业之俱有,而何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乎?及后稷之长成,艺之荏菽禾役,麻麦瓜瓞。是诸种进,固已先后稷之诞生而周人乃有其始祖乎?然则周人之崇祀后稷为始祖,又必有其说矣。

自宗教家言之,人类为上帝所创造。自科学家言之,人类由猿猴而演化。而自中国传统文化之人文历史观而言,则无论宗教科学家言,此等皆属原始人。人类原始一本自然,尚不属于人文历史之范围。故自人文历史观之立场言,则人类文化始祖,亦已为一文化人,必为于人类文化历史创始有大功绩之人,是即中国古人所谓之圣人也。故自自然历史言,人类之远祖乃出于天。自人文历史言,则人文之始祖必当为圣人。周人之尊后稷为始祖者,犹其尊文王为始受命之祖,此皆有礼文之深意焉。故后之儒家言礼文之所本,必本之于周公,尤当于此等处深细阐之也。

抑后稷之为周之始祖,则既有其说矣,而崇后稷以配天,又曰,郊社之礼以事上帝,又何说乎?盖后稷教稼穑,为创始人文历史一大事,而人文亦本出于自然。此又中国文化传统所谓天人合一,为人文历史观之一主要观点也。自宗教言,稼穑亦出上帝恩典,五谷亦尽为上帝所创造,此若皆无关于人事。自科学言,稼穑乃出人类之智慧,人类必凭此智慧,以战胜自然,而创出文化,则文化若正与自然为敌对。而自中国传统文化之人文历史观之立场言,则人类文化之大原,亦一本于天心。惟天不亲教民以稼穑,而必假手于圣人焉。故人类社会而有圣人之降生,此亦皆由于天意。换言之,人文必不能逃离于自然,人文社会之有杰出人物所谓圣人者之诞生,其事亦自然所赐与。此其说,即观于《生民》之诗之诵述后稷诞生之种种神异而可证。故中国儒家之人文历史观,既分别人文于自然之外,又必推本人文于自然之内。中国人之尊天而重圣,凡以见天人合一,在天则不与圣人为同忧,在圣人则必与天为同德。凡后世儒家这所陈义甚高,而在《生民》之诗,周公之尊奉后稷为周人之始祖者,亦居然可寻其渊源之所自矣。故郊祀后稷,所重在人类之报本复始,而人之所以事天之道亦从可见矣。宗祀文王,所重在为天下国家之必主于文德,而人之所以治人之道,亦因而可见矣。故周人之郊祀后稷而宗祀文王者,此虽周人之亲亲,而尊贤之意亦从而并见焉。亲亲与尊贤,亦即自然与人文之两大本。天人合一之义,亦当并此二者而始见也。

《中庸》又言之,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故周公之制礼,其定宗法,崇祀后稷文王,固不仅于亲亲,而亦有尊贤之意焉。不仅于治人,抑亦有事天之道焉。故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也。

周公制礼作乐,复有一大端,当特别提出者,即井田之制是也。井田之制,其详已不可以确说。然既有封建,有宗法,则不能无井田。此三制,实一体也。既曰封土建国,则必有田。既收宗恤族,则必有田。既曰礼重等杀,则田必井。井田既分配于一宗一族,则必不农奴。封建偏属于政治,宗法偏属于伦理,井田偏属于经济。此三者,融凝一体,然后始成为治道。治道即人道,亦即天道也。而中国古人则只称之曰礼。礼者,体也。故礼必成体,即兼融并合此政治伦理与经济之三方面而成为一治体也。惟其必融凝此三者而始成为一治体,故于政治制度之背后,有伦理道德焉,有经济实利焉。惟此三者之相融相成,故礼成而乐兴焉。谓其厘然有当于人心之所同乐也。

然制度必随时而变,曰封建,曰宗法,曰井田,此三制者,自周公以下至于孔子,其随时而为变者,必甚多矣。惟其大经大法,则至孔子时,则犹可以远溯之于周公创制之用心而深得其微意之所在者。《中庸》又言之,曰: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当知《中庸》此等语,亦固非虚发。在当时七十子后学者之心目中,实应有一具体确可指证之人物,与其人所创制建立之制度,而后发为此等之歌颂,而此则非周公莫属矣。

孔子生周公后,有德无位,所谓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也。然孔子实能深得周公制礼作乐之用心者,故于吾从周,吾其为东周乎之全部理想中而特为画龙点睛增出一仁字。故凡治周公之礼,寻究周公封建宗法与井田之三大创制而推寻其中心精神之所在者,则必首于孔子论仁之旨有深识焉。儒家继孔子有孟荀,孟重义,荀重礼,后儒读孟荀之书,与夫七十子后学者论礼之篇籍,如今《小戴礼记》之所收,亦必常心仪有周公其人,与夫其及身之创制,而后始可以探求其最后之归趣,与其论旨之确然有所指证,而见其为不虚发焉。及于汉代诸儒,莫不重《春秋》。《春秋》,经世之书也,而尤必以《公羊》为大宗。后世治《公羊》之学者,亦必心仪有周公其人,与夫其及身之所创制,而后可以确然有会于当时《公羊》家之论旨之所终极,而确然见其有可以实措之于当时民物人生之大全也。

中国儒家,西汉以下,自董仲舒迄于王通,皆可谓能心仪周公其人,与夫其及身之所创制者。故不于当世之大经大法,有其规为措施焉。下逮宋儒,乃始论仁重于论礼,治《易》重于治《春秋》,尊孟子重于尊周公,讲心性之学重于讲治平之道,而自宋以下,中国文化乃亦不期然而若有所转向。迄于今日,封建宗法,乃悬为诟病中国传统文化者之莫大口实。而井田之制,则群举以为疑古之一端。而周公之为人,与夫其及身之所创制,即治史者亦皆忽视,若谓其乃已陈之刍狗,无深究之价值矣。本篇爰特粗发其宗趣之大者。至于精密之考据,牵连之发挥,此乃专门治史之业,非本篇所能详也。

此稿成于一九五八年十月

本文摘自《中国学术史论集》(一),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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