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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議你立刻到戶外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這兩週,娛樂圈畫風一變,除了“官宣”,還有一陣來自大自然的清風。

  說的就是帶着明星去“探索世界”的《奇遇人生》,至今播出四期,畫風還沒有崩壞,且有越來越好的傾向。

  說它是綜藝,但更像是一部安靜的紀錄片。

  ▽《奇遇人生》

  它很少笑料,不求爆點,沒有高潮,更多的是等待:等待一陣風來,或等待一陣雨走。

  最先看的一集,是竇驍和阿雅去挑戰登頂查亞峯,卻被困在大雨之中。阿雅爲遲遲不能動身而感到焦慮,相反,竇驍並不着急,樂觀地等待着老天的恩賜。

  “一旦有了期望,要麼就是大喜,要麼就是大悲。”

  “天反正就是這麼個天……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放輕鬆。”

  ▽《奇遇人生》

  有人說,看到竇驍這種隨遇而安的態度,拿着手機看節目的自己也瞬間安靜了下來。

  而從電腦屏幕上的視頻移開視線,看着我眼前的這本書,我感受到兩者之間的互通之處——同樣是爬山,竇驍讓我想起了蘇格蘭作家娜恩·謝潑德。

  ▲ 被印在英鎊上的女人

  該從何談起娜恩·謝潑德呢?

  她是那種讓記者、讀者和書評人都抓狂的作家——她實在太難捉摸了。

  在她逝世35年後的2016年,她和簡·奧斯汀、達爾文、丘吉爾、伊麗莎白女王一樣成爲英鎊上的肖像人物時,至少有80%的英國人仍然不認識這名女子。

  在那張精美的鈔票上,謝潑德眼神堅毅,似乎能穿透紙面,望向虛空。

  但別誤會,她不是像塞林格或品欽那種有意而爲之的與世隔絕者,既沒有前者的憤慨,也毫無後者的神祕。

  她只是習慣於沉默,以及沉默帶來的自由,否則她不會寫出這樣的句子:“萬物之中一定還有許多令人興奮的特質有待發現。”

  可以說,面對人世間,她並無太多話可說。

  但當和對面的鹿對視時,或緊盯着空中盤旋的鷹時,她的腦海中會浮現太多詞語。

  至於她自己發明了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山中的感覺——mis-spellings——拼寫錯誤的迷咒。

  當她在野外夜宿時,常常會產生這種清醒且迷糊的感覺:明明閉上了眼,卻感覺到眼前有星空和山脈;明明已經進入了睡眠狀態,腦子卻常常跳出到“仙境”“迷人”或“魅力”這種詞來形容眼前的一切。

  說到底,她更像是本雅明筆下的漫遊者,在日常和瑣碎中尋找瞬間的美,只是不走在都市的街上,而是閒逛于山林中。

  在介紹她的作家身份前,我們也許應該先介紹她的漫遊者身份。

  ▲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漫遊者

  1928年,在第一部小說《採石林》成名之後,曾經有位讀者熱情讚美時年35歲的謝潑德是蘇格蘭文學的復興者,她卻回答道:

  

  “我並不是很喜歡寫作。實際上,我寫得很少。只有感到有什麼東西必須被寫下的時候,我纔會寫。”

  

  幸好的是,她的確有在寫,即使她也的確寫得很少——在寫了四本書後,她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新書訊息裏;直到之後斷斷續續完成的散文集《活山》在1977年才正式出版。

  寫作之外,她還有一個身份是老師。

  可她要做的不僅僅是教書,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裏,她說自己的“神聖任務”是“嘗試阻止一些從那兒畢業的學生完完全全遵從社會認可的生活模式。”

  很多時候,她完全不像個老師,倒像個親切的朋友。

  如果你稱她爲一位山中的漫遊者,也許她會欣然接受,甚至有點自以爲豪。

  不少學生們對這位特別的“謝潑德小姐”感到好奇,除了講課以外,沉思中的謝潑德小姐彷彿和別人不在同一個星球上,像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是的,她的心思的確在另一個星球,那就是蘇格蘭阿伯丁地區的凱恩戈姆山——她花費一生漫遊的山脈。

  讓靈魂像肉體一樣赤裸

  今天,謝潑德留下無數腳印的這塊區域,在Google地圖上被標識爲“凱恩戈姆國家公園”,但它在謝潑德的私人文學地圖中應該被稱爲:The Living Mountain,活山。

  它位於英國東北部,山頂覆滿冰雪,雪上看得見北極光,有人管它叫“英國的北極圈”。

  謝潑德生於此地,死於此地,終生與山爲伴。

  無論春夏秋冬,她一直走在去往或踏出山的路上。稀薄的高山空氣成了她的必需品,要是讓她在平地待得太久,她反而覺得透不過氣。

  她發現停下腳步,纔可能欣賞和接觸到山的真實面貌。

  於是,在她筆下,人和山之間發生不再是一個個挑戰的勵志故事,而是無數微小的觀察和動心,小到一聲鹿鳴,一片青苔,都值得被重複述說。

  她能看透花的年齡:

  

  這些有着天使般花序、藏有惡魔的根莖的植物,它們狡猾地騙過了整個冰河時代,而不僅僅是一個冬天。

  

  她和不同的動物交友:

  

  動物們活在真實的相遇裏,活在我們生命彼此交錯的時刻:它們存在於遠方鷸羣的鳥鳴聲中,以及視線盡頭最後一排樹林間山雀那尖細的銀質嗓音裏。

  

  她傾聽山民的故事:

  

  山裏的生活交織着愛與恨、嫉妒與柔情、忠誠與背叛,以及許多平平淡淡的幸福。只要人們還生活在這片狂野的土地附近……他們的身上將永遠保留山的印記。

  

  甚至,她還聆聽到了沉默:

  

  對耳朵來說,這裏能夠聽到的最重要的聲音便是沉默……沉默就好比水手目光所及的地平線上最後一片陸地的盡頭。

  

  1934年夏天,凱恩戈姆山進入反常的高溫天氣,但謝潑德還是和往常一樣,拄着她的登山專用柺杖,穿了一身裙裝就上山了。

  她和旅伴向山上人跡罕至的埃文湖前進,這座湖位於海拔七百多米的山上,看似清淺,但深有七八十米。她聽說過當地人在這裏溺水的故事,但探索新風景是種致命吸引力。

  幾小時的跋涉之後,她們站到湖邊,謝潑德脫下衣服,大膽地踏進湖裏,這一切只爲換取對深淵的一瞥。

  將近十年以後,她在散文集《活山》當中回憶了這一美好的時刻:

  

  “我向下望去,一道水溝出現在雙腳之間,它是如此明亮,以至於我的心跳幾乎停了一拍……我走向在身後一步的同伴,叫她過來往下看了一眼我剛看到的水下懸崖。我們對望了一眼,又再一次看向谷底。緩緩地,我趟回淺水區。那一瞬間,似乎再沒什麼值得去說了。我的靈魂已經和我的肉體一般赤裸,那是我一生中最毫無防備的時刻之一。”

  

  ▲被雪藏多年的大山頌歌

  謝潑德曾對她的學生說過:女人不一定得坐在爐邊織毛衣,大可以放手做點別的事情。

  正如登山從來都是男人的運動,登山文學從來是男人的文學,但誰說女人就不能登山,不能描寫登山呢?

  也許,當初她的話並沒有贏得太多的讚許,那可是女性仍然沒有選舉權的年代:九成女性會放棄工作成爲家庭主婦,而不是像謝潑德選擇在大學任教,並終身未嫁。

  但她的女性主義言論,她講解文學時所用的“超前的女性主義角度”,以及她小說中鮮明的獨立女性形象,在半個多世紀後受到了早就應得的重視。

  在《牛津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中,英國當代知名作家阿莉·史密斯爲謝潑德撰寫了一篇詞條:她的朋友和學生們都記得,謝潑德和她筆下的鮮花一樣,身上也有一種令人愉悅的堅韌精神;當然,同樣讓他們忘不了的還有她的幽默感,她迷人的教學天賦,以及她在課堂上所展示的、領先於她所處時代的女性主義理念。

  同樣讓人忘不了的,還有她那本曾被藏匿三十餘年的散文集《活山》——這是她獻給大山的頌歌。

  事實上,這本書差點被整個世界遺漏了:謝潑德於1944年寫完此書,她把它拿給了一位朋友看,後者口上說喜歡,但坦承可能很少有出版商願意出版。

  謝潑德也曾嘗試投過一次稿,但在收到了拒稿信後,她便把稿子藏匿在了抽屜裏,直到1977年纔在朋友的催促下出版。

  但拿到手的,僅僅是一本小小的單薄平裝本,並未受到太多關注。

  過了三年,謝潑德便因健康問題而搬進療養院,開始遭受幻覺、“混亂”和“拼寫錯誤迷咒”的困擾。她以爲,整個病房都被搬到了德魯莫克的樹林裏:“我能看見那片林子,我像個孩子一樣在裏面玩耍。”

  翌年,謝潑德在療養院中逝世。

  時間繼續往前,在被遺忘了近二十年後,《活山》在英國文壇又重新被拿出來討論,直至權威媒體《衛報》評之爲“英國關於自然風景寫作最好的一本書”,一切才塵埃落定。

  進入二十世紀後,已經被奉爲經典的《活山》受到多位新生代英國名家的推崇:每一個人,都能在這座“活山”上得到不一樣的東西。

  羅伯特·麥克法倫,這位被譽爲“當代最好的行走作家”,在讀了《活山》後聲稱自己從中獲得了重新看待事物的眼光,他還爲此重遊了蘇格蘭的大山,而且不止一遍。

  從那以後,麥克法倫便成爲謝潑德的“第一迷弟”,甚至爲這本書寫了超過一萬字的前言,他在文末寫道:

  

  “書中沒有莊嚴的宣言,沒有預言,沒有能直接照搬的道德規訓。閱讀《活山》如同攀登凱恩戈姆,兩者提供的知識都非直線式的,而是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和角落,無窮無盡,待人探索。隨着你對它瞭解的增長,這本書的內涵也會增長。”

  

  而英國才女珍妮特·溫特森則是從謝潑德筆下的山,遊走回自己的童年乃至一生:

  

  “在娜恩·謝潑德的陪伴下,我漫步於崇山峻嶺之間。雖說她人已不在這世上,但她的聲音依舊清晰,如同被她追蹤溯源的溪流,越來越深遠,越來越向內: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探索之路。”

  

  這本書,就像謝潑德的一生,籍籍無名,癡迷自我,不求名利,卻如金子一般掩蓋不住自己身上的光。

  剛讀完《活山》後沒兩天,我補回了《奇遇人生》的前兩集節目,看到踏上北美平原去追逐龍捲風的春夏,我這才發現娜恩·謝潑德在世上遠非我想象的那麼孤獨。

  除了等雨停的竇驍,這個追風卻不急於見到風的少女,不也和半個世紀前在山上悠然漫步的謝潑德一樣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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