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永远向前,没有尽头,只有路口。从一条路上到另一条路上,从一个路口再到另一个路口,每条路上每个路口,都有一些人擎起明灯,照亮我脚下的土地,引领我继续向前。

固原夹在东西山脉之间,是座狭长的城市,从南经过平凉可到西安,向北经过中卫吴忠等能到银川。和七营的石子路一样,也有一条主干道从南到北贯穿全城,不过长了很多倍,也宽了很多倍。

高中毕业时,父亲的工作几经调动,我们城里的“家”已安在酒厂了。从家属院出来,沿着清水河畔一路往东,经过大片的农庄、小块的坟茔,拐向朝北的大路,路过拖配厂、运输公司到达南河滩。再走上二小坡子,继续向北,经过新华书店往西走,就到了汽车站。汽车站对面有个小巷,向南一直走到头,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学”——固原师专。

师专原名叫六盘山大学,校址起先就在离七营不远的镇——黑城镇,俗称“黑城子大学”,后来整体搬迁到城市。它虽是个普通师范院校,可在七八十年代的宁夏,那就是一个品牌,可以和现在的211或589相比了。对众多高考生来说,高耸的小洋楼,免费的食宿、可口的饭菜、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富于想象的爱情故事、铁饭碗的工作,都是极大的诱惑,而那些老师的名字,足使人向往又向往了。据说固原师专中文系远比宁夏大学实力强有名气,就是因为有一批德才兼备的老师。

“师专巷”不长,却繁华热闹,书店、理发店、招待所、录像厅、舞厅,一应俱全,更不用说各种小吃摊点了。酒香巷子深,年轻气又盛,情投意不合,在这里,无数个热血青年,组合成无数个小团体,每天上演着无数个小故事。有关思潮和理想的,有关命运与前途的;当然更多的是关于爱情与荷尔蒙的细节场景,不但能迅速衍生出诸多版本,而且会升温发酵,汇聚扩散,广为流传。未进校之前,我知道要就读的学校是师范院校,以后的职业就是教书育人,虽暗自有些遗憾(我的职业理想是图书管理员),但还是激动几分。因为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考上(按照其他人的经验,我以为至少会补习个三四年),也没想到就在家门口上大学。

1988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我走进了固原师专大门。开学季的校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夜里,在306宿舍,在日记里,我按捺不住兴奋,这样渲染,“他们如夜空中的灯塔,为彻夜未归的渔夫照亮回家的路;如人生道路中的指路人,为我们在前进中指明了方向……我发誓,一定不能辜负,不能虚度,要让这三年成为自己一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光。”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如此。

开学典礼很快就召开了,除了丁文庆校长慷慨激昂的迎新词外,还见到了那些震得耳朵都响的人。说实话,这第一面,他们让我很是失望,因为和想象中相差很大。不但没有西装革履,自带光环,而且一个个朴素平常,安静低调。有的带着和我父亲一样的帽子,有的没戴帽子头发却花白了,有的穿着中山装,有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粗布衣,根本不像北大、北师大、复旦等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不像书上写的摆脱了困境立志报效祖国的知识分子,不像被“发配”在本地几十年而不改其衷的文人志士,倒像是邻人家的父亲和大哥。有的老师甚至说话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只是偶尔嘣出几个词,才能体现出身份籍贯。我闷闷不乐,胡思乱想。他们从天南地北到西海固这么多年,是不是被洋芋蛋蛋和黑面馍馍同化了,完全平庸如凡人?是不是西北的朔风在吹老了他们外貌的同时,也吹糙了一颗曾经细腻敏感的心?

疑虑很快就被打消。随着一门门课程的开设,随着一节节课的讲解,他们真像一座座山,挺立在我人生的坐标中。在他们的引领下,我们不但系统地学到了一些知识,深刻地领悟着学问二字,更重要的,是 懂得了人格魅力真正涵义。

丁文庆、袁伯诚、杨子仪、荣茂根、国玉经、聂堆仓、米振中、国玉经、李龙锦、高明泉、王刚、王宗亮、钟正平等等,传道、受业、解惑,采得百花成蜜,酿造生活辛甜。现在想来,如果把知识比作海洋、大学比作航船的话,那么这些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老师就是一个个摆渡者。

巷子深处,是一些长相相似的独立小院。向左走,推开一扇油漆斑驳的大门,就是荣茂根老师的“家”了。

大姨边和母亲寒暄边指着我说,“这娃娃攒劲!你可没白下苦”,我不好意思地笑。她们表姐妹拉起了家常,我趁机走出去,环视着这个“神秘”的、文脉深远的小院。

普通的三室一厅,厨房在院里,和我家差不多,不过位置不同而已。它在师专正对面,和教学楼相隔不到二三百米,只隔着一条马路。院里干干净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摆放地整整齐齐。晾衣绳上挂着几件黑蓝色衣服,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兔笼立在墙角,两只雪白的兔子,正瞪大红眼睛瞅着陌生人。

她们很快就进了厨房,开始生火做饭。大姨一贯嘴勤脚勤,语速极快,待人实诚,做得一手好饭菜,操着很多人的心。虽是组合家庭,但夫妻、子女关系极好,堪称楷模。最值得肯定的是,她和姨父对下一辈教育抓得非常紧。他们把家族里很多半大娃娃都接到这个小院里,谆谆教诲,监督学习,然后一个个推进各个院校,推上工作岗位。我知道的就有涛哥,勇哥、峰哥……

门推开了,一个人弓着身子慢腾腾走了进来,将一把青草放在厨房窗台下。瘦削黑黝,眼神却异常明亮地看着我,“这是谁家的小兔,跑到我家找草吃?”大姨和母亲出来介绍,他笑嘻嘻地说,“看起来像个中学生,咋没长大?”大家都笑,我羞涩地低下头。他说在外面拔草,还得去一趟。我跟着来到墙根下。秋阳高照,天气很好,他不停地薅草,一把一把,有力极了。接着就说起无锡的美食,家里的洋楼;复旦读书时的同窗情谊,理想信念;又说西海固乡下的酸菜馍馍,小学校里的土炉子。说有一次冬天饿得受不了,在冻土里刨洋芋的情景,还说起冻洋芋烧熟后的香甜。他很幽默,时而自嘲,时而疏导,“只有读书才是最贵气的。贵气这个东西在骨子里,和贫富无关”。

吃饭了,他吃着青菜豆腐,喝几口汤就到书房里去了。我跟进去,到处是书。大本的、小本的,摞着的,堆着的。他拿起一本,指着封面说,“这个可得要好好学”,我见是厚厚的《古文观止》,赶紧点点头。他提笔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小个子大眼睛,剑眉隆鼻,轮廓坚硬,白发粗厚,梳得整整齐齐。从江南水乡的无锡梅园,被发配到朔风刚劲的西海固;从庞大的荣氏家族里的一员,到背井离乡、妻逝子幼的结局,几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溜走了,他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抱怨?在一个偶然因素会直接影响到个人生命轨迹的社会里,他是怎么煎过来的?但我眼里的他,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处事方式和聪慧睿智,有一种历经风霜依然乐观豁达的精神,也有一种淡泊人生后的大彻大悟。

到了第二学期,他来上课,讲得是唐代文学。平日里也就是念念背背,可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一首叙事诗整整学了一周。他边读边讲、边讲边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忽然就推开凳子站起来,粉笔几绕,刚劲有力的大字就画满了黑板。昂头吟诵,满头白发和白色大字相互映照。他激动地浑身颤抖,用粉笔使劲敲打着黑板,右手的六根指头颤巍巍。所有同学都端坐着听讲,连最爱睡觉的人都爬了起来。“今儿可是听美了!讲得太好了!”同桌偷偷捣我,我也点点头。

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同学又去过小院,好像是邀请他参加新年汇演吧。此时,读了一些书,明白了一些真相,也知晓了一些故事,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他在书房和接待了我们,依旧是低调的、谦逊的、幽默的、随意的;还笑自己是拿着书本就上课、回到家里就看书写东西的“老头子”。借了书说了话,大姨笑吟吟留饭,他也说吃了再去,可是有演出,我们便匆匆告辞。

暮色四合,晚风乍起,眼前的小院虽小,却平添了一份温暖,少了一份萧瑟。这个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走出了几个大学生的地方,不断迎来送往接纳包容的地方,因为主人的人格魅力而格外使人留恋。他和我们的大姨,他们既浸润在诗书画意之中,也享受着柴米油盐的温馨;既一起散步聊天,又一起相伴相守,走过了坎坷岁月,走过了滚滚红尘。

流年易逝,岁月如歌,和那个时代许多孤独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曾经也年轻气盛过意气风发过,但时代的浮沉,现实的变迁,遭际的无奈,使得他和他们,对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当他的时代忽略了他,知识和才华能支撑着会走下去。当他的身份才学成了前进的障碍,当哀伤、悲愤和荣耀都随风而去,小院却以温存、包容的方式接纳了他。他和他们那一代人,是自己的主人,又不是自己的主人。错过的,太多了。

提起他,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小院,那个闭门则无事、满院生春草的小院。因为在这片大地上,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小院,静默内敛,含笑生活,守在生活最低处,历经磨难而不改其志。

“我用几十年时间写出来,放在出版社五六年,现在好容易出版了,没想到只给了一些书,还说让我自己吆喝买。读书人不易,写书人更不易啊。我想这样的书除了你们,估计也没人看……”他站在讲台上,说到入情处,边拱手作揖边指着讲桌上的两摞书,泪花微闪。我们坐在下面,无比心酸。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同学们,谢谢!”

下课了,书很快就被同学们领完,班长把钱交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夹在书里,像个羞怯的中学生。我们翻着沉甸甸的《实用汉语音韵学》和《固原县方言志》,敬佩油然而生。

杨子仪老师,湖南怀化人,矮矮胖胖,是个走路慢腾腾、说话慢悠悠的人,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名牌大学高材生,倒像个拖配厂的工人。他是音韵学家,上的自然是《古代汉语》。一个学期,老师每天都爬上二楼,从左楼梯口走进来,放下讲义和水杯。水杯和他一样,圆乎乎,是个老式苹果罐头瓶,广口红盖,用各色塑料绳编织的杯套牢牢套在底部。他坐下来,端起水杯喝一口,然后说,“今天咱们学习音韵学。音韵学呢?就是用来‘明通假,正音读’的。因为比较难懂,也被称为‘绝学’”。他在上面一丝不苟地讲,大家在底下听“天书”,一个都不会,也没兴趣。其时,正值西方思潮流行、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阶段,我们这些“二愣子”谁愿意坐下来学古人发音、古字音标呢?屁股大小都点着火呢,所以他课堂上空座位最多。有时人在教室,也都是来睡觉的。

讲了很久,发现没人听,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几个词,“双声”“旁纽双声”“准双声”“叠韵”“对转叠韵”“旁对转叠韵”,又坐下来开始讲。同桌偷偷说,“杨老师讲课,没一个人听,好像给空气讲,也不知道他难过不难过?”我往后一看,吐吐舌头,“还是咱俩装个样子吧”。我们就睁大眼睛盯着黑板,老师明显受到了鼓舞,以后上课就专盯着我俩,我们想睡觉都不好意思。

多年以后,因喜欢古诗词,偶尔也想附庸风雅,对个对联,写几句打油诗,可不懂音韵,啥也做不好。这时,我就想起杨老师,想起他认认真真对着空气讲“吴音”“变音”时的样子,内心充满了悔恨……而那两本书,还在我书柜的最上层,像两块石碑,沉甸甸地躺在那里。

不管是在校园还是在宿舍,早晨还是晚上,只要遇见师母追问,“见你们高老师了吗?”,我们一律摇摇头,满脸正经地说,“不知道”。可大家明明知道,高老师在某个男生宿舍,又喝上了。

高明泉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最亲近、最投缘的老师。他爱喝酒,所以每每被师娘唠叨,也不思悔改。大个子大眼睛、说话高声、情感外露、率性而为、爽快大方的他,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说话做事有魏晋余韵。比如说话,常常说着说着就手舞之足蹈之。日常生活,他除了爱酒,其他一律躲避,既有陶渊明淡薄名利的陶然,也有竹林七贤的不羁,还有李白苏轼般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但他上课可从不马虎,甚至可算得上严格了。整个大学阶段,唯一天天上课被叫起来背课文的就是他,大家愁得跑。他讲的是宋词,尤爱吟咏。讲课时,只要发现某人神游天外,就用自己特有的声调拉长了喊,“XXX,请你起来背诵一个《摸——鱼——儿》”,被叫的人倏然一惊,或滔滔不绝或嗫喏悄语,他都瞪大眼睛紧盯着。一般来说,后者居多。被叫的人背不下来,其他的人也不敢松懈,只能和中学课堂一样,一面偷偷扫射一面口中喃喃。

他在我们心里,上课时是老师,下了课就是大哥,关张刘的那种,有事可以担当,没事可以吃喝玩乐。做学问时是老师,不做学问时是朋友,可以互相大声讨论的人。老师爱教书,更爱学生,是把教书当做事业去做的人。他喜欢自比为孔子,喜欢众弟子围坐左右,如侍坐篇那样,谁为颜回谁是子贡,谁是子路谁是子夏,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环视周围,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乐趣。

不过后来他也因酒毁掉了健康,胃被切除了一半,也就戒掉了。这几年,他在银川上班,相隔较远,偶然遇见,人虽瘦了些,但还是那样精神矍铄。我打心眼里高兴。

“口语表达非常重要。不信,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话说咱本地人去西安,被抢了包,他不会喊‘有人抢劫’,只是说‘你站下你站下’。别人以为他们认识,就不去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人跑了。所以大家一定要学好这门课,至少以后出门会说话,说好话。”第一节课的开场白,我们就被吸引住了。

国玉经老师教我们普通话,叫《口语训练》。每天早上,他都要到教室,让每人说上一段,以便纠正大家的醋溜普通话、方言普通话、独创普通话。还要求我们日常生活中也用普通话交流,不要怕丢脸、怕人议论。我们宿舍最积极,相约谁说方言就惩罚,互相监督语音语调,一段时间后,水平明显提高,老师很高兴,更认真了。晚上也守在教室,见谁过来就抓住说一段。黑城七营人,常常“二”这个音发不准,前后鼻音也是个大问题,老师就单独叫我说,一遍遍纠正,一遍遍示范,直到学会了为止。如今每当别人夸我普通话标准时,我都会想起老师,想起他张大嘴,让我看着舌形发音时的情景。“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现在大学还有这样的老师吗?估计很少了。

毕业那几天,班里一片混乱,大家都去国老师家吃饭。年轻漂亮的师母煮了一大锅醪糟,里面还有大大的汤圆,我们抢着吃,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像是看着自家儿女。前年校庆,他被搀扶着来参加酒宴,当和几位老教师走进大厅时,所有人都站起来走上前,热烈鼓掌,夹道欢迎。他微微偏着头,一遍遍点头示意,激动地浑身颤抖。他的学生们眼泪扑簌簌,都过去问候。他居然都能认出来,叫得上名字。这样看来,他还不老,还会好好地活在世上,颐养天年。

要去实习了,其他同学看了派遣单,都高高兴兴跑去做准备工作了,我却愁眉苦脸。我家在酒厂,离四中最近,可按照户口上的老地址,却被分配去了头营。虽然这中学也离城不太远,但毕竟离了一步,来来往往都不方便。

那个下午,我就坐在教室里,望着墙面上树影一寸寸往下挪,无奈惆怅,不知所措。个头不高、年轻白皙的李龙锦老师从楼梯上跑了上来,在门口看了看,然后问,“你们班其他人呢?”我回答说不知道。他转身准备走,又自言自语,“今天就要确定实习日期了,你们班实习单怎么还没送上来?”我还是摇了摇头。他停下来看着我,“你在哪里实习?”我愁肠万端,鼓足勇气说“老师,我家在四中附近,现在被分到了头营,太远了”。“哦,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走进教室,拿起桌子上表格,掏出钢笔,在我名字那一栏里划掉了头营,写下了四中两个字。我没想到是他负责这个,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高兴坏了,“老师老师,谢谢您啊!”他摆摆手,“没什么。改一下就是”,然后就匆匆走远了。过了两天,结果下来,我就分在了四中,不但离家近人也熟,还能照顾到妹妹弟弟。我的这份感激,一直存在心底。

几十年后,同学聚会,他也来了,变化不大,还是很年轻,大家一起回忆往事,我说起这件事,老师说他早忘了,又说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直到去年才知他和我是老乡,祖籍都在山西运城,而且相距不远。豪爽仗义、睿智灵活的老师,急公好义的大哥,他在我心里,是个值得铭记的人。

一进校,就听前辈介绍,中文系几十门课程里,最枯燥无味、最抽象难懂、最不容易考过的就是《形式逻辑》,而且还是必修课。据说能一次性考过的人,每届都没几个;补考后还挂着的,倒是历届都有;一直到毕业了还不能过的,还有若干。几番渲染后,带着恐惧和期待,终于迎来了第一节课。

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细眯的眼睛,挺直的鼻子,雪花呢大衣一尘不染,不多的头发向后梳。一句介绍的话也没说,他抬手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形式逻辑,然后翻开书就开讲。从起源到过程,从理论到实例,林林总总娓娓道来。一堂绪论什么都没听下,但记住了他的要求:笔记占40%,考试成绩占60%。

聂堆仓,笔名聂焱,固原土生土长的逻辑学教授。不拘言笑,不怒而威,不可亲近,是他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为学执着严谨、认真细致,甚至有点苛刻。他讲课时,脸上没任何表情,一板一眼,条理清晰,有条不紊,不厌其烦的板书,不厌其烦的举例。逻辑本来就难,越讲我们越觉得云里雾里,只好似懂非懂地听着:如果A,那么B。如果P,那么Q……

第一次考试班里多一半同学不及格,大家一筹莫展,开始想办法。其他老师倒简单,派几个能说会道的漂亮女生软磨硬泡,一般就会解决,但在他那里,不是行不通而是根本行不通。于是几个男生自告奋勇,结果在老师家里喝了茶吃了饭还借了书,但还是被义正言辞的拒绝加分。于是,他课上很少有人逃课,笔记也做得最整齐。即使最不爱学习的人,手里都拿着逻辑看。

一次考试我58分同桌57分,拿着卷子看来看去,一道2分题老师忘加了,我们决定去“淘分”。到老师家说明了原因,他带我们去书房,找到红蓝铅笔细细审查了一番,才把我的58改为60,把同桌的57改为59,还主动借给我们一本《趣味逻辑》。出门后,同桌气得不说话。我就逗她,“你说老师切菜时,是不是也要拿个尺子量”?她噗嗤一声笑了,“一分,就一分啊,都舍不得给我及格。”哎,没办法!

某段时间,各种纷纷扰扰,大家都不好好复习。周二早上,没人上课。我们班男生跑得没剩下几个,女生在忐忑不安中等着,不知道逻辑结业试能不能正常进行。铃声响了,老师拿着厚厚一沓卷子进来,眉头一皱,“其他人呢?”有人就试探,“老师,今天还考试?”只见老师重重拍桌子,“你给我叫人去。今天就是国民党来了,我的逻辑也要结业考试”。班长吓得一溜烟跑了,不一会儿,男生们悄悄进来,发卷子做卷子,没一个敢做声。交完卷子,老师只说了一句:“你们还是学生啊?!”

那时,所有老师的生活琐事,都是我们津津乐道的对象。都说荣茂根老师的老婆最贤惠(她是我姨,我当然知道),国玉经老师的老婆最漂亮,高明泉老师的老婆爱唠叨,聂老师的老婆官最大……校园里,个别老师绯闻不断,他却风平浪静,没任何波澜。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相互理解包容,是家庭模范。师母退休后在《跋涉的印迹》里总结道:丈夫聂焱属于典型的学者型的知识分子,凡事爱较真,心地善良,人品好。工作中,他尽职尽责;家庭中,他善待老小;对亲朋同事,他诚笃宽厚。略见一斑

现在的他,已完全离职了,背着相机到处跑,拍出来的照片都能上杂志。干一行爱一行,干啥啥都成,是他一贯风格。我每天看着他微信圈里的照片,非常佩服,也非常欣慰。

当年中文系人才济济,我们受益匪浅。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起一个个老师的特点来。张光全先生的儒雅博学,王毓红老师的知性美丽,米振忠老师的幽默风趣,还有钟正平老师的潇洒倜傥,以及许多未曾具名、或不知名的老师,都如一块块宝石,放射着智慧的光芒,成为我永远的回忆。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那些不谙世事的学生,如今都步入了中年,而且在各个领域里,成了骨干和顶梁柱。他们的些许成绩,微薄贡献,追根溯源,都来自于老师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来自于老师的谆谆教诲和身体力行。孔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我的这些品德高尚、学养深厚、平凡普通、贡献卓著的老师,除了传授知识以外,更重要的是让我们懂得了做人、做事、做学问、立于世间的格局和境界。

光阴易逝,岂容我待,长者之风,山高水长。他们有的已告别人世,有的到了耄耋之年,有的还上有老下有小,有的正进入夕阳红队伍,有的亦落叶归根,有的完全成为西海固的一份子。“呕心血诲人不倦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挥洒汗水殚尽竭力老有所为碧水写春秋”,这个长联,恰如其分地总结了他们的一生。无论怎样,青春都没有虚度,生命都没有耗费,回眸来路,他们一定会为此感慨,也会为此自豪,更会毫无愧色。因为他们坚守的师道尊严,恪守的当仁不让,固守的道德品质,以及用良知捍卫的传统根脉,都如泰山北斗,熠熠生辉。

没有了历史,就没有了思考;没有了文化脉搏的跳动,也就没有了一代代的传承。消费主义的侵蚀、利益至上的吞噬、碎片化的覆盖,无处依托的孤独,使得我们不知所往,似乎也不知所终。在师德师品渐行渐远的今天,在师道师行也要靠法律法规来规范的今天,我记下他们,也算是一种追忆,一种珍念,一种警醒。我希冀自己在未来的路上,积淀着,反思着,感恩着。我也希冀我的后人,和我一起在路上,信仰着,追随着……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高丽君,70年代生于宁夏西海固。宁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飞天》《青年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散文诗》《罗马尼亚华人报》等发表。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有文字被翻译为英文。《在低处在云端》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剪灯书语》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单篇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国土资源部“景芝杯”征文一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第五届中国“徐霞客游记”奖、宁夏“六盘山旅游杯”全国诗文大赛奖、宁夏固原市“新锐作家”奖等各种奖项,现为固原第五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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