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永遠向前,沒有盡頭,只有路口。從一條路上到另一條路上,從一個路口再到另一個路口,每條路上每個路口,都有一些人擎起明燈,照亮我腳下的土地,引領我繼續向前。

固原夾在東西山脈之間,是座狹長的城市,從南經過平涼可到西安,向北經過中衛吳忠等能到銀川。和七營的石子路一樣,也有一條主幹道從南到北貫穿全城,不過長了很多倍,也寬了很多倍。

高中畢業時,父親的工作幾經調動,我們城裏的“家”已安在酒廠了。從家屬院出來,沿着清水河畔一路往東,經過大片的農莊、小塊的墳塋,拐向朝北的大路,路過拖配廠、運輸公司到達南河灘。再走上二小坡子,繼續向北,經過新華書店往西走,就到了汽車站。汽車站對面有個小巷,向南一直走到頭,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學”——固原師專。

師專原名叫六盤山大學,校址起先就在離七營不遠的鎮——黑城鎮,俗稱“黑城子大學”,後來整體搬遷到城市。它雖是個普通師範院校,可在七八十年代的寧夏,那就是一個品牌,可以和現在的211或589相比了。對衆多高考生來說,高聳的小洋樓,免費的食宿、可口的飯菜、寬敞明亮的階梯教室,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富於想象的愛情故事、鐵飯碗的工作,都是極大的誘惑,而那些老師的名字,足使人嚮往又嚮往了。據說固原師專中文系遠比寧夏大學實力強有名氣,就是因爲有一批德才兼備的老師。

“師專巷”不長,卻繁華熱鬧,書店、理髮店、招待所、錄像廳、舞廳,一應俱全,更不用說各種小喫攤點了。酒香巷子深,年輕氣又盛,情投意不合,在這裏,無數個熱血青年,組合成無數個小團體,每天上演着無數個小故事。有關思潮和理想的,有關命運與前途的;當然更多的是關於愛情與荷爾蒙的細節場景,不但能迅速衍生出諸多版本,而且會升溫發酵,匯聚擴散,廣爲流傳。未進校之前,我知道要就讀的學校是師範院校,以後的職業就是教書育人,雖暗自有些遺憾(我的職業理想是圖書管理員),但還是激動幾分。因爲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能考上(按照其他人的經驗,我以爲至少會補習個三四年),也沒想到就在家門口上大學。

1988年初秋的一個下午,我走進了固原師專大門。開學季的校園,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我睜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夜裏,在306宿舍,在日記裏,我按捺不住興奮,這樣渲染,“他們如夜空中的燈塔,爲徹夜未歸的漁夫照亮回家的路;如人生道路中的指路人,爲我們在前進中指明瞭方向……我發誓,一定不能辜負,不能虛度,要讓這三年成爲自己一生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光。”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的確如此。

開學典禮很快就召開了,除了丁文慶校長慷慨激昂的迎新詞外,還見到了那些震得耳朵都響的人。說實話,這第一面,他們讓我很是失望,因爲和想象中相差很大。不但沒有西裝革履,自帶光環,而且一個個樸素平常,安靜低調。有的帶着和我父親一樣的帽子,有的沒戴帽子頭髮卻花白了,有的穿着中山裝,有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粗布衣,根本不像北大、北師大、復旦等名校畢業的高材生,不像書上寫的擺脫了困境立志報效祖國的知識分子,不像被“發配”在本地幾十年而不改其衷的文人志士,倒像是鄰人家的父親和大哥。有的老師甚至說話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樣,只是偶爾嘣出幾個詞,才能體現出身份籍貫。我悶悶不樂,胡思亂想。他們從天南地北到西海固這麼多年,是不是被洋芋蛋蛋和黑麪饃饃同化了,完全平庸如凡人?是不是西北的朔風在吹老了他們外貌的同時,也吹糙了一顆曾經細膩敏感的心?

疑慮很快就被打消。隨着一門門課程的開設,隨着一節節課的講解,他們真像一座座山,挺立在我人生的座標中。在他們的引領下,我們不但系統地學到了一些知識,深刻地領悟着學問二字,更重要的,是 懂得了人格魅力真正涵義。

丁文慶、袁伯誠、楊子儀、榮茂根、國玉經、聶堆倉、米振中、國玉經、李龍錦、高明泉、王剛、王宗亮、鍾正平等等,傳道、受業、解惑,採得百花成蜜,釀造生活辛甜。現在想來,如果把知識比作海洋、大學比作航船的話,那麼這些學高爲師、德高爲範的老師就是一個個擺渡者。

巷子深處,是一些長相相似的獨立小院。向左走,推開一扇油漆斑駁的大門,就是榮茂根老師的“家”了。

大姨邊和母親寒暄邊指着我說,“這娃娃攢勁!你可沒白下苦”,我不好意思地笑。她們表姐妹拉起了家常,我趁機走出去,環視着這個“神祕”的、文脈深遠的小院。

普通的三室一廳,廚房在院裏,和我家差不多,不過位置不同而已。它在師專正對面,和教學樓相隔不到二三百米,只隔着一條馬路。院裏乾乾淨淨,幾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擺放地整整齊齊。晾衣繩上掛着幾件黑藍色衣服,幾乎一模一樣。一個兔籠立在牆角,兩隻雪白的兔子,正瞪大紅眼睛瞅着陌生人。

她們很快就進了廚房,開始生火做飯。大姨一貫嘴勤腳勤,語速極快,待人實誠,做得一手好飯菜,操着很多人的心。雖是組合家庭,但夫妻、子女關係極好,堪稱楷模。最值得肯定的是,她和姨父對下一輩教育抓得非常緊。他們把家族裏很多半大娃娃都接到這個小院裏,諄諄教誨,監督學習,然後一個個推進各個院校,推上工作崗位。我知道的就有濤哥,勇哥、峯哥……

門推開了,一個人弓着身子慢騰騰走了進來,將一把青草放在廚房窗臺下。瘦削黑黝,眼神卻異常明亮地看着我,“這是誰家的小兔,跑到我家找草喫?”大姨和母親出來介紹,他笑嘻嘻地說,“看起來像箇中學生,咋沒長大?”大家都笑,我羞澀地低下頭。他說在外面拔草,還得去一趟。我跟着來到牆根下。秋陽高照,天氣很好,他不停地薅草,一把一把,有力極了。接着就說起無錫的美食,家裏的洋樓;復旦讀書時的同窗情誼,理想信念;又說西海固鄉下的酸菜饃饃,小學校裏的土爐子。說有一次冬天餓得受不了,在凍土裏刨洋芋的情景,還說起凍洋芋燒熟後的香甜。他很幽默,時而自嘲,時而疏導,“只有讀書纔是最貴氣的。貴氣這個東西在骨子裏,和貧富無關”。

喫飯了,他喫着青菜豆腐,喝幾口湯就到書房裏去了。我跟進去,到處是書。大本的、小本的,摞着的,堆着的。他拿起一本,指着封面說,“這個可得要好好學”,我見是厚厚的《古文觀止》,趕緊點點頭。他提筆寫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我看着眼前這個人,小個子大眼睛,劍眉隆鼻,輪廓堅硬,白髮粗厚,梳得整整齊齊。從江南水鄉的無錫梅園,被髮配到朔風剛勁的西海固;從龐大的榮氏家族裏的一員,到背井離鄉、妻逝子幼的結局,幾十年的光陰就這麼溜走了,他有沒有遺憾。有沒有抱怨?在一個偶然因素會直接影響到個人生命軌跡的社會里,他是怎麼煎過來的?但我眼裏的他,似乎有一種獨特的處事方式和聰慧睿智,有一種歷經風霜依然樂觀豁達的精神,也有一種淡泊人生後的大徹大悟。

到了第二學期,他來上課,講得是唐代文學。平日裏也就是念念背背,可到了白居易的《長恨歌》,一首敘事詩整整學了一週。他邊讀邊講、邊講邊讀,“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忽然就推開凳子站起來,粉筆幾繞,剛勁有力的大字就畫滿了黑板。昂頭吟誦,滿頭白髮和白色大字相互映照。他激動地渾身顫抖,用粉筆使勁敲打着黑板,右手的六根指頭顫巍巍。所有同學都端坐着聽講,連最愛睡覺的人都爬了起來。“今兒可是聽美了!講得太好了!”同桌偷偷搗我,我也點點頭。

冬天的一個傍晚,我和同學又去過小院,好像是邀請他參加新年匯演吧。此時,讀了一些書,明白了一些真相,也知曉了一些故事,我的思想也發生了變化。他在書房和接待了我們,依舊是低調的、謙遜的、幽默的、隨意的;還笑自己是拿着書本就上課、回到家裏就看書寫東西的“老頭子”。借了書說了話,大姨笑吟吟留飯,他也說喫了再去,可是有演出,我們便匆匆告辭。

暮色四合,晚風乍起,眼前的小院雖小,卻平添了一份溫暖,少了一份蕭瑟。這個他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走出了幾個大學生的地方,不斷迎來送往接納包容的地方,因爲主人的人格魅力而格外使人留戀。他和我們的大姨,他們既浸潤在詩書畫意之中,也享受着柴米油鹽的溫馨;既一起散步聊天,又一起相伴相守,走過了坎坷歲月,走過了滾滾紅塵。

流年易逝,歲月如歌,和那個時代許多孤獨的知識分子一樣,他曾經也年輕氣盛過意氣風發過,但時代的浮沉,現實的變遷,遭際的無奈,使得他和他們,對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當他的時代忽略了他,知識和才華能支撐着會走下去。當他的身份才學成了前進的障礙,當哀傷、悲憤和榮耀都隨風而去,小院卻以溫存、包容的方式接納了他。他和他們那一代人,是自己的主人,又不是自己的主人。錯過的,太多了。

提起他,我常常會想起那個小院,那個閉門則無事、滿院生春草的小院。因爲在這片大地上,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小院,靜默內斂,含笑生活,守在生活最低處,歷經磨難而不改其志。

“我用幾十年時間寫出來,放在出版社五六年,現在好容易出版了,沒想到只給了一些書,還說讓我自己吆喝買。讀書人不易,寫書人更不易啊。我想這樣的書除了你們,估計也沒人看……”他站在講臺上,說到入情處,邊拱手作揖邊指着講桌上的兩摞書,淚花微閃。我們坐在下面,無比心酸。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同學們,謝謝!”

下課了,書很快就被同學們領完,班長把錢交給他。他不好意思地夾在書裏,像個羞怯的中學生。我們翻着沉甸甸的《實用漢語音韻學》和《固原縣方言志》,敬佩油然而生。

楊子儀老師,湖南懷化人,矮矮胖胖,是個走路慢騰騰、說話慢悠悠的人,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名牌大學高材生,倒像個拖配廠的工人。他是音韻學家,上的自然是《古代漢語》。一個學期,老師每天都爬上二樓,從左樓梯口走進來,放下講義和水杯。水杯和他一樣,圓乎乎,是個老式蘋果罐頭瓶,廣口紅蓋,用各色塑料繩編織的杯套牢牢套在底部。他坐下來,端起水杯喝一口,然後說,“今天咱們學習音韻學。音韻學呢?就是用來‘明通假,正音讀’的。因爲比較難懂,也被稱爲‘絕學’”。他在上面一絲不苟地講,大家在底下聽“天書”,一個都不會,也沒興趣。其時,正值西方思潮流行、全盤否定傳統文化階段,我們這些“二愣子”誰願意坐下來學古人發音、古字音標呢?屁股大小都點着火呢,所以他課堂上空座位最多。有時人在教室,也都是來睡覺的。

講了很久,發現沒人聽,他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幾個詞,“雙聲”“旁紐雙聲”“準雙聲”“疊韻”“對轉疊韻”“旁對轉疊韻”,又坐下來開始講。同桌偷偷說,“楊老師講課,沒一個人聽,好像給空氣講,也不知道他難過不難過?”我往後一看,吐吐舌頭,“還是咱倆裝個樣子吧”。我們就睜大眼睛盯着黑板,老師明顯受到了鼓舞,以後上課就專盯着我倆,我們想睡覺都不好意思。

多年以後,因喜歡古詩詞,偶爾也想附庸風雅,對個對聯,寫幾句打油詩,可不懂音韻,啥也做不好。這時,我就想起楊老師,想起他認認真真對着空氣講“吳音”“變音”時的樣子,內心充滿了悔恨……而那兩本書,還在我書櫃的最上層,像兩塊石碑,沉甸甸地躺在那裏。

不管是在校園還是在宿舍,早晨還是晚上,只要遇見師母追問,“見你們高老師了嗎?”,我們一律搖搖頭,滿臉正經地說,“不知道”。可大家明明知道,高老師在某個男生宿舍,又喝上了。

高明泉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最親近、最投緣的老師。他愛喝酒,所以每每被師孃嘮叨,也不思悔改。大個子大眼睛、說話高聲、情感外露、率性而爲、爽快大方的他,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說話做事有魏晉餘韻。比如說話,常常說着說着就手舞之足蹈之。日常生活,他除了愛酒,其他一律躲避,既有陶淵明淡薄名利的陶然,也有竹林七賢的不羈,還有李白蘇軾般對精神自由的追求。

但他上課可從不馬虎,甚至可算得上嚴格了。整個大學階段,唯一天天上課被叫起來背課文的就是他,大家愁得跑。他講的是宋詞,尤愛吟詠。講課時,只要發現某人神遊天外,就用自己特有的聲調拉長了喊,“XXX,請你起來背誦一個《摸——魚——兒》”,被叫的人倏然一驚,或滔滔不絕或囁喏悄語,他都瞪大眼睛緊盯着。一般來說,後者居多。被叫的人背不下來,其他的人也不敢鬆懈,只能和中學課堂一樣,一面偷偷掃射一面口中喃喃。

他在我們心裏,上課時是老師,下了課就是大哥,關張劉的那種,有事可以擔當,沒事可以喫喝玩樂。做學問時是老師,不做學問時是朋友,可以互相大聲討論的人。老師愛教書,更愛學生,是把教書當做事業去做的人。他喜歡自比爲孔子,喜歡衆弟子圍坐左右,如侍坐篇那樣,誰爲顏回誰是子貢,誰是子路誰是子夏,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他環視周圍,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樂趣。

不過後來他也因酒毀掉了健康,胃被切除了一半,也就戒掉了。這幾年,他在銀川上班,相隔較遠,偶然遇見,人雖瘦了些,但還是那樣精神矍鑠。我打心眼裏高興。

“口語表達非常重要。不信,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話說咱本地人去西安,被搶了包,他不會喊‘有人搶劫’,只是說‘你站下你站下’。別人以爲他們認識,就不去攔阻,只好眼睜睜看着那人跑了。所以大家一定要學好這門課,至少以後出門會說話,說好話。”第一節課的開場白,我們就被吸引住了。

國玉經老師教我們普通話,叫《口語訓練》。每天早上,他都要到教室,讓每人說上一段,以便糾正大家的醋溜普通話、方言普通話、獨創普通話。還要求我們日常生活中也用普通話交流,不要怕丟臉、怕人議論。我們宿舍最積極,相約誰說方言就懲罰,互相監督語音語調,一段時間後,水平明顯提高,老師很高興,更認真了。晚上也守在教室,見誰過來就抓住說一段。黑城七營人,常常“二”這個音發不準,前後鼻音也是個大問題,老師就單獨叫我說,一遍遍糾正,一遍遍示範,直到學會了爲止。如今每當別人誇我普通話標準時,我都會想起老師,想起他張大嘴,讓我看着舌形發音時的情景。“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幹爲扶持”,現在大學還有這樣的老師嗎?估計很少了。

畢業那幾天,班裏一片混亂,大家都去國老師家喫飯。年輕漂亮的師母煮了一大鍋醪糟,裏面還有大大的湯圓,我們搶着喫,老師笑眯眯地看着,像是看着自家兒女。前年校慶,他被攙扶着來參加酒宴,當和幾位老教師走進大廳時,所有人都站起來走上前,熱烈鼓掌,夾道歡迎。他微微偏着頭,一遍遍點頭示意,激動地渾身顫抖。他的學生們眼淚撲簌簌,都過去問候。他居然都能認出來,叫得上名字。這樣看來,他還不老,還會好好地活在世上,頤養天年。

要去實習了,其他同學看了派遣單,都高高興興跑去做準備工作了,我卻愁眉苦臉。我家在酒廠,離四中最近,可按照戶口上的老地址,卻被分配去了頭營。雖然這中學也離城不太遠,但畢竟離了一步,來來往往都不方便。

那個下午,我就坐在教室裏,望着牆面上樹影一寸寸往下挪,無奈惆悵,不知所措。個頭不高、年輕白皙的李龍錦老師從樓梯上跑了上來,在門口看了看,然後問,“你們班其他人呢?”我回答說不知道。他轉身準備走,又自言自語,“今天就要確定實習日期了,你們班實習單怎麼還沒送上來?”我還是搖了搖頭。他停下來看着我,“你在哪裏實習?”我愁腸萬端,鼓足勇氣說“老師,我家在四中附近,現在被分到了頭營,太遠了”。“哦,我不知道這個情況,你怎麼不早說?”說着就走進教室,拿起桌子上表格,掏出鋼筆,在我名字那一欄裏劃掉了頭營,寫下了四中兩個字。我沒想到是他負責這個,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高興壞了,“老師老師,謝謝您啊!”他擺擺手,“沒什麼。改一下就是”,然後就匆匆走遠了。過了兩天,結果下來,我就分在了四中,不但離家近人也熟,還能照顧到妹妹弟弟。我的這份感激,一直存在心底。

幾十年後,同學聚會,他也來了,變化不大,還是很年輕,大家一起回憶往事,我說起這件事,老師說他早忘了,又說舉手之勞不值一提。直到去年才知他和我是老鄉,祖籍都在山西運城,而且相距不遠。豪爽仗義、睿智靈活的老師,急公好義的大哥,他在我心裏,是個值得銘記的人。

一進校,就聽前輩介紹,中文系幾十門課程裏,最枯燥無味、最抽象難懂、最不容易考過的就是《形式邏輯》,而且還是必修課。據說能一次性考過的人,每屆都沒幾個;補考後還掛着的,倒是歷屆都有;一直到畢業了還不能過的,還有若干。幾番渲染後,帶着恐懼和期待,終於迎來了第一節課。

門開了,進來了一箇中等個子的中年人。細眯的眼睛,挺直的鼻子,雪花呢大衣一塵不染,不多的頭髮向後梳。一句介紹的話也沒說,他抬手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大字:形式邏輯,然後翻開書就開講。從起源到過程,從理論到實例,林林總總娓娓道來。一堂緒論什麼都沒聽下,但記住了他的要求:筆記佔40%,考試成績佔60%。

聶堆倉,筆名聶焱,固原土生土長的邏輯學教授。不拘言笑,不怒而威,不可親近,是他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爲學執着嚴謹、認真細緻,甚至有點苛刻。他講課時,臉上沒任何表情,一板一眼,條理清晰,有條不紊,不厭其煩的板書,不厭其煩的舉例。邏輯本來就難,越講我們越覺得雲裏霧裏,只好似懂非懂地聽着:如果A,那麼B。如果P,那麼Q……

第一次考試班裏多一半同學不及格,大家一籌莫展,開始想辦法。其他老師倒簡單,派幾個能說會道的漂亮女生軟磨硬泡,一般就會解決,但在他那裏,不是行不通而是根本行不通。於是幾個男生自告奮勇,結果在老師家裏喝了茶喫了飯還借了書,但還是被義正言辭的拒絕加分。於是,他課上很少有人逃課,筆記也做得最整齊。即使最不愛學習的人,手裏都拿着邏輯看。

一次考試我58分同桌57分,拿着卷子看來看去,一道2分題老師忘加了,我們決定去“淘分”。到老師家說明了原因,他帶我們去書房,找到紅藍鉛筆細細審查了一番,才把我的58改爲60,把同桌的57改爲59,還主動借給我們一本《趣味邏輯》。出門後,同桌氣得不說話。我就逗她,“你說老師切菜時,是不是也要拿個尺子量”?她噗嗤一聲笑了,“一分,就一分啊,都捨不得給我及格。”哎,沒辦法!

某段時間,各種紛紛擾擾,大家都不好好複習。週二早上,沒人上課。我們班男生跑得沒剩下幾個,女生在忐忑不安中等着,不知道邏輯結業試能不能正常進行。鈴聲響了,老師拿着厚厚一沓卷子進來,眉頭一皺,“其他人呢?”有人就試探,“老師,今天還考試?”只見老師重重拍桌子,“你給我叫人去。今天就是國民黨來了,我的邏輯也要結業考試”。班長嚇得一溜煙跑了,不一會兒,男生們悄悄進來,髮捲子做卷子,沒一個敢做聲。交完卷子,老師只說了一句:“你們還是學生啊?!”

那時,所有老師的生活瑣事,都是我們津津樂道的對象。都說榮茂根老師的老婆最賢惠(她是我姨,我當然知道),國玉經老師的老婆最漂亮,高明泉老師的老婆愛嘮叨,聶老師的老婆官最大……校園裏,個別老師緋聞不斷,他卻風平浪靜,沒任何波瀾。伉儷情深,舉案齊眉,相互理解包容,是家庭模範。師母退休後在《跋涉的印跡》裏總結道:丈夫聶焱屬於典型的學者型的知識分子,凡事愛較真,心地善良,人品好。工作中,他盡職盡責;家庭中,他善待老小;對親朋同事,他誠篤寬厚。略見一斑

現在的他,已完全離職了,揹着相機到處跑,拍出來的照片都能上雜誌。幹一行愛一行,幹啥啥都成,是他一貫風格。我每天看着他微信圈裏的照片,非常佩服,也非常欣慰。

當年中文系人才濟濟,我們受益匪淺。許多年過去了,我還能記起一個個老師的特點來。張光全先生的儒雅博學,王毓紅老師的知性美麗,米振忠老師的幽默風趣,還有鍾正平老師的瀟灑倜儻,以及許多未曾具名、或不知名的老師,都如一塊塊寶石,放射着智慧的光芒,成爲我永遠的回憶。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沉,那些不諳世事的學生,如今都步入了中年,而且在各個領域裏,成了骨幹和頂樑柱。他們的些許成績,微薄貢獻,追根溯源,都來自於老師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來自於老師的諄諄教誨和身體力行。孔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我的這些品德高尚、學養深厚、平凡普通、貢獻卓著的老師,除了傳授知識以外,更重要的是讓我們懂得了做人、做事、做學問、立於世間的格局和境界。

光陰易逝,豈容我待,長者之風,山高水長。他們有的已告別人世,有的到了耄耋之年,有的還上有老下有小,有的正進入夕陽紅隊伍,有的亦落葉歸根,有的完全成爲西海固的一份子。“嘔心血誨人不倦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揮灑汗水殫盡竭力老有所爲碧水寫春秋”,這個長聯,恰如其分地總結了他們的一生。無論怎樣,青春都沒有虛度,生命都沒有耗費,回眸來路,他們一定會爲此感慨,也會爲此自豪,更會毫無愧色。因爲他們堅守的師道尊嚴,恪守的當仁不讓,固守的道德品質,以及用良知捍衛的傳統根脈,都如泰山北斗,熠熠生輝。

沒有了歷史,就沒有了思考;沒有了文化脈搏的跳動,也就沒有了一代代的傳承。消費主義的侵蝕、利益至上的吞噬、碎片化的覆蓋,無處依託的孤獨,使得我們不知所往,似乎也不知所終。在師德師品漸行漸遠的今天,在師道師行也要靠法律法規來規範的今天,我記下他們,也算是一種追憶,一種珍念,一種警醒。我希冀自己在未來的路上,積澱着,反思着,感恩着。我也希冀我的後人,和我一起在路上,信仰着,追隨着……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高麗君,70年代生於寧夏西海固。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六屆高級研修班(文學評論)學員。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散文選刊》《飛天》《青年文學》《朔方》《黃河文學》《散文詩》《羅馬尼亞華人報》等發表。出版散文集《讓心靈搖曳如風》《在低處在雲端》、隨筆評論集《剪燈書語》,有文字被翻譯爲英文。《在低處在雲端》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剪燈書語》獲第三屆“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單篇獲“孫犁散文獎”、第四屆國土資源部“景芝杯”徵文一等獎、首屆林非散文獎、第五屆中國“徐霞客遊記”獎、寧夏“六盤山旅遊杯”全國詩文大賽獎、寧夏固原市“新銳作家”獎等各種獎項,現爲固原第五中學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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