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雨河)

1

明朝正德初年,成都华阳县城有个开丝绸铺的,名叫赵玉吾。此人特别爱在人前夸富,又特别喜欢揭人隐私,不是说张家公公扒灰,就是说李家媳妇偷汉,街坊邻里都很讨厌他。

赵玉吾有个憨儿,长到十五六,却像八九岁的样子。于是赵玉吾便收养了-个外地逃荒来的女子,想等着儿子成年娶为媳妇。那女人名叫何素月,正值十八妙龄,容貌十分俏丽,又很聪明。赵玉吾夫妇怕她嫌弃儿子,便事事迁就她,要什么就给买什么。

赵玉吾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白玉的,-个是迦楠木的,他经常吊在扇子上显摆,今日系这个,明白又拴那个。其实这两件合起来,也值不了二十两银子,而他却向人吹嘘是一百两银子买的。一天,赵玉吾想讨儿媳欢心,便比妻子把两个扇坠拿去,叫她挑个中意的用。哪知何素月看了,都爱不释手,只好让她把两个都留了下来。

赵玉吾的扇坠被儿媳拿去以后,每天出门只好拿着一把光光的扇子。众人觉得很奇怪,问道:"赵老板,仿:那一百两银子的心爱之物,怎么不见了?"赵玉吾说:"我放在家里,被儿媳看见,就要过去用了。"众人便话里有话地调侃道:"大概是你这老不正经的,有意送给儿媳了吧。"赵玉吾自悔失语,十分尴尬。

赵玉吾店铺近邻住着个秀才,名叫蒋瑜,原先也是有名望的世家,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家道便中落。他年已二十,尚未成婚,立志考取功名,终日在家苦读,常常熬到深夜。

何素月的卧室正好紧靠蒋瑜的书房。一天,她问婆婆:"隔壁读书的那个人是谁?"婆婆马上警觉起来:"是个穷秀才,你问他做啥?"素月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听他读书那样用心,将来必定会有出息。"这些话本是无心说的,谁想婆婆却认为有意,当晚等赵玉吾回来,便商量想叫儿媳搬到前院去住,使她听不见隔壁读书声,自然会绝了胡思乱想的念头。

哪知还没来得及换房,就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这天早晨,蒋瑜去书架取书,忽然发现书上放着一枚像石子似的东西,拿起细看,竟是个陈旧的白玉扇坠。蒋瑜很惊讶,自言自语道:"我家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它是哪里来的呢?难道是财神怜我贫穷显灵来帮助我?既然有意相帮,何不直接送些银子?这种玩物,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实在毫无用处。"转念又想,"玩物也能卖钱呀!我不如把它吊在扇子上,有人看见想买,就卖给他。"于是就用线申起玉坠,吊在扇子上,出门去了。

这天,街坊邻居许多人坐在树下乘凉,蒋瑜便走过去,一边跟人闲谈,-边拿着扇子上的玉坠玩来玩去。邻居们问:"蒋秀才,你这玉坠是哪里来的?"蒋瑜说:"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它能值几个钱?想请大家估个价。"

众人接过一看,你瞧我,我瞧你,都不出声了。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看出,这扇坠分明是赵玉吾的,他说儿媳拿去了,为何却到了蒋秀才手里?莫非赵玉吾的儿媳与蒋秀才有勾搭,便送给他做定情之物了?大家不好说破,就推托说都不懂玩物,不好乱估价。

此时,赵玉吾恰巧从店铺出来,蒋瑜便拿着扇坠上前问道:"赵老伯,你见多识广,请看看这件东西能值多少钱?"赵玉吾把扇坠拿在手里仔细一看,顿时脸涨得通红,眼里气得冒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蒋瑜不知内情,接着问:"赵老伯莫非见我家贫穷,怀疑不该有这件玩物?赵老伯想得对,这是别人送我的。"赵玉吾听了这几句话,更加火上浇油,以为蒋瑜睡了他的儿媳,还要当面羞辱他,不由得气极败坏,欲大声咆哮。转念又想,在众人面前,若动了声色,就不好收场了。他只得强压怒火,假装笑容,对蒋瑜说:"你府上原先也属大户人家,各式玩物应有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我家也有一件与这式样相同的扇坠,打算把你这件买去凑成一对,想先看看成色,才好开口。"蒋瑜谦让道:"既然赵老伯想要,就送给你吧,怎敢论价?"众人见此情形,猜出赵玉吾是想忍痛破费几两银子买回扇坠,堵住众人的口。这样一来,就没戏可看了。于是,大家像一窝蜂围拢上来,插言说:"你二人不好论价,我们大家就做个中介。赵老板的那个玉坠和迦楠木坠子,总共是用一百两银子买的,一个该值五十两。现在这个玉坠,先由我们保管,等赵老板回家取来那一个比比成色,大家也好评个公道价,双方也就没话可说了。"赵玉吾道:"我那个玉坠,儿媳已经拿走了,哪里还能要得出来?'众人说:"公公向儿媳要,她怎敢不给?你只管去要,除非已不在你家,否则,绝不可能要不出来!"赵玉吾被逼得没了退路,只好应承下来,约定明日见话。

2

赵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里。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妻子劝他先别生气,物件常有相同的情况,也说不定是另一个。接着,就去儿媳房中委婉地说:"你公公要玉坠做个样子,好另去买一个,你赶紧把它拿出来吧。"何素月揭开首饰盒-看,不光玉坠。连迦楠木坠儿,也都不见了。又把各个箱柜的衣物都倒出来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赵玉吾的妻子顿时变了脸,开始骂起来:"你这个淫妇,我一向是如何对待你的,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丑事来。扇坠早就送给野汉了,还装模作样东寻西找,为什么不寻到隔壁去?"何素月惊道:"婆婆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媳妇从未去过隔壁,隔壁的人也没到我家来过,会做出什么丑事?"玉吾妻道:"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都是会飞的,不必从门里出入,墙头、屋顶,哪一处爬不过人来,扔不过东西去?"素月急了:"照这样说,婆婆分明是怀疑与外人有私情,把扇坠送人了。那么,总该有证据吧?"说着便放声大哭,玉吾妻也更加火上浇油:"好一个淫妇,证据已被众人拿在手里了,你还敢犟嘴?"说完就打了素月一个耳光。赵玉吾怕闹出事来,难以收拾,只得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去劝儿媳。

第二天赵玉吾刚出店门,众人便问扇坠要来了没有。赵玉吾说:"别提了,我妻向媳妇要,她说被娘家人拿走了。看来一时也要不回来,只好慢慢等了。"众人道:"你儿媳是逃荒来的,家在外地,这里没有一个亲人,说娘家人拿走了,分明是假话。你不要再遮掩了,我们昨天看见的那个玉坠,明明是你家的,为什么却在蒋秀才手里,这便令人生疑了。你平时最喜欢批评别人,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却这般皮厚起来?"

赵玉吾起先打算要一味忍耐,怕查下去会有损体面。只求能掩盖过去,即使媳妇真被人奸污了,也权当是吃了个哑巴亏,只希望媳妇悬崖勒马不再做丑事就行了。谁想到众人却抓住不放,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到了这般地步,已是欲罢不能了,赵玉吾只好叹了口气说:"照例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大家既然这样关心,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我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蒋瑜那个畜生有勾搭,只因没抓住把柄不好翻脸。如今有了真凭实据,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只是一旦告起状来,需要几个证人,诸位肯替我出力么?"众人见赵玉吾这样一说,立即齐声喝彩:"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一定会去作证,如果哪个不去,他就不是人。你快去请人写状子吧!"

因蒋瑜是个秀才,须革去功名才可起诉,所以,赵玉吾的状子便直接递到了成都府衙。

3

成都知府名叫钱明德,他虽姓钱,却是个不贪财,清正为官的人。他对伦理道德极为看重,也最恨伤风败俗的人。因而,他阅完赵玉吾的状子,当堂批了个"准"字,便令衙役去传唤涉案人等速来候审。

钱知府坐在公堂上,先叫赵玉吾上前发问:"既然是蒋瑜奸污了你儿媳,为何儿子不来告状,却要你做公公的出面?严赵玉吾磕头说:"因儿子痴呆不会讲话,所以我才出面上告。"钱知府道:"那么,你细细说来。"赵玉吾便把儿媳卧室与蒋瑜书房是隔壁,蒋瑜深夜读书勾引儿媳成奸,儿媳送给蒋瑜的信物玉扇坠如今已在乡邻手中等情况说了一遍。钱知府听了点头道:"你这番话,倒也像是实情。"又叫来证人一问,见众人的话与赵玉吾说的完全相同,还有玉坠作为物证,已无可疑之处了,于是就叫蒋瑜上堂厉声责问:"你为何要勾引奸淫良家女子,又骗人家财物?"蒋瑜急忙叩头辩道:"小生自父母亡故后,家中贫穷,励志刻苦读书求取功名,哪有工夫去逾墙钻穴?只是几天前曾在书架上捡到一枚玉坠,不知它从哪里来的,就吊在扇子上把玩,众人看见,说是赵玉吾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我也不知道。我与他儿媳从未见过面,绝无奸情。"钱知府驳斥道:"你与她没有奸情,这玉坠难道会自己飞到你家?看来,不动刑你是不肯招认了。"衙役立即扛来两根相连的木棍,夹住蒋瑜双腿,猛然收紧皮绳,疼得他惨叫一声,就昏倒了。衙役解开他的头发,他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钱知府又问:"你招不招?"蒋瑜说:"没有奸情,叫小生怎样招认?"钱知府下令再打板子。如此反复数次,蒋瑜熬不过拷打,喊道:"小生愿招!"只得供认与邻家媳妇关系暖昧,故而隔墙抛玉坠传情。

随后传何素月上堂。何素月天生丽质。走到堂前,双膝跪下。一是她身材柔弱,二是因为胆怯,令人一看就是美人胚子。钱知府喝令她抬起头来,又见她艳若桃李,十分妩媚,便大加训斥:"看你这个模样,就知是个淫荡女子,你且把与蒋瑜的奸情从直说来,省得我再动刑具!何素月哭着说:"小女子与他没有好情,叫我从哪里说起?"钱知府问:"你那玉坠为何到了蒋瑜手中,这能说你们俩是清白的吗?"何素月实在说不清缘由,惟有伤心啼哭。钱知府审到这里,推测:一个孤身书生,与一个娇艳女子,只隔着一层墙壁,朝夕相处,岂能不做出越轨的事来?于是,就以玉坠为证据,判定二人通奸属实,分别将他们关进监牢。

两个月后,钱知府家中出了一件离奇的事。事情是这样的:钱知府初上任的时候,儿子就病故了,儿媳一直寡居,很守妇道。钱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一天,钱知府出外访友,夫人去打扫书房,无意间发现墙缝中有只绣鞋,很像儿媳穿过的鞋子,就取出藏入衣袖,走进儿媳卧室,数了数床底下的鞋,有一只单个的,把袖中那只绣鞋取出来比对,正好是一双,于是就大骂儿媳偷公公。儿媳问心无愧,怎肯受这种窝囊气,就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钱知府回来听见婆媳争吵,便走进内室劝解。夫人又"老扒灰"、"老无耻"地把钱知府骂了一顿,弄得他无法开口,只得退回书房,问仆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仆人便将夫人从书房墙缝寻出绣鞋的事说了一遍。钱知府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样去向夫人解释。不久,丫鬟来报告说儿媳已上吊死了。钱知府急得手忙脚乱,去埋怨夫人。夫人二话没说,伸手上去就把钱知府的胡须揪去了一半。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钱知府为了顾全做官的威信,只得忍气吞声,悄悄地埋葬了儿媳。

家里出事以后,钱知府精神委靡,无心办公;又因下巴少了半边胡子,也不便出门见人,就向上司告假一月,在家休闲。他弄不明白,儿媳的绣鞋怎么会到自己房里来?就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蓦然若有所悟,不禁大叫起来:"是了,是了!"使唤丫鬟去请夫人到书房来,问那只绣鞋是从何处寻到的。夫人冷嘲热讽地说:"就在这墙角夹缝里,尽管你藏得如此诡秘,没想到我也寻得这么巧妙吧?"钱知府立刻吩咐仆人:"就从这墙角开始拆!"仆人拆掉一块砖,看了看说:"墙里是空的。"知府说:"正因为是空的,才可疑。再往里拆!"又拆掉几块砖,忽然蹿出一群老鼠,才知老鼠把房墙都打通了。从鼠洞掏出许多东西,布缕谷壳,无所不有,甚至还有过去丢失,怀疑被人偷去的公文状纸。知府长叹道:"这些东西被老鼠胡拉乱扯,一旦抖出事来,叫人怎能说得清啊!"夫人也恍然大悟:"这样看来,书房那只绣鞋,定是老鼠衔来的,可惜竟屈死了儿媳的一条性命!"遂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这晚睡到半夜,钱知府猛然联想起那桩奸情案。他想,官府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那个玉坠很有可能也和这绣鞋一样,是被老鼠衔去的。于是,没等天亮,钱知府就传唤来赵玉吾,并从狱中提出蒋瑜,问他们家有没有老鼠。两人都回答说有。钱知府便让衙役押蒋瑜回家去挖鼠洞,不多时,就带来一簸箕杂物,其中有个迦楠木扇坠,已被老鼠咬去一小半。赵玉吾惊愕地喊道:"这个木坠,是我连同那个玉坠,一齐交给儿媳的!"钱知府说:"这就对了,想必两个原先系在一起,老鼠拖过墙去,因那边洞口小,就咬断线绳,一木坠脱落,单把玉坠衔到蒋瑜的书房了。由此可见,你儿媳与蒋瑜并无瓜葛。"随即向蒋瑜道歉说:"只因本府过于自信,没有查明真相,让你屈受了刑罚,又连累何素月冒了不洁之名,实感惭愧!"接着又让衙役唤来何素月,对赵玉吾说:"她是清白的,你领回去做儿媳吧。"

赵玉吾磕头辞谢道:"小民的儿子半月前已与人订了亲,情愿让何素月出嫁别人。"钱知府听了,说:"也好,你可以走了。"转而征求何素月的意见,问她有什么打算。何素月低头不语。钱知府灵机一动说:"你和蒋瑜郎才女貌,倒是天生的-对,也许上苍见你们有缘,特地派老鼠偷去玉坠暗中牵线吧。本府就给你二人做个现成媒人,怎样?"原先,何素月与蒋瑜虽毗邻而居,只一墙之隔,在屋里能互相听见响动,却无缘相见。不料,一场官司竟将二人牵连在-块,纠缠来纠缠去,无情也会生出情来。见知府有意成全,便点头答应了。于是,这起由老鼠打洞制造出的冤案,遂以喜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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