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2018年12月16日上午,纪念张栻诞辰885周年活动在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隆重开幕,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四川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湖南大学、湘潭大学、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等16所高校和科研机构的30余名专家、学者,及张浚张栻思想研究会成员、张栻后裔代表20余人赴会。与会专家学者围绕“张栻思想的内涵”、“张栻与宋代理学的发展”、“张栻与湖湘学派”、“有关张栻的其他研究”等四大议题展开了深入研论,并通过大会报告和分组讨论的形式交流经验、分享研究成果,促进学术交流与合作。

开幕式随后的大会报告上,首都师范大学陈明教授做了《五峰与晦庵之间?——从<知言疑义>看张栻的思想性格》的报告。他指出,张栻于南宋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开始主教岳麓、城南二大书院,达八年之久。他对岳麓书院怀有深厚的感情,曾自述说:“为爱其山川之胜,栋宇之安,徘徊不忍去,以为会友讲习,诚莫此地宜也。”在他的主教下,岳麓书院人文荟萃,“一时从游之士,请业问难至千佘人,弦诵之声洋溢于衡峰湘水”。在思想史上,胡宏偏“天”,朱熹偏“人”,张栻折中了他们的思想,具有重要作用。同时,陈明教授还进一步强调,850年前的“朱张会讲”具有划时代意义,不只是一场学术交流,更是一场思想交锋。

大会报告结束后,陈明教授接受了凤凰网国学频道的独家专访。

陈明教授接受凤凰网国学频道独家专访(黄沅玲/摄)

以下是采访实录:

张栻最大的贡献:传播儒学由一种思想变为一种人格

凤凰网国学频道:张栻(1133-1180)是南宋时期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他主教岳麓书院后,在教育实践中形成了一套系统的教育理论,尤其是他的书院教学思想、教学方法和教学目的,对湖南、四川等地文化教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您认为张栻最突出的贡献何在?

陈明:实际上,你的问题中已经包含了两个定位:一是作为思想家,一是作为教育家,张栻在这两方面都颇有成就,现为世人所熟知的是作为教育家的张栻。张栻于南宋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开始主教岳麓、城南二大书院,达八年之久,培养了很多精英,他在思想史上具有较高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他对教育思想方面贡献的验证与见证。

屹立于岳麓书院的张栻塑像(资料图)

张栻秉承的是儒家的教育理念,儒家讲立功、立德、立言;张栻讲成就人才与人格、经世济民,也就是湖南人讲的“经世致用”和敢为天下先的社会责任感。张栻最突出的才能表现在治理方面,他是世家子弟,父亲张浚是一位宰相。他温和好学,认同并吸收了胡宏的思想。与朱子认识后,在两人的交往过程中,也接受了朱子的一些思想,张栻对胡宏与朱子二人的思想兼有吸收,但亦有自己的想法。若从一个思想家的角度来定位,张栻的地位和意义并未受到学界的认可,但对于岳麓书院的发展而言,张栻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以前只知道张栻是一位著名的山长,随着我在研究胡宏的过程中,我对张栻与他的老师胡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有学者认为他与胡宏的关系追溯得还不够密切,甚至对此持有批评,我原认为这些批评是对的,后来了解到更多情况,觉得他对朱子思想的接纳和胡宏关系表现的某种差异,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温和使然;另一方面实际上他也有所坚守。因为胡宏讲“天人之学”,偏天的方面,讲圣人的东西多一些,实际上也讲“君子之学”,由天到人;朱熹从个体的角度讲得多一些,张栻属于折中。这种由天到人之间的重心,如果说胡宏偏“天”,朱子偏“人”,那么张栻就介于二者之间。这种思想的折中性,对于办教育来说就特别好,他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这种独特性未被学界广知,但这种思想折中与教育方法,对发展教育具有积极影响。

岳麓书院(资料图)

要说张栻最大的贡献,毋容置疑是主教岳麓书院,实际上还有城南书院,都很了不起。张栻在教育实践中,把儒学由一种思想变为一种人格,然后变成一种人才。在后来的历史中,张栻对湖南人文的教化,贡献巨大。以前的湖南本身是一个蛮荒之地,宋以后,北方人与中原人迁徙聚湘,这其中有一个文化的不断积累过程,或者说是教化过程,书院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张栻在教育思想的传承与发展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

“朱张会讲”不只是一场学术交流 更是一场思想交锋

凤凰网国学频道:说起张栻,很多人都会想起名传遐迩的“朱张会讲”。这次会讲开创了中国书院会讲之先河,具有划时代意义。朱张思想亦深刻影响并推动着湖湘学派与湖湘文化的发展。钩沉史料,致敬传统是我们对“朱张会讲”最好纪念。您认为朱张会讲在当代有何现实意义?

陈明:“朱张会讲”确实非常有名,但大家对其内容和意义好像重视不够,只是把它简单地说成是一种学术交流的佳话。实际上,它不只是一场学术交流,更是一场思想交锋。因为到了宋朝,整个历史有较大的改变。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讲,由早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到汉代、到魏晋、到唐代的思想变化;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唐代有所谓的唐宋变革,就是由经学世家大族的社会形态变为所谓的贫民化。唐宋变革在思想上形成一些新的思想。这时,张栻的老师胡宏是有想法的,他在变革早期讲《易传》,讲天、天道论,然后讲《春秋》,讲家国,他又从择天而行、顺天而行的圣贤角度来讨论儒家的当代形象,这里就有一个“由天到人”的概念。很多哲学家讲性本论,他讲“天人之学”,这是比较抽象的。朱子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后来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实际上他的横向关系特别深,他思考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从个体论的视角来讲,比如他讲《四书章句集注》是一种人格养成,当他把这种儒家思想从个体性角度来讲的话,这就是他的“中和之说”,中和之说又有旧说与新说之分,他的很多想法还不成熟,他听说张栻、听说岳麓书院,于是他不远千里来到湖南,这就是第一次“朱张会讲”,第一次会讲带着困惑,作为一个时代的思想巨擘,他来向张栻请教,说实话,他还是很满意、很高兴的,对张栻、五峰的思想有一些感念,认为是有很多价值的,也对张栻很推崇,但他后来想成了以后,就是完成了这种个体论的视角的理学的一些转变,就是心统性情,从个体角度出发,把性和情统摄于心,就是完成了儒学思想的一种内转化,把天道悬隔起来,以理代天,把天叫做天理,把这种所谓的本体论讲成了天理,实际上就是说,把这个经验性中间的伦理性的观念提升到本体的高度,这个时候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这种把经验中间的道德伦理提到本体的高度,他的收获就是一个对现实伦理的绝对化,同时又通过天和人的关系,把这个内在化了。这个时候产生有一个问题,把本来在最高位的天解构了,因为《易传》里讲的“天”是生生的天,天地之大,得益于生,这个东西就是五峰坚持的,生生之为易,南轩也是坚持的。

朱张会讲(资料图)

朱子第二次来岳麓书院会讲,就有很大的冲突,一个是在本体论意义上的冲突,就是天到底是理,还是生生,生命?另外一个是关于察识与涵养。因为五峰讲天与人的架构,天人是二分的。从个体角度来说,先要意识到个人与天的关系,然后再进行修养。所以,他就讲察识为先,要识得人之大体。何为察识?就是对天有一个体认,意识到天在上,又内在于己,然后再去涵养、修炼,胡宏朱张的天人关系架构里的本体论和修养论。但朱子这时已经完全是个体论了,即心统性情,这个“心”的内容就是道心、人心、性和情都在心里面,这时的心就不是一种认知的功能了,讲察识为行的话,心是人知,到朱子这里,心本身就是性和情都在,这就形成了一个严重的冲突,这个冲突是很厉害的。后来朱子回忆说,他因自信满满,也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一种分歧,或者是当时的一种高度。当然,从儒门的角度来说,我比较赞同牟宗山的说法,即彼此为中,它实际上不是正中,却满足了当时的需要。

所以,第二会讲相当于是一场“踢馆”。这两次会讲,可以说第一次叫“张朱会讲”,第二次叫“朱张会讲”。第一次是朱熹前往岳麓书院向张栻请教问题,所以叫“张朱会讲”;第二次是朱熹带着自己的思考过来与张栻讨论,叫“朱张会讲”也是可以的。但我认为,这两次会讲更重要的是第二次,因为朱子回去后,在其讲学之余,撰写了《知言疑义》(《知言》是胡宏最重要的著作)。朱子讲述了自己的很多观点,他和张栻有很多通信、讨论,在这个过程中,张栻很大程度上也接受了朱熹的思想,同时五峰也坚持了一些观点,五峰讲“心以成性”,心是用来成就人性和本性的。“天命之为性”,天赋予我们一种性,我们应该认识到天的存在,认识到天是性的根源,认识到内在于自己的这个“性”正是来自于天,然后你要致中和,要把这个性表达出来,成就你这个人,就像一颗种子一样,你要通过心来主导这颗种子,所谓“参天地主宰万物”,就是在生活中把生命打开,成就这个东西,这是五峰的观点,实际上这就是儒家所讲的“心已成性”。但朱子认为这是不对的,所以他讲“心统性情”,在朱子那里,天被虚化了,演变成天理了,天理又来自于内心,内在于心,所以他是道心变成了居敬、穷理、涵养、工夫,涵养为先,你先讲涵养,就是说它已经内在了,五峰说你要先认识到天,然后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察识就不重要,本来对天去体认的察识,理解成对这个世界的所谓善恶的判断,这就是胡宏与朱熹思想的最大区别。

朱熹像(资料图)

很多人认为张栻、五峰的思想属于理学,我不这样认为,他们对理学做了过于广义的理解,实际上张栻虽然接受了朱熹的东西,但他介于五峰和晦庵之间,是折中的,很多人没看到这一点。理学后来的声势太大,就把湖湘学理学化了,实际上不是,要从张栻介于五峰和晦庵之间的作用去理解岳麓书院的学脉和道统。五峰首先讲的是《易传》和《春秋学》,《易传》讲天、讲天道生生;《春秋学》讲家国、天下、讲经世致用,这是我们的学脉和道统,学脉是学术的脉络,因为这个学脉,所以它形成了自己的价值和风格,它不只讲个人心性的养成,还讲经世致用,这就是胡宏与朱子的不同之处。当然,五峰只讲天和人的时候,因为他在心性这个环节没有朱子讲得那么细,而南轩把这一节引进来了,使它更丰满,这样就使湖湘学更加完整了,就是说他在教育方面,朱子那套从个体角度讨论的思想对教育是特别好的补充。

实际上,湖湘学综合了这两次会讲。如果不把五峰的“生命”观,“天道生生”讲清楚,不把“经世致用”讲清楚的话,那湖湘学是讲不清楚的,只讲理学,理学是什么?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湖南可不是这样的,学生是可以上城头打仗的,王夫之、曾国藩、蔡锷这些人,哪是只谈心性,以及后来说的“理学经世”,至少在岳麓书院来说,经世致用可能有春秋学一脉,并且有天道一脉,我觉得把张栻在五峰和晦庵之间的折中和综合讲清楚以后,湖湘学才能讲得清楚。

不同的学术脉络、不同的问题意识,必然表现为不同的理论系统的张力,有这种张力是正常的,我们要面对它们,不要看不到它们之间的紧张。这种紧张和冲突,正好是儒家思想内部的丰富性、创造性和活力所在,会讲要从这个角度去讲,不只从学术佳话去讲,学术佳话太浅显,不足以揭示其深刻内涵,也不足以反映岳麓书院后来的学术风气和教育风气,要把这些东西讲清楚,才能更好的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在湖湘学派的发展中 张栻是一位重要的传播者

凤凰网国学频道:在湖湘学派思想的传播过程中,张栻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有学者认为,张栻是湖湘学派的集大成者。能否谈一谈您的看法,您认为张栻对湖湘学派的发展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

陈明:我认为“张栻是湖湘学派的集大成者”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实际上,张栻具有开创性的贡献,奠基者是五峰,然后张栻在教育中实践,这是第一个意义;第二个意义是张栻把朱子的思想接纳起来,发展了湖湘文化,张栻是一位重要的传播者,关于湖湘学派的发展,经五峰奠基、张栻传播,后来的王船山这些人都是很重要的。所以,不能说张栻是集大成者,他是一位重要的传播者。通过教育传播,然后他也接纳并进一步丰富了湖湘学派。我觉得岳麓书院老院长陈谷嘉先生在开幕式致辞中说得挺好,他说到了周敦颐,其实周敦颐是非常重要的,但他的问题意识与湖湘学是不一样的,虽然他是湖南人,但他的思想更多是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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