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婉兮

1

那個名叫楊家豪的男人上過電視，是出了名的癡情人。

認識的不認識的，幾乎都被那期節目打動，心裏反反覆覆感慨着一句難得。

他有個很悲傷的愛情故事，曾被親朋好友間反反覆覆地傳頌，眼下又通過電波和網絡，變成了薄情世界裏的深情傳說。

兩年前的一個春夜，楊家豪的妻子何夕出門倒了趟垃圾，便再也沒有回家。

開始時，他以爲她是在路上遇見熟人多聊了幾句。可一直等到深夜11點，何夕依然沒有歸家。

楊家豪等急了，電話打過去，卻聽到一聲冷冰冰的提示：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這太異常了。

何夕是個顧家溫順的姑娘，平日社交甚少，下了班便匆忙往家趕，對唱K、泡吧之類的活動毫無興趣。

他輾轉聯繫上了妻子遠在外地的閨蜜，還有同在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可她們都茫然而迷惑：“小夕？她沒聯繫過我呀。”

楊家豪坐不住了，立刻竄出家門，騎上摩托車飛奔在小城的各條街巷，雙眼左右巡視，一顆心也開始焦躁不安。

她會不會是突然發了急病？抑或遭遇車禍？他越想越緊張，又拐個彎把人民醫院、中醫院、婦幼保健院都逛了一圈。

但很遺憾，何夕依然全無蹤影。

一直折騰到凌晨2點，楊家豪才猛地意識到，妻子可能被拐賣了。

前些天上班，他見過一張尋人啓事，丟的不是老人孩子，而是個年輕靚麗20歲出頭的姑娘。新聞裏也有類似的故事，女孩好心給一對老人家帶了路，就被拐賣到了山溝溝。

他又驚又怕，軟着雙手雙腳進了派出所，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說明白，就整個人都癱倒下來了。

2

一轉眼，兩年過去了。

張家豪用兩年時間，跑遍了中國的一大半省份。

他不顧父母勸阻辭了職，義無反顧地賣掉還在還貸的房子，開始了一邊流浪一邊尋妻的瘋狂之旅。

裝備很簡單，一輛舊摩托、一隻行李箱，箱裏放着毛巾牙刷換洗衣服，還有就是，滿滿一帆布袋的尋人啓事。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張家豪便挨個派發單子，鞠躬作揖地求人提供線索。堂堂七尺男兒，卻常常在講述中涕淚交加哭得不能自已。

很多人不理解。

找孩子也就罷了，那是血濃於水的天然情愫，割不斷拋不下的。

老婆還是算了，更何況他們還沒孩子？那些花在路上的人力財力，早就足夠再另外娶一個，把日子重新熱騰騰地過起來了。

所以你說，張家豪是不是傻？

好在這份傻氣感動了電視臺記者，一番筆墨潤染之後，故事就被愛情的光芒照亮了。等演播室的燈光一打，就有了蕩氣迴腸的激昂模樣。

這平平無奇的張家豪，第一次活成了傳奇的男主角。

當然，張家豪想不到那麼多。

他反反覆覆思量着的，都只是編導告訴他的一句話：“我們這節目，全國都能看到，說不定你老婆就看到了呢。”

這句話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張家豪的內心。

他想，哪怕找不到，也得讓小夕明白，我一直在找她，我真的很愛她。

3

其實，那天何夕出門，爲的不僅僅是倒垃圾。

兩人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吵，原因不記得了，隱約彷彿是一把青菜還是幾個辣椒。總之，只是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何夕氣得夠嗆，睡衣外披了件大衣就往外奔。她把門砸得山響，但臨出門前，還是順手拿了廚房的垃圾。

每次都是這樣的，小夫妻吵了架，何夕會任性地離家出走。但個把小時之後，她就會給丈夫打電話，笑嘻嘻地等着他去刷卡付款。

兩人一摟一抱，溝溝坎坎就都被愛意填平了。

誰料那天的吵架會帶來滅頂之災，直接摧毀了幸福的小家庭。

其實也有人勸，何夕可能早就死了，你這麼死心眼，說不定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哦。

張家豪笑笑不說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那自己的妻子，肯定還在人間。

事實上，何夕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撐與動力。只有一直奔波在路上，他才能感覺到一絲心安。

可能也是爲了贖罪。

如果沒有那場爭吵，何夕自然就不會失蹤。

他把自己罵了一萬遍，恨自己爲什麼不能忍一時之氣，不能讓讓深愛着的女人。

4

轉機是在第三年出現的。

警方破獲一起跨省拐賣案，七彎八繞地扯出了何夕被拐事件。爲了爭取從輕發落，從犯提起那起拐賣事件，指出了千里之外的一個地點，是個小鎮。

但哪個村已經說不清了，因爲時間久了，經手的女人孩子也多，他的記憶力有限，線索也只到此爲止。

張家豪得知，立刻趕往當地，又費盡力氣追查了大半年，這才確定了何夕的所在村莊，最後又通過警方解救，費盡千辛萬苦把妻子帶回家。

寫下來不過寥寥數語，可那是濃縮了的千言萬語。往其中隨便拎一句話出來，都足以擴展爲一枚殺傷力巨大的催淚彈。

好在，最終是大團圓結局。

張家豪帶着何夕回家，老家的媒體聞風而動，早就扛着長槍短炮等在出站口。

當手牽手的夫妻倆出現時，閃光燈立刻啪啪亮起。何夕一驚，下意識地往丈夫身後躲，等再被熱心的記者和路人們拉出來時，她已經落了一臉的淚。

這是人人都樂意見到的大團圓結局，白紙黑字地寫在報紙上，代表着人間真情與正義的氣貫長虹，值得被反覆歌頌廣爲傳唱。

但是，現實裏的大團圓，不過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那個故事不再波瀾壯闊，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所以，沒有多少人會在意。

只剩男女主角在喜怒哀樂中苦苦掙扎。

可無論如何，人找回來了。缺了一角的生活，終究能在磕磕碰碰中補齊重建。

這已經是命運的格外開恩，畢竟走失的女人孩子千千萬，能找回來的卻寥寥無幾。

5

三年不見，何夕變了許多。

從前的她內向溫柔，如今則敏感而膽怯，話說得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她都蜷縮在屋子的小角落裏，雙眼無神地發呆。

楊家豪只覺得心在滴血。

聽說被解救出來時，何夕已經被轉賣過一回。

她的輸卵管不通，買她回去的那個男人百般折騰，卻始終不見開花結果。他一氣之下，便打5折將她賣給另一個喪偶的老男人。

老男人已經有一兒一女，買何夕回去，純粹是爲了發泄獸慾。

可憐的何夕，纔出狼窩又入虎穴。她被打過關過，也陸陸續續逃跑過幾回，但都被抓回去打了個半死。

後來，她漸漸麻木枯萎，慢慢把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也唯有如此，才能從極度屈辱絕望中撿回一條命。

楊家豪第一眼看到被解救的妻子時，七尺男兒當即嚎啕大哭——

眼前這個皮膚粗糙眼神木然的女人，哪兒還有半分從前的模樣？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擁抱她，又小心翼翼地把她帶回家，在她的父母面前扇了自己幾大耳光：“我一定會好好愛護小夕，我會讓她好起來的！”

何家的父母老淚縱橫，只是拼命點着頭，又把女兒拉過來看了又看，兒一聲肉一聲哭得撕心裂肺。

何夕的眼睛轉了轉，一長串淚水落下來，卻始終不願開口說話，只望着天空長嘆一聲，用眼淚來回答各式各樣的提問。

親友們的疑問很多：比如他們會不會用鐵鏈子鎖你？是不是兄弟幾人共享一個媳婦？你有沒有被強 奸？

他們語氣熱切，個個都拿一雙八卦的眼睛來打量何夕。

關愛當然也是有的，但已經被獵奇欲衝得七零八落了，拼湊不出絲毫溫暖來。

6

何夕找回來了，夫妻之名得以延續，夫妻之實卻始終沒辦法落實。

這是楊家豪的難言之隱。

解救那天，他在村裏見過何夕被拐賣後的兩任“丈夫”。

前者尖嘴猴腮，後者又胖又壯。許是當地沒有刷牙的習慣，那兩個男人都長了口大黃牙，嘴巴一張濁氣熏天。

當時，他把自己勸了又勸，才強壓住了狠揍那兩個惡棍的衝動。

可回到家後，他們的影子卻會有意無意地飄過來，和低頭髮呆的何夕纏作一團。每當這時，楊家豪心裏就會冒出一個難堪而羞恥的念頭：他的妻子，曾被兩個粗鄙的男人玷污過……

這當然不算戴了綠帽子，但卻比綠帽子更沉重，以至於他下半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不能再霸氣地把妻子攬到懷裏去。

事實上，何夕也在排斥肌膚之親。

有一回，張家豪試探着解開了她的衣釦。她也不反抗，但卻閉着眼睛渾身顫抖，牙齒咬得咯噔咯噔響。

他積蓄了許久的力量，忽然在一瞬間被眼淚沖垮，身子便跟着心一塊軟下去，再也沒有重新來過的力氣。

最後兩人相看淚眼，無奈地哭作一團。

三年的時間不算長，可發生過的種種事件都太刺激離奇，幾乎抵過了許多人的一輩子。

無奈之下，兩人分房而居停止身體交流，只做了旁人眼中的“恩愛夫妻”。

7

半年後，何夕重新找了工作。

可她已經是這座偏遠小城裏的“知名女主角”，哪怕換了公司和崗位，依然會被有心人一眼認出，吸引來一大批關注而關切的目光。

那種關心糅合了窺探與憐憫，何夕被噓寒問暖包圍着，卻瞬間淪爲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異類。她沉默着幹了10天，最後又悄無聲息地辭了職。

從此後，何夕就死了上班的心，整日都把自己藏在家中發呆。

公婆怨氣沖天，常三天兩頭地上門來，話裏話外地敲打兒媳。

爲了找她，張家豪已經散盡家財還背上一屁股債，至今都只能縮在出租屋裏緊巴巴地過日子。原本指望何夕回來後，兩口子能一起賺錢，趕緊再把房子買回來，生個娃，儘快過正常人的日子。

何夕聞言垂下眼眸，卻始終不曾給出一個肯定答覆。

其實，張家豪心裏也有氣。

尋妻的那些年，他是世間少有的癡情人；可當過日子成爲主題，他就褪去金光變成了平凡人——會在意妻子的收入、介意她的過往。

他們早就不是萬家燈火中的那種尋常夫妻了。

感情會被苦難放大，壯美彷彿是刻意添上的一筆。可當圍觀的人都散去，他們卻再也無法找回最初的自己。

如果是從前，誤會能攤開來講，一次纏綿就能把心結打開。

但現在不行了。

苦難橫亙在他們中間，張家豪小心翼翼，對當年的爭吵心有餘悸；何夕則在受盡折磨後徹底佛系，不再有興趣計較丈夫的一言一行。

他們在不知不覺間，淪爲一對連架都吵不起來的夫妻。

8

離婚是在兩年後。

沒有矛盾，也沒有家暴出軌。說不清具體原因，但真的沒辦法再做夫妻了。

何夕的心理醫生說：“其實他也是過去的一部分，在他面前，你沒辦法完全抽離，所以，只能通過逃離來治癒。“

世間最難的事情，或許不是抵抗狂風暴雨，而是收拾風暴過後的一地狼藉。

其實那幾年中，何夕怨恨過楊家豪。

她反反覆覆地回憶被拐賣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她恨丈夫不肯讓一步，也怨他不肯迅速追出來，沒把她的安危放在心裏。

後來，她竟然在電視上“遇見”他，看到他痛哭流涕，聽到他沙啞着聲音問：“小夕，你到底在哪裏？”

她顫抖着雙手去給老鰥夫洗完衣服，又悄悄倒掉了積攢許久的農藥。她勸自己再忍一忍，再等一等，說不定明天，丈夫就會踏着七彩祥雲來救她了。

可當夢想成真，她卻只覺得那個懷抱陌生。

每一次顫抖着靠近，都會讓她想起那段黑暗慘淡的歲月。那些稍稍癒合了的傷口，又被鮮血淋漓地撕開。

更何況，她也能從他的眼神中探出一絲猶豫，那猶豫裏裹着淡淡的噁心與嫌棄。他掩藏得很好，但她敏感地察覺到了。

說到底，愛情已經變質了。

他們頂着觀衆對“破鏡重圓人間有愛”的希望，在各自的角色裏兢兢業業地唱着戲。

可後來曲終人散，誰又曾真正在意故事的走向和結局？

所以，分開或許纔是最好的結局。

記得被解救那天，有位年紀稍大女警對她說：“你還那麼年輕，就當做了個噩夢，夢醒後能重新開始。”

遺憾的是，這所謂的“重新開始”，不過是她一個人的漫漫征途。

-作者-

婉兮，十點讀書籤約作者。90後，不偏激不毒舌，有溫度有力量。 微博 @婉兮的文字鋪，（ID：zmwx322）。已出版《那些打不敗你的，終將讓你更強大》，新書《願所有姑娘，都嫁給夢想》火熱銷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