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傳撤檔，但毫無疑問，婁燁新片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華語片之一
編者按：
自去年金馬揭開神祕面紗以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直是我今年最期待的華語片。
一當然是因爲婁燁，自《推手》四年後歸來，這部片子也歷經兩年各種困難，最後才得以完成；
二也是因爲，這部片子的背景正是我們生活的城市，廣州，關於城中村，關於當下中國。
今天網絡傳出原定4月4日上映的該片撤檔的消息，片方目前僅回應三個字：盡全力。
無論怎樣，還是期待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它。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本是一首耳熟能詳的經典華語老歌，在孟庭葦溫情動人的演繹下，更顯婉轉悽回。
可有一天，當婁燁決定將它作爲自己的電影片名起，這八個字就註定被賦予完全不同的含義，這朵「雲」上也不再只有天空的顏色，而是被披上一層更爲神祕的色彩。
果不其然，從影片立項開始，就先後爆出卡司變更、剪了「100個版本」送審仍受阻、國外電影節遭冷遇、上映無限期擱置等一系列「流言蜚語」。
即便是入圍了金馬獎多項提名，在放映前夕，還是流出「因不滿意這個版本，婁燁最終放棄署名」這樣讓影迷大驚失色的恐怖傳聞。
但對於熟悉婁燁的觀衆而言，這些圍繞審查所發生的一切都早已是家常便飯，不過這次的分外難產，確實加重了外界的擔憂。
我們還能如期看到它嗎？而在經歷瞭如此多的命運多舛之後，即便此刻強行揭開神祕的面紗，它還會是婁燁心目中原本的那朵雲嗎？
帶着這些好奇、疑問甚至是焦慮，《風中有朵雨做的雲》11月9日在臺北的首映，就像是一顆事先埋好的定時炸彈，註定用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讓2018歲末的華語影壇平地起驚雷。
當屏息凝神的129分鐘過後，所有人在目瞪口呆的同時，也都如釋重負，之前的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
這不但是那個我們熟悉的婁燁，而且還是一個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更遠的婁燁。
縱然和他心底堅守的願景相比，這朵妥協後的雲可能已經面目全非，但在已有的每一寸皮膚上，仍然大大地寫着「婁燁」兩個字。
作爲當代中國最重要的電影作者之一，婁燁一直以叛逆者的姿態出現，對邊緣羣體近乎執迷的關注，讓他被打上了離經叛道的標籤。
雖然最近幾年先後有《浮城謎事》和《推拿》登上了內地銀幕，但他過往的有些作品與經歷，直到今天在官方和坊間依然是諱莫如深。
而略顯昏暗晦澀的影像風格，也讓婁燁始終無法被主流市場所認可，當然，他本人和擁躉者似乎也並不屑於此。
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正是因爲這一切，讓婁燁的名字始終和「地下電影」聯繫在一起，使得我們即便有機會在大銀幕上對其作品一探究竟，也始終會自帶一種窺伺的神祕心態。
井柏然飾演警察楊家棟
而這種「神祕」的來源，除了婁燁電影本身昏暗潮溼的鏡頭語言，以及主人公通常是邊緣和底層羣體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性」始終在婁燁電影中扮演着關鍵的角色。
甚至可以說，在婁燁電影中，「性」已經成爲一個個「失語」羣體交流的語言。
他們無處發聲，也難以表達，而「性」就像是無望人生中最後那團微暗的火，是還沒有壓垮他們的最後一顆救命稻草。
《推拿》（2014）
而這種以「性」爲切入點的做法，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得到了延續。
有人說，婁燁拍的「性」一點也不美，和他大多數電影都難見天日一樣，電影中的那些性場面似乎也總是在陰暗潮溼，甚至是擁擠逼仄的空間中進行。
這一點同樣出現在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
影片一開場便是一對男女在霧氣繚繞的樹林裏打野戰，和過往婁燁電影中那些性愛場面一樣，他們看起來絲毫沒有樂在其中，而是有些匆忙和惶恐，甚至帶着不安與憤怒，不是享受而更像是一種臨時起意的宣泄。
全片的基調也就此打下——一切由性而起，而在它的背後，隱藏着的是紛繁複雜的人性糾葛。
而開頭的這一對偷情的男女，卻只不過是全片的一個「藥引子」而已。
在這部電影中，婁燁顯然已經不滿足於《春風沉醉的夜晚》《浮城謎事》和《推拿》裏那種糾纏不清的三角戀，而是擴大到三男三女的多邊情感糾葛。
《浮城謎事》（2012）
從「三角」到「多邊」的推進，擴張的也不止是導演的野心，還有他對更爲複雜情感線的掌控能力。
慶幸的是，婁燁做到了，影片中那些千絲萬縷的人物關係，被婁燁梳理得有條不紊。
如果你以爲在這部電影中，婁燁只是將過往那種慣有的昏暗影像，以及「性」的出發點做了一脈相承的簡單延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秦昊飾演的姜紫成
這一次，無論是在關注的羣體，還是社會議題方面，婁燁無疑都觸及到了過往所不曾到過的深度。
強拆、官商勾結、警匪交易這些當代中國極爲敏感的話題，婁燁《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都有所涉及，片中主人公也從過往的邊緣羣體跨越到了所謂的主流人羣，但他的批判精神卻是有增無減。
至於影像層面，婁燁這一次同樣有不小的突破。
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項目確立之時，就曾傳出消息說，這一次婁燁會拍一部警匪懸疑題材的商業類型片。對於這樣的改變，外界是既有擔心和疑慮，又有困惑和期待。
因爲雖然他的片子一向以攝影和剪輯凌厲著稱，但婁燁畢竟還是會被歸於文藝片導演的那一類，這次面對一個全新的領域，他能駕馭的了嗎？
再就是，一提到商業類型片，大家的第一反應會是：難道連婁燁也要向市場妥協？
馬思純在電影中飾演小諾，造型頗有點娜塔莉·波特曼
最終婁燁還是向我們證明了：藝術和商業絕非對立，文藝片和類型片也絕對不是死敵。
他就像是一個心靈手巧的操舵手，將原本看似水火不容的兩種路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在開篇的男女野戰後，便由一個大空拍進入了本次事件導火索的發生地——廣東冼村（城中村）拆遷現場，從高空航拍到手持跟拍，從寬闊宏大到近身晃動，給觀衆造成了強烈而震撼的視覺衝擊。
毫不誇張地說，這場戲堪稱華語影史上最偉大的場面調度之一。
而影片結尾的車戰戲同樣拍得驚心動魄，看得人汗毛聳立。所以，即便單純從商業片角度去檢閱這些戲，都會讓觀衆大呼過癮。
但婁燁畢竟是婁燁，他絕不會僅僅滿足於感官刺激和視覺衝擊，即便披着「商業類型」和「警匪懸疑」這些華麗外衣，但他骨子裏的反叛和批判精神卻一點也不會少。
其實，「懸疑」元素在婁燁電影裏並不少見。
比如在2012年，他解禁後重回內地銀幕的首部作品《浮城謎事》，就同樣是圍繞一起兇殺案而展開，隨着真相抽絲剝繭般被揭開，幾位主人公的愛恨情仇也隨之一一浮現。
而這次，婁燁又在《浮城謎事》的基礎上做了更進一步的嘗試。
兇殺案變成了一新一舊兩起，這種時間上的跨度不但將故事分成了前後兩段，也讓回憶和現實兩條線彼此交織，最後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婁燁在採訪裏說，攝影風格也是按着時間跨度來走的，所以裏面有模仿80年代的攝影風格。他甚至說，他差不多就是拍了一部紀錄片，「如果你去拍這段時間的紀錄片，你會發現比劇情還要劇情，因爲它太戲劇性了，這就是實際的現實。」
除了這兩場令人目眩神迷的場面調度之外，在對故事發生前三十多年間的回憶再現上，婁燁有一段長達十分鐘類似於「微電影」的處理，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電影中的電影」。
宋佳飾演林慧
婁燁的拿手絕活——快切，也通過這種方式在這十分鐘裏展示得淋漓盡致，而過往幾十年的浮光掠影，就像鏡花水月般逐一呈現，讓人對時過境遷更加唏噓，對物是人非更生感慨。
婁燁是愛拍城市的，從北京到上海，從南京到武漢，他精於去捕捉這些城市中常被忽略的陰暗與潮溼，而我們因此也得以去感受，從北到南每一座城市的脈動與呼吸。
《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裏南京新街口一幕
在上海拍下的《蘇州河》（2010）
不過，比起那些燦爛的陽光，絢麗的霓虹，這種感受本身是痛苦而殘酷的，但也正因爲這樣，也才更讓人感到真實和冷靜。
而這次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婁燁卻不再侷限於一個城市，而是將目光擴展到了中港臺三地。
風、雨、雲三者的集合，也註定了這一次的城市圖景，會比過往的每一次更爲潮溼。
在片中，臺灣是主人公之一秦昊的最初發跡地，也是他和另一位女主陳妍希的相遇之地；大陸是六位主人公事業、情感糾絆的發生地；而香港則是每一次悲劇和意外發生之後，主人公們最後的避難所。
陳妍希飾演的小云
正如主人公們的紛繁複雜的關係一樣，片中中港臺三地的命運交叉，也同樣是剪不斷，理還亂，而主人公們三十年間的經歷，也是改革開放三十年裏三地關係變遷的縮影。
在這裏，婁燁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爲我們下了一盤很大的棋——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那麼誰是風，誰是雨，誰又是雲？不論我們是彼此好奇，還是互相厭惡，最終還是死死纏在一起，誰終究也逃不掉。
這種宏大的敘事主題和野心，不止是在婁燁自己的作品履歷當中，就算是放在近幾十年的中國電影裏，同樣可以算是首屈一指。
但凡說起婁燁的電影，「審查」兩個字似乎是永遠都逃不開的。
關於這個話題，他本人曾經這樣感嘆：
「你既想通過審查，又想保持作者性，這就是對人的狀態的一種破壞。你想拐着彎的通過審查，進入市場，跟他們玩這種審查遊戲，是對你導演狀態的破壞。」
而關於《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部電影整個製作過程，本片的編劇之一馬英力，也就是婁燁的夫人，也全程跟拍了一部紀錄片《夢的背後》，裏面談的非常多。
在金馬展映的版本中，我們也確實能夠明顯感覺到一些很倉促和突兀的地方。
比如陳冠希的鏡頭被刪到只剩下兩個，而在其它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有幾處明顯需要正反打的地方，都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到現在所有發佈的預告和劇照裏，都沒有看到陳冠希的造型
另外，根據前後劇情串連來看，宋佳和井柏然的這條感情線，以及宋佳、秦昊和馬思純三人聯手的戲份，應該也是做了不同程度的刪減。
無論是金馬展映版本，或是近期有望上映的版本，它們與婁燁心中那朵完美的「雲」究竟有多大差距？而在各方壓力和妥協之下，婁燁最初的野心在最終的成品中又能剩下多少？
這些我們或許永遠都無法得到答案。
但在駭人心魄的攝影、剪輯和配樂的包裹之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依然是一部百分百的婁燁電影。
它雖披上了懸疑驚悚的外衣，但終究還是落腳於人性的親密疏離，而隨着格局和視野的放大，也意味着了我們終於迎來了一個升級版的婁燁。
作者 ✎盲忙
編輯 ✎文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