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年去北城那天,就急不迫待地买了上好的绘画工具,小到卷笔刀,大到各色各样的颜料。

其实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画画培训,一直以来都是自学,只是北城是一座用画笔勾勒的城市,每个有画画梦想的人,都会来这里走走。

当她付好钱抱着一箱画具离开店铺的时候,霓虹灯已苏醒,她吃力地抱紧了纸箱,用两条瘦白的腿支撑着小身板,她的钱包为了买画具已干瘪,她不得不走路回到旅馆。

路虽有些遥远,但北城的夜景让初年有了信心,她出神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透明建筑,那上面画满了风格不一的画,在灯光的作用下变幻莫测,很好看。

突然,一阵疾风飞速掠过,猝不及防地将她撞倒在地,纸箱里的画具一下子洒满各处。

撞她的人是一个十三岁出头的小太妹,脸上化着浓妆,一头青绿短发,脚下还踏着画有骷颅骨的滑板。

阿年看着被她撞倒在地上的初年,桀骜问道:“喂,你没事吧!”

初年站起来,看着眼前的阿年呆了呆。

阿年满不耐烦地看着她:“不会傻了吧!”说罢,便踩着滑板像风一样离去。

这时初年才反应过来,愤怒细胞爆炸在身体各处,愤愤地说着,现在的小朋友真是不可理喻!可无奈,人已走,她只有认命地收拾残留一地的画具。

可是她发现少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支画笔,她跑了很多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因为那画笔的牌子已有些年代,很多厂家基本停产了。

她认定就是那个小太妹顺手牵羊牵走了,于是转身向小太妹的方向追去,大喊着,小偷!别跑!

2

初年就像一只生气的小绵羊,追着一个极风驰行的少女。

阿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对这个奇葩的女人毫无兴趣,自顾自地吹着口中的口香糖,踏着滑板完美地做了一个空翻。

初年简直就要被她的无视气晕了,她停下大口喘着气,看见路边停有一辆单车,不加思索地骑上追着阿年。

不知道她是被阿年的目中无人激怒了,还是被倒霉的运气惹火了,初年像打了鸡血一样向前冲。

说时迟那时快,初年的单车撞上了阿年的滑板车,两人不和谐地摔倒在地。

“你有病吗!”阿年大声吆喝着,看着右臂擦伤的血痕。

“把画笔还给我,别那么多废话!”初年像炸毛的狮子,十分不好地对着阿年说到。

“阿年,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此时,一把温润的男声穿梭而来,初年转身看见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从一部有些发旧的雅马哈走下,他穿着一件黑马甲,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着疏离,最夺目的便是右肩处杂乱无章的纹身。

“哥,这个女人疯了,走路不带眼还怀疑我偷了她的画笔。”阿年看见张沉末眉梢挑了挑。

初年从小便是乖乖女,遇见小太妹还可以充一下胖子,但是眼前的男子让她心生胆怯:“那个……我就是问问她有没有看见我的画笔……”

张沉末看着她那张紧张的脸说着:“你把阿年弄伤了。”

初年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钱包掏出来,将仅剩的几十元塞到张沉末手里,原本她还想着回去买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吃的,现在,当她倒霉吧!

不等张沉末拒绝,初年早就逃之夭夭了。

张沉末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人民币,好气又好笑,不过,她还将自己的身份证塞给他了,他看着证件上清纯的相片,读着:初年。

3

初年回到旅馆垂头丧气的,连旅馆的老板也忍不住关心一下,她摇了摇头,掏出钱包找身份证,可翻遍了钱包也看不见踪影。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将身份证塞给了那个男子,她站在旅店门前踌躇着,左右思索,最后她决定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拿回证件。

初年左思右想,回到那条画满涂鸦的道路,凭着第六感,她觉得他会在。

这时夜已深,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有些孤独,她想起十八岁刚出来工作那一年,有一晚也是丢失了证件,一个人无助地哭泣着。

她没有母亲,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后来父亲觉得她麻烦,便将她寄养在大伯家。

她从小就很喜欢画画,但父亲从不投资她的业务爱好,只管她的一日三餐和学业问题,到高中那年,父亲对她说,你已成人了,今后得学会自力更生了。

父亲留下这句话后,便安享晚年,浪迹天涯去了。

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她是知道的,所以十八岁那年,她决定辍学工作,等攒够钱,就来北城看看,买画具,学习画画。

初年想得入神,没留意前方凸出的路面,一脚踏了过去,疼痛感直击她的细胞。

“哥,这女人还不是一般的蠢。”阿年看着不远处的初年,嘲笑着。

张沉末笑了笑,走过去:“你是来找身份证的吧。”

4

初年抬头,又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点点头。

“初年,20岁,韦安人。”

“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息!”

“你知道信息重要,不可泄露,还将证件交给一个陌生男子。”张沉末看着她发毛的样子,突然发觉她的眸子像极了一个人。

初年被他气得无话可说,一把夺过自己的证件,原本还想好心说声谢谢,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这时,初年才发现张沉末身后还有好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纹有纹身的青年男子,有些吞吐着青烟,有些慵懒地倚靠在摩托上,有些还玩世不恭地观摩着她。

她感到自己与此地磁场不符,欲想离开,但没有想到,她离开的苗头还未成功点燃,便被一堆突然冲过来抄着家伙的人生生吓灭了。

“姓张的!今天老子就要你一条腿!”为首留着马沙特的男子叫嚣着。

张沉末丝毫不动,但他身后的几名年轻男子都自然地走过来,个个面目长满不好惹的情绪。

未等初年反应过来,双方已开始“厮杀”,只见场面失控,充满暴力与恐怖的粒子,交打与撕吼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吓得一动不动,生生地被镶死在地上,可对方的人厮杀着哪管什么道理,看见人便挥发着兽性。

这不,对方有人将目标转移到初年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刀尖割入了她的右臂,血溅了一片穹空,初年惊恐大叫了一声,随后肉与肉的分离痛感直击心壁。

找事的人见了血,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而怕事的人早已逃了。为首的见伤及无关人,原本嚣张的风头一下子被浇灭了半分,拿着家伙指着张沉末两眼瞪了瞪,便带人离开了。

初年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臂,惊恐与钻痛交加,无法言语,血腥味熏得她头昏眼乱,她渐渐感到无力虚脱,眼前只剩下人与人的重影。

只是,在她有意识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哥,你干什么?”

随后便感觉到被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5

初年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小太妹坐在桌子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着一张纸。

她环视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类似诊所的地方,这里空气有些浑浊,头顶一把陈旧的吊扇“吱呀吱呀”地响着,床单也飘散着一股发酵的霉气;对面床还有一位头缠绕着白纱布的男子,龇牙咧嘴地边叫边向门外走着:鬼子姓肖的那个歪种!缝的三针简直要老子的命!

“醒了?”张沉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初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没想到是个充满危险的男子,她不禁用力捉了一下被子,紧接着,右臂的伤口传来锥心痛,她不禁轻叫了一声。

“别动,你有伤。”

初年忍着痛,依旧防备着。

张沉末不禁轻笑了一下:“害怕了吗?”

阿年看着床上的女人,不耐烦地说着:“不就是肉被刀割了,有什么大惊小怪,谁身上没有一道刀疤?”

说罢,阿年掀开自己的衣服,将左肩暴露在众人前,只见上面有一条长及5厘米的疤痕,歪歪区区的,像一条丑陋的无脊椎生物,恶心极了。

“阿年!”张沉末轻诉了一声。

“阿年,还是这么有个性哈!”这时,一个穿着白褂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他身形有些微胖,脸上还留着邋遢的胡子。

张沉末笑着上前:“这次谢谢你了,老肖。”

“怎样又送来了一个姑娘?”老肖打趣问道。

张沉末无奈笑笑,阿年听闻憋着嘴,初年更是五味陈杂。

随后,老肖与张沉末交谈了一番才离开,离开时特意走到初年床边,眼眉弯弯地对着她说:“小姑娘,你应该好好感谢张沉末。”

6

初年一头雾水,但警械不知不觉减弱了。

张沉末看着她:“走吧?”

初年点点头,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她要马上离开。

等离开了那个奇怪的地方,初年才发现它是一间诊所,处在深巷之中,门口只立着一个破旧的牌子,上面写着“诊所”两个红字。

但这里倒也人烟繁华,不过似乎蔓延了复杂的气息,很多店铺传来纸醉金迷的笑声,远处还立着几个浓艳女子,胸前露着丰满的肉,对着过往的男子献着媚眼。

初年下意识地向张沉末身边靠了靠,张沉末余光看着她,内心有些异样,但还是不自觉地笑了笑:“跟紧我。”

初年轻轻应了一声,又向他靠近了一点,阿年看着她,斜眼哼了一声,自顾滑着滑轮消失在他们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离开了那条深巷,这时夜已接近天光,张沉末从兜里拿出一个白塑料袋:“里面是换药用的。”

初年接过,却心情难复,她只是来北城学画画的,但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她是不敢惹事的,更不敢招惹危险的人。

但此时,她似乎不得不向他求助,因为旅馆老板说过,房间只为她留三个钟,但现在好像已经过了时间了……

“那个,张沉末是吗?我没有地方可去了……我身上也没剩多少钱了,那个我有考虑过去警察局,但我这伤……”

张沉末看着她,似乎在考究她话的真实性,但她脸上一点杂质都没有,眼里写满了无助,也许就是这一眼,张沉末心底某处被触碰了一下,他转过身:“那你先到我那吧!”

阿年得知张沉末带上初年回去,立马急着跳出来抗议:“哥!你今晚真的失常了!”

张沉末揉揉阿年的头,笑了笑,阿年只好幽怨地看着初年,像个被抢去糖果的少女,初年顿了一下,马上跟上。

7

张沉末开着那辆发旧的雅马哈载着初年,一路西驰,过了很久,才在一个楼群拥挤的地方的停下,只见他掏出钥匙,向着一个店面蹲下开着锁,在宁静的清晨发出锈铁摩擦的刺耳声。

初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楼群虽然拥挤,但没什么人烟,似乎每个人都藏在自己独立的空间,过着神秘又苟且的生活。

“进来吧。”张沉末对着发愣的初年说道,初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原本是一个店铺,里面光线暗淡,而在这个大概十来平方大的地方,左右两边分别放了两张铁架床,中间用帘子隔开了。

地上倒着几个空啤酒罐子,靠近一个小窗户的那边挂着几件衣服,还有几件未成年女孩的内衣,大概是阿年的,看得初年很不好意思。

张沉末指着左边那张刚收拾好的床:“你先休息一下吧。”

初年应了一声,走过去躺下,出乎意料的是,床单有着一股青草味,她看着张沉末走出屋里,

这时外面的阳光已经很明亮了,初年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是逆光。

只见他倚靠在那辆雅马哈上,从身上拿出一根剩下半条的烟,吃起来,早阳打在他的发梢上,伴着缭绕的青烟,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子还有如此静谧美好的一面,就像一个纯真的少年。

也许是被惊吓了一夜,初年在那青草味的安抚下,渐渐入睡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已黑了一片,卷闸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屋里无人,只剩下几缕黄昏从窗户外投射进来。

初年感觉有些口干,但发觉浑身发烫,伤口那滚烫得很,还带着刺痛,难受得很,痛感不断燃烧着身体,又转化成汗水冰冷着她,反反复复的,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

8

清凉,是清凉的感觉,初年在梦里舒适地笑了。

她微微睁开双眼,隐约看见一个人拿着什么清理着她的伤口,她还感觉到头上有一块冰凉的手帕,吸着她身体的热气。

张沉末看见她醒了:“别动,伤口发炎了,我在帮你清理。”

初年不动了,静静看着眼前认真又娴熟帮她清理的男子,突然问道:“你经常受伤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很熟练啊。”

张沉末笑着沉默了一下:“有时候熟练不一定是因为经历得多,只是因为经历过深刻。”

初年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深刻的话,似乎触碰了什么,便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

这时阿年回来了,看着屋里多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女人,情绪更加火爆,将滑板一扔,赌着性子躺在床上,张沉末见状,也只是一笑而过。

阿年翻转了几下,又从床上起来,走到桌上将几个有些生冷的包子塞满嘴里,用力嚼着。

“阿年,那是给初年的,留下几个吧。”

阿年听见,气愤地跺了一下脚,更加用力嚼着,还看着初年,似乎在宣示主权,随后回到床上,一把拉过帘子,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得清清楚楚。

张沉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细心清理着伤口,初年看着他,开始对他有了信任感,桀骜的外表下,有着细腻而又温柔的心。

于是,初年试探着说道:“那个,张沉末,我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吗?我原本是来学画画的,学习班都报好了,那个学习班还有住宿安排。”说到这里,初年顿了一下,“但是,但是,我似乎被骗了,那是我所有的积蓄了……”

越说到最后,初年声音越小,张沉末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的智商,过了很久:“初年你真的是猪。”

9

这是初年在张沉末家过的第二个星期,因为右臂受伤,故这段时间她只能待在那养伤。

而阿年对她的态度成了不理不睬,只是她似乎很喜欢夜生活,一到晚上,便不见人影,天泛鱼肚白的时候才踏着滑板回来,然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至于张沉末,他出没的时间总是没规律,有时半夜回来,坐在那张起了毛球的沙发上,闷喝着酒;有时在天光出走时对着日空抽烟;而有时在黄昏日落时沉睡在沙发上。

似乎,他的生活只有喝酒、抽烟和睡觉,但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食物给她,只不过他们交杂并不多,只是初年开始收拾打扫着他们的家,对于此,张沉末并未多言。

这天,初年感觉伤口好多了,可以做一些重活了,于是她便开始收拾角落里那一堆东西,那堆东西似乎堆积很久,上面的污渍已深刻入髓,她随手拍了一下,也不禁被灰尘渲得直咳嗽。

初年认真地收拾着,将很多无用物件清理掉,只不过,她发现了一个封死的纸箱,她找来剪刀将其拆开,没有想到,里面装着画具。

这些画具看着有些日子,有些工具还沾着发硬的颜料,初年又翻了翻,惊讶地发现里面有一支发旧的画笔,与她遗失的那支画笔一模一样。

“你在干什么?!”张沉末不知何时回来了。

初年回头正想说话,但她发现他情绪不对,虽然背着光,但她还是深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怒气。

“出去!”

初年从未看见过他如此震怒,她连忙滚出他的视线,离开时用余光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站立在黑暗中,深深笼罩着一股不为人察觉的伤感。

10

离开的初年走到了卷闸门外,她惊讶地看见阿年,她的发色不知何时染回了黑色,此时正用一根杂草逗着一条流浪猫。

初年鼓起勇气走过去,这段日子与她相处,她发现阿年其实并没有那么坏,只是脾气火爆了一些。

“阿年,你喜欢猫?”

阿年并没有理她,只不过态度明显平和了很多,对于这个女人,阿年除了觉得有些笨之外,其他还可以接受。

或者说,因为她的到来,从前杂乱无章的家变得井井有条,又或者说,是她平日对她的关心让她感受到了遗失已久的温暖。

初年见她不排斥自己,便坐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逗着小猫。

“阿年,你是怎么认识张沉末的?”

对于这个问题,初年一直很好奇,她知道,阿年并非张沉末的妹妹,尽管她管他叫哥。

阿年看着手指上前几日擦伤的伤口,被她强行消毒并贴上难看的止血贴,内心有了一丝柔软:“我是被他救回来的。”

阿年原本有个健全的家庭,可是父亲老是醺酒,母亲总是被家暴。

在她八岁那年,父母不知什么原因欠下了巨债,高利贷每天用各种手段来追债,母亲因为担惊受怕最终忍受不了,吃了安眠药,没有被抢救回来。

阿年对此怀恨在心,原本叛逆狂野的因子一触即发,拿着菜刀寻到那个高利贷,狠狠地向他插去,但她还是太弱,刀尖还没有划破高利贷的皮肉,她便被人划了一刀,在她的后背上,深深的一条,白骨外露着,血流成河。

是路过的张沉末,将她救了。

后来,这件事惊动了警方,那个高利贷被抓,而阿年父亲也因为涉及贪污入狱,张沉末也因为将对方过分殴打,判为故意伤害罪入狱了,但因考虑动机出于救助,便判了半年。

至于阿年,因为未成年,只是进行教育,无罪释放。

但从那以后,阿年一直跟着张沉末。

而那天来找事的人,便是那群高利贷的人,虽然此事过去很久,但他们总是无中生有,对于此,张沉末已经习惯了。

初年问为什么不交给警方处理,阿年自嘲了一下:“有些恩怨,警察解决不了,正如有些人的人生,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

初年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阿年,说不出感觉,岁月带给她的是无尽的伤害与被迫成长,她可以用桀骜不驯对抗着,但她似乎更需要被温暖。

“还有,那晚的你流了很多血,是哥给你输血将你救回来的。”

初年愣了一下,想起肖医生的话,内心一股异流,暖暖的,又苦涩着。

11

自从那次以后,初年与阿年的关系得到了升华,初年终于知道,每晚夜不归宿的阿年是去了酒吧工作,她很早就辍学了,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她的人生,很早就没有了童年。

那晚,初年跟着阿年踏入她工作的酒吧,那是她第一次踏入酒吧,那时候还没有营业,酒吧空荡地很,阿年穿上工作服,站在吧台前,她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调酒师。

阿年说,她很喜欢调酒,特别是鸡尾酒,颜色很缤纷,像极了人生的梦,那么迷离多彩,瞬间又被消化在人的组织里,从此被遗忘。

初年知道,阿年小小的叛逆里藏着一个梦想,她想回到校园学习,像平常的孩子一样,拥有一个简单快乐的童年,然后考上一所大学。

所以初年决定做些什么,她想让阿年回到校园,或者说,不仅是阿年的,还是她自己的一个梦。

于是她开始四处寻着工作,可是她发现,北城这个大城市,对于学历的限制竟如此深刻,所以她最终决定去找一个门槛比较低的,当画画家教,艺术生的钱比较好挣一些。

但是她没有画具,她突然想起那一箱画具,虽然那一次不知为何激怒了张沉末,但过后他并未追究,所以她又鼓起胆子去将那一箱画具拿出来清洗干净。

久未触碰画具的初年高兴极了,一下子忘形,拿起画笔调色板,就画了起来,以至于张沉末回来站在她的身后,她也不知。

她画了一幅充满浪漫粉色的画,全画一望无尽的粉黛乱子草随风而生,但在粉色中立着一只黑猫,双眼宝蓝,凝望着画外人。

“为什么那只猫那么孤独?”

初年吓了一跳,但看见张沉末认真询问的样子只好说:“那是因为你内心孤独,才会看见孤独好吗?”

12

张沉末抿了一口酒,闷应了一声:“是吗?”

初年没有理他,这次见他没有发脾气胆子又大了一些:“依我看,你就是孤单透了,不喜欢说话,有时候又玩世不恭,也只有阿年那么傻跟着你熬苦罢了。”

是的,平时也只有和阿年才愿意多说几句话,对着其他人,都是只言片语,字字珍贵,初年在心里默默继续说着,而且还有我愿意理你罢了。

张沉末没有出声,依旧闷喝着酒,而那以后,初年发现他很喜欢看着她画画,总是喝着酒,静静看着她。

后来,初年找到了一份家教画画工作,约定每晚过去,有时候张沉末会开车送她去,到点的时候会来接她。

有时候他来早了,初年便让他上来等着,一开始的时候他不愿意,后来愿意了,上去依旧看着她教画,但后来,初年发现,他偶然会说几句指点着,还开始提早来指导着,她不禁惊讶,原本他懂画画。

这晚家教比平时结束得早,初年早早就站在楼下等着。

现在已经深冬了,初年将身上的围巾裹紧了一些,不久,熟悉的发动声随远而近,他的车似乎已经很老了,声音总像一位老者般喘着气。

初年像往常一样上了车,但不见张沉末启动,只觉身上厚重了。

“穿上吧。”张沉末依旧不喜多言。

初年笑了笑,裹紧了大衣,的确暖和多了,她看着他,突然问着:“你为什么放弃画画?”

在这段日子里,她发现,张沉末不止懂画,而且还很有造诣,这个问题,她已经憋了很久了。

13

张沉末顿了一下,没有理她。

“是因为当年救阿年入狱,才放弃的吗?”初年依旧不死心。

张沉末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些,看来阿年对她很信任了。

“还是因为阿莫?”

张沉末诧异地转身看着她,只见她双眸亮着,似乎在试探,又似乎在笃定地问着他。

“你翻我东西了!”张沉末低低说着。

初年看见他发怒,心底似乎摔了什么,她也是无意看见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两个人,正高兴地画着画,可女孩背对着镜头,看不清容貌,但男孩笑得灿烂,那是初年从未看见过的笑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幸福的笑容。

“我就是觉得你迂腐!堕落!还懦弱!”初年不知为何被激怒了,难受得很,对着他大发脾气,“你明明天赋那么好,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你明明有得选择,为什么要这样,你知不知道你原本的生活是多少人向往的……”

“初年,你以为自己是谁?”

初年被他问得哑然了,她看着他漠然的表情,突然自嘲地笑了,她不知何时流泪了,冷风划过冰冻着那些滚烫的泪珠,迅速地冷入她的心。

她将她身上的大衣一把扯过扔向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当她转身离开时,却不自觉地数着步伐,她希望,这一次他可以多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她就回去,什么都不问,因为她发现,她不知何时爱上他了。

但是他还是让她失望了,她听见了自己心壁破裂的声音,不管是他的沉默,还是他不曾为她幸福地笑过。

14

那夜之后,初年回去收拾东西走了,也不是一时赌气,而是她终于发现,她谁也不是,她由始至终都只是他心上的过客。

阿年找到初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星期了。

那时初年正抱着书从福利院出来,因为家教的机遇,让她找到了这份工作,不仅可以在里面教画,还可以跟着一位老师学习,更重要的是,解决了她住的问题。

阿年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头发变成了紫色,她踏着滑板过来,一把抱住了她,说想死她了!

初年笑了,摸着她的头,带她去附近的川菜馆吃饭,阿年似乎第一次来,惊奇地看着四周,菜肴来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吃着,还一劲地说着好吃。

突然,阿年说了一句:“哥不成样子了,你回去看看他吧。”

初年顿了一下,继续给阿年添菜,叫让她多吃点。

可回来后,初年辗转着,整天魂不守舍,她想起他孤独的身影,总喜欢依靠着那辆雅马哈抽烟,熟睡的时候又像个孩子,那么让人心疼……

终于,她回去了,她对自己说,就只是去看看。

那条路还是很安静,初年到的时候,卷闸门半掩着,她俯下身子向里面探着,可里面一片漆暗,什么都看不见,她试着叫了一声,可没有人回应。

顿了一下,她还是进去了,她开了灯,看见里面一片凌乱,走近了,还散发着各种食物过期的霉气,在墙的角落,发出了一丝不满的呻吟。

那是张沉末,只见他头发凌乱,胡子在脸上野蛮生长,整个人埋在灰尘里,脚边残留着燃尽或未燃尽的烟头。

初年看见他的样子,心口赌塞,硬生生忍住哽咽:“你就是这么堕落的?”

张沉末动了一下,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烟头,点燃抽了一口。

他又一次用无动于衷对她,初年终于忍受不了了,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直向他摔过去,清脆的破碎声划破寂静,一块碎片还划破了他的皮肤,慢慢溢出鲜血。

“去你的张沉末!”初年大骂了一声,伤心地流着泪转身离开。

“阿莫是我的妹妹。”这时,张沉末终于开声了,沙哑的声线将初年拉了回来,她不禁迷惑地看着他。

15

阿莫是张沉末的妹妹,他们的父亲是普通的商人,母亲是鉴画师,从小他们两兄妹对绘画便拥有过于常人的天资。

在张沉末十一岁那年,多情的母亲爱上了浪漫的才子,与父亲闹着离婚,甚至闹上了法庭,最终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父亲几乎净身出户,而阿莫判给了母亲,张沉末判给了父亲。

张沉末跟着父亲辗转流浪,过着拮据的生活,后来,父亲再婚,可后母对他不好,父亲又变得窝囊,于是他摔门离开那个家,自力更生,再也没回去。

而阿莫,虽然生活过得丰足,但母亲与后父并不关爱她,她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关在房间画画,张沉末偶尔会偷偷去看阿莫,那时候的阿莫是最开心的。

但后来,阿莫患上了“视觉神经发炎”,这个病会慢慢夺去她的视力,或者视力一直减退,或者某天让她失明,但阿莫很乐观,尽管常常需要很用力才能看见,但她依旧画着画。

不过后父觉得她最终都会失明,何必折腾自己,但阿莫不依,在她的世界里,画画就是她的生命,也只有画画,她才有着希望。最终他们闹翻了,张沉末愤然地带着阿莫出来,两个人过起生活。

他开始拼命打工,为阿莫买画具,给她治病,因为他倔强,不接受母亲的资助,他认为,母亲的爱总是太吝啬、太薄情,总是用钱来衡量爱,他异常讨厌。

而阿莫,因为不忍看着哥哥那么辛苦,说不画画了,但他摇头,他知道,妹妹就只有那么一个寄托,他不再画画可以,但她,绝不能。

那段日子,是他们最艰难的时候,贫穷、疾病、窘迫交加着,压迫着他们,他觉得世界对他们不公平,但世界又那么公平,让他们活着。

后来的日子渐渐好了,而阿莫的眼睛还能看见,对于张沉末来说,都是好的,但他没有想到,阿莫还是离开了他。

张沉末知道阿莫视力不好,所以严厉要求她不可独自出门,但是那天他有事晚回去了,网上买回来的画具到了,快递小哥阴差阳错地打给了阿莫,让她去拿。

原本她可以拒绝的,但她那么喜欢画画啊,她欢喜着去拿,可是,幽暗的楼梯让她失足,头部着地,血染满了白墙,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而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触碰有关画画的所以东西了。

16

“并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值得羡慕,里面有太多苍孔,是我们无法想象与填补的。”张沉末埋在幽暗里,低沉地说着。

初年没想到他的心上竟藏着一个如初深刻又铭骨的伤口,她无力地看着暗处的他,他依旧在抽着烟,那一刻,她觉得他是那么冷漠,尽管他对她说了这一切,但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她多想抱抱他,抱抱他那躯疲惫的身体,和千苍万孔的心灵,但他对她,始终存在疏离。

“你……你喜欢我吗?”终于,初年颤抖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沉末沉默了许久:“没有。”

初年痛苦地哭了,用力地抽泣着,不知是因为他的故事悲哀,还是想起自己的故事,还是想起阿年的故事,还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原来他并未爱过她,她只是阿莫的一个影子。

不知哭了多久,久到张沉末已经点灭了所有的烟,初年抹去眼泪,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保重’,便离开了。

张沉末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寂静里,他才抬起头,只见他双眼布满红血丝,他拿起地上的酒瓶灌了一口,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再有能力一些,再有勇气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冷漠去刺伤她,去掩饰自己对爱的懦弱,对爱的恐惧。

因为他实在太害怕失去了。

六年后,里林展厅。

“请问《得失》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一位记者问着初年。

初年看着记者,微笑了,这是她第一个画展和发布会,五年前她离开了北城,有缘跟着一位老师到国外学习深造画画,天道酬勤,如今她终于事业有成。

初年拿起麦克风,看了看身后的画,从直角视觉看,那是一幅以灰色为底,梦幻斑斓为中心的画,画中央有一个近似透明的人,从心口上开出一个洞,向后吐出各种迷离梦幻的色彩。

而认真看,心口上还有一个形状,从不同的面会呈现不同的形状,或是骷颅,或是心;若是看见骷颅,透明人便会黯淡无光,若是看见心,透明人便会色彩斑斓,这是绘画技术视觉上的3D效果。

她娴静地说到:“每个人的心上,都有着伤痛,有些甚至是旁人无法理解与填补的,青涩的我们会用力掩盖,或者用错表达,或者被曲解其意,直到后来,我们才会明白,世界其实很精彩,自己同样很精彩。”

17

初年不禁想起张沉末,那个在她离开时候还埋在灰暗里的男孩,那年的她还未够成熟,未够了解男人,未能读懂他躯体灵魂下的情深,和那被伤痛支配下脆弱又渴望爱与被爱的一颗心。

正如他也未够了解女人,未能读懂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期待与失望,还有她那一点傲人的自尊。

不知如今的他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至于阿年,后来初年以匿名的方式资助她,但她并没接受,只是听说她辞去了工作,到处历游,那时候网络开始风靡流行,她将游记写到网上,意外得到关注,渐渐成为了旅游博主,也有了一些名气。

初年收回思绪,又向人群中看了看,不知阿年有没有来,她给她发去了邀请函,虽然她们已经很久未联系了,但是她相信,其实阿年与她一样,都在默默关注着对方。

发布会比预期延迟了十五分钟,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分流到展区各处,初年走下了发布台,环顾了四周,内心似乎在期待什么,但只有一些大胆的粉丝上前与她合影和要签名,再无其他人。

“初年。”

突然,行走的人群里出现一抹身影,向着她站立着,她转身望过去,与他对视着。

她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眸,有些激动,眼睛不知为何湿润了,但她忍了回去,转而向他静好地微笑着,而张沉末脸上有了岁月刻画的沉稳,在那充满艺术性的胡子下,正对着她露齿笑着。

他们就那样站在人流的两边,对望着,笑着,那一刻,初年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还是青涩不懂的年纪,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又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遗憾、失落、不解、错过的青春年华,在这一刻得到了和解。

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初年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过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沉末点了点头。

初年看着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内心高兴,张沉末也似乎不再那么沉默了,与她愉快地交谈着,像多年未见的好友那样,热烈而真诚。

而阿年,初年在后来收到了阿年的来信,她说正在土耳其,感受着热气球带来的自由,未能赶过来。

她还给她发来一张相片,相片中的她还是那么有个性,只是头发留长了,变成了黑色,正灿烂地笑着。

初年从阿年的笑容读出了广阔与自由,从前迷茫与忧伤的眼神也变得笃定,她不禁安慰地笑了,从前叛逆的小姑娘,终于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正如那些过往,那座城市,藏着许多有着故事有着梦想的人,总有一天,故事会继续延续,梦想持续在路上,只是那些不堪、难过、困迫、伤痛的过往,终会消散在心上,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成为美丽而残缺的心壁。

想着这些的时候,初年已经离开了那个办展会的城市了。

她看着飞机窗外无限好的夕阳,终于露出了平淡而幸福的笑容。(作者:叶之清荷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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