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先知書店

作者:千字君、白果

愛因斯坦說: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加重要。因爲解決一個問題,往往只是數學上或實驗上的一個技巧問題,而提出新的問題,或者從新的角度看問題,卻需要創造性的想象力。

創造性的想象力爲什麼難得?因爲世界上充斥着各種冠冕堂皇的僞問題。很多問題之所以一直無法突破,往往不是因爲爭論的人不高明,而是因爲提問的方式就有問題——經濟學的江湖,正是這樣一個世界。

『 市場與政府之爭:

200年的經濟學江湖

200多年來,經濟學一直被定義爲“研究資源配置的學問”(例如“生產什麼”、“如何生產”、“爲誰生產”)。於是,經濟學家們總是在爭論一個問題:政府和市場,誰才能更好地配置資源?

迄今爲止,由於對市場與政府的不同理解,經濟學江湖大致分裂成四大門派:

第一個門派,完全不信任市場的“自由配置”,主張計劃經濟體制,這是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

第二個門派,對“市場配置”半信半疑,主張政府幹預、財政刺激,喜歡印鈔票、搞公共工程,這是凱恩斯主義經濟學。

第三個門派,相信“市場配置”,但同時也認爲,政府在必要時(如經濟危機時)應該介入市場,這是弗裏德曼爲代表的芝加哥學派;

第四個門派,對市場的功能、倫理都深信不疑,反對一切形式的政府幹預,這是米塞斯、哈耶克代表的奧地利學派。

| 最近100年的戰況大致是:

1.凱恩斯主義總體佔上風,但每逢經濟泡沫時期都會被拖出來痛打。政府幹預似乎總是“立竿見影”,但劑量總是不好掌控,財政刺激就像吸毒一樣,會上癮,還會透支社會肌體,導致惡性通脹、經濟崩盤、企業倒閉潮。

2.奧地利學派長期被邊緣化。儘管完全的計劃體制已經破產,但人類對“改造社會”始終抱有極大的熱情,對“有爲政府”的神話也一直心嚮往之。對於“完全放任的市場”,人們總感覺不大放心。

人類爲何總是無法抑制“調控市場”的衝動?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對概念的理解。

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把市場稱爲“看不見的手”(invisible-hand),意思是社會生產無人計劃、無需指揮,各生產環節的人都互不相識,市場就會自動運轉。於是相應的,有一些“聰明”的後人,把“政府對資源的配置”,稱爲“看得見的手”(visible-hand)。

支持政府幹預的人總是振振有詞:明明有“看得見的手”,爲什麼棄之不用?政府掌握着最多的資源和信息,怎麼可能不如市場?你敢說一個瞎子比正常人可靠嗎?

而那些最優秀的學者,總是以各種強有力的論據,不厭其煩地向世人證明:市場是最公平、最高效的,“看得見的手”更可能犯錯,要把自主權還給每一個企業家……

▴ 哈耶克的老師米塞斯,從1920年代起堅決反對烏托邦,因此一生顛沛流離

200多年來,經濟學江湖一直是這種“拉鋸戰”的格局,直到一個名叫楊小凱的中國人出現。

在楊小凱看來:“政府和市場,哪一個才能更好地配置資源”——這個提問的方式,就已經錯了。

『 “資源配置”爲何是個僞問題 』

所謂“資源配置”模型,就像撲克牌遊戲。在遊戲中,企業家們把資金、土地、人力、信息等“資源”寫在一張張撲克牌上,然後以“市場”規則組合這些牌,並以各自的組合能力定勝負。經濟學家反覆告誡政府:“如果有企業家違規時,你可以出手,但是每一張撲克牌你都不能碰,你一碰就會亂”。

然而,政府既能看牌、又能解釋遊戲規則,怎麼可能阻止他們插手呢?他們總會熱心地說:“明明可以組合出炸彈嘛,你爲什麼要三帶一?你只有三張?嗯,我認爲應該把他的那一張給你……”

當經濟學家們熱衷於討論“哪一種資源配置方式最佳”時,就已經給“政府參與”預留了位置。無論在什麼樣的制度環境下,政府都是既有權力,又有衝動干擾市場的。而且,他們的干預不僅“很有必要”,還時常“表現不俗”——因爲政府是“看得見的手”嘛!

但後來人們才發現,干預經濟的不良後果,並不是由干預者承擔,而是轉嫁給市場和社會,自由競爭的規則被破壞了——由於犯錯的人沒有受到懲罰,錯誤就會蔓延開來。當系統性的風險逐漸暴露時,很多人只好歸咎於“過度”干預導致的資源錯配。

▴ 楊小凱生前,與布坎南、黃有光在莫納什大學,2002年

而楊小凱認爲,如果將經濟學看作“研究資源配置的學問”,那麼無論如何解釋,都必定會給政府插手的理由。要想讓市場和政府各歸其位,就必須重建經濟學大廈。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具野心的計劃。所有門派的經濟學家都不得不承認:楊小凱的思想高度和學術勇氣,在整個人類思想史上都堪稱罕見。

楊小凱進的是一扇窄門。但冥冥之中似乎是上帝的安排:與其說是他選擇了這條艱辛的道路,不如說是這條路選擇了他——他的“選擇”,乃是一種宿命。

『 兩個不可靠的“公理”』

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從一根針的生產流程中,發現了人類進步的祕密。《國富論》描述:在十八世紀的英國,一個10人工廠,要比單人作坊的效率高出4800倍,“這就是專業化分工帶來的奇蹟”。

斯密對分工的發現,被人們粗暴地理解爲:分工越精細,生產效率就一定越高。這幾乎成了全人類的公理,後世的經濟學家也相信:分工理論已經到頭了,不必再深究了。

自此,經濟學幾乎再沒有對“分工”有過縱深的挖掘,而是以此爲起點開始了平面推進。最具代表性的是大衛·李嘉圖,他開創了“比較優勢”理論——這成爲現代經濟學的基本假設之一。

受“比較優勢”理論的影響,19世紀的大英帝國相信:只要把更多的人羣納入全球市場,那些擁有獨特優勢的國家,就會自動加入全球分工,人類財富就會像斯密時代的英國那樣,複製出千百倍的增長。於是,他們致力於開拓更多的市場、原料產地,逼迫“不懂商業”的經濟體打開國門。

▴ “古典經濟學最後一人”:英國學者大衛·李嘉圖(1772—1823)

而楊小凱率先質疑道:爲什麼非洲和大清國擁有海量的自然資源和廉價勞動力,卻根本無法發揮出任何“比較優勢”?爲什麼國土狹小、資源匱乏的日本,卻可以發展出領先世界的工業體系?可見,“比較優勢”理論根本不具備一般性,不該成爲不證自明的公理。

爲了釐清經濟學的本質,楊小凱決定拋棄“比較優勢”理論,回到最初的經濟學問題——亞當·斯密的分工理論——“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楊小凱認爲:“分工與效率”纔是問題本身。無視分工的制度環境,將“分工一定會帶來效率”視爲理所當然,並以此推導出的“比較優勢”理論,都是有問題的

“斯密-科斯-楊小凱”框架

分工的效率從何而來?哪些因素會影響分工?從1991年諾獎得主科斯發現的“交易費用”中,楊小凱得到了啓示。

在斯密的時代,一根針的生產流程只有18道工序,即便每一環節的成本增加,最後也不會太高。而現代的汽車、電子產業,需要數百個零部件供應商,合作完成數十萬道工序。每個環節只要成本增加一點點,企業都難以承受。

可見,越是專業化分工的經濟,對每個環節的成本越敏感。而各環節的成本,都和該經濟體的制度、習俗密切相關。因此,交易費用主要來自制度環境,比如稅費額度、融資難易度,以及因法治環境所承擔的風險和信息成本……

▴ 拉美國家充斥着搶劫、綁架,是投資者的噩夢

楊小凱認爲,在斯密時代的英國,私有財產已經受到很好的保護,各生產環節的稅率都很低,因此分工可以提高效率。但在那些法治不健全的國家,各生產環節的成本都很高,於是,分工網絡越複雜,效率反而越低,如果制度環境持續惡化,甚至會發生經濟災難、社會崩潰

“比較優勢”理論無法回答的問題,在他的視角內變得如此簡潔又清晰:

爲什麼非洲勞動力便宜、自然資源豐富,卻無法承接產業分工?因爲,在市場和私產不受制度保護的地方,就連最原始的“血汗工廠”,都無力承受累加的成本,必定想方設法地跑路。

爲什麼德國人少地少、日本資源貧乏,卻可以發展出高科技產業?因爲,當一個國家有了健全的法治、穩固的產權,交易費用低廉,企業就會主動前來投資設廠,專業化分工也變得順理成章——這也是高科技產品只會成長於法治國家的原因。

經濟學家茅老描述,第一次聽到楊小凱這個理論時,“使我豁然開朗”。那一年,楊小凱還是武漢大學的一名臨時工。

▴ 互聯網巨頭谷歌公司的產品:阿爾法Go

在楊小凱的理論中:社會生產不再是“資源配置”,而是人類個體的真實決策;企業不僅是經濟發展、社會分工的核心,還是新生活理念的倡導者。並且,這個由私營企業主導的分工網絡,沒有給“看得見的手”留下任何位置。

這就是中國人開創的第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經濟學流派——由“斯密-科斯-楊小凱”框架搭建出的新興古典經濟學派。

無數優秀的經濟學家,一直呼籲“改善企業家的處境”。而楊小凱認爲,企業家可以通過網絡化分工,從根本上改變自己的處境,甚至實現企業自治

他生前沒有看到互聯網行業的興盛,他的理論卻被多年後的經濟現實所驗證。2013年,在紀念楊小凱的學術研討會上,來自阿里巴巴的梁春曉表示,十多年來,從來沒有哪種理論能夠清晰地說明互聯網的內部規律,直到他讀到楊小凱的《新興古典經濟學與超邊際分析》。

“一個通宵全部讀完,後來又讀過若干遍。突然開始有答案了。”梁春曉這樣描述當時的驚喜:“商業模式歸根結底是分工問題!互聯網和電子商務的核心優勢就是降低交易成本,要在交易成本上找答案,而這兩個問題居然可以用同一個體系來解答,這就是新興古典經濟學。”

2002年,諾貝爾獎得主布坎南發表演講:“新的經濟分析框架,將對全球化問題帶來啓示,而楊小凱創建的新興古典經濟學,正是這其中的最佳”。他強調,“這是當今世界上最重要的經濟學研究”。

新經濟理論已經誕生,“拿諾貝爾獎綽綽有餘”。但楊小凱並未就此滿足,他還試圖以理論回答:人類進步的根本動力是什麼?西方強大而富裕的祕密是什麼?以及他的世紀追問——遠隔重洋的故土,將會向何處去?

楊小凱的思考也因此超越了經濟學,拓展至政治哲學。他非常欣賞哈耶克,尤其是哈耶克所推崇的“思想市場”:經濟市場如果沒有公平競爭,質次價高的企業就會鳩佔鵲巢,思想市場如果沒有自由競爭,錯誤觀念就會流毒人間;只有觀念才能戰勝觀念,學者的使命就是糾正錯誤觀念。

『  楊小凱的思想爲何無人傳承?  』

2004年7月7日,罹患肺癌的楊小凱,在56歲的黃金年華去世。諾獎得主布坎南發表演說:“經濟學界失去了當代最重要的科學家”。就在楊小凱去世前的兩年,布坎南還連續兩次爲他提名諾貝爾經濟學獎。

▴ 楊小凱之墓,澳大利亞

楊小凱的出現,使世界開始重新評估華人經濟學者的分量。

“世界上最有錢的經濟學家”、華爾街天才費希爾·布萊克,臨終前曾給楊小凱寫信,希望捐贈一筆鉅款支持他“具有遠大前程”的研究,遭楊小凱婉拒。楊小凱後來才知道,布萊克的願望是資助“人類最有價值的研究”。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克斯評價:“他是全世界最嚴謹、最具洞察力的經濟理論家之一,是經濟學家中最富創造力的思想者之一”。

楊小凱開創了新興古典經濟學,然而,國外的學者認可他,卻不願跟隨他——因爲那意味着,他們要親手推倒自大衛·李嘉圖以來,長達200年時間構建起來的經濟學大廈。

楊小凱生前,一直想把自己的思想介紹到國內,茅老等學者也熱情推薦他回國講學,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他那些蜚聲海外的作品,也無法引進國內。因此,除了經濟學界,國內很少有人聽說過他,即便認識他的人,也很難窺見他思想體系的全貌。

▴1981年讀研期間出版《經濟控制論初步》《數理經濟學研究》,是當時國內少有的西方經濟學教材

楊小凱的生命只有短短56年,如流星一般短暫,卻無比璀璨。從出獄考取研究生,到留學普林斯頓,再到衝擊諾貝爾獎,他的學術生涯僅有二十多年。

如果再給楊小凱十年時間,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如果這些諾獎水平的思想能在國內受到足夠的重視,將會有多少人因此受益?中國的思想市場會怎樣?中國的命運又會怎樣?

歷史已經無法假設,正如苦難的中國總是錯過的一個個選擇與機遇。世間已無楊小凱,一直苦苦追趕世界腳步而不得的中國,在不經意間,失去了一位具有世界聲譽的思想者,失去了“以最深刻的思想改變世界”的契機。

作爲經濟學大師,楊小凱後半生幾乎都是在國外度過的,卻從未真正拋下自己的故土。作爲基督徒,在自知時日無多之時,他將最終的關懷,給予了那些受苦的生靈、孱弱的靈魂。

薪盡火傳。楊小凱逝世14年後的今天,在他的學生和出版方的共同努力下,楊小凱所有的學術作品終於被編譯集結、首度出版,使他的思想不致被繼續遺忘和誤讀。在中國經濟似乎要再次陷入歷史週期循怪圈的轉折點上,楊小凱指出了跳出歷史怪圈的另一種可能,對中國的民營企業家而言,尤其如此。

如感興趣,可掃描二維碼購買《楊小凱學術作品全集》(九卷本)進一步瞭解大師一生思想結晶。

END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