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关东锦州冠巾派”的玉质鼻烟壶,玲珑剔透冰清玉洁,外表光华,胎轻体薄,瓶上的花纹是天然形成的,花纹的意会之图被取名为“夕阳紫翠忽成岚”。翠盖是原装的,大约百余年的历史。从它的第一个主人到现在,一直保存得很好。

这是妻的二爷的遗物,因为老人见亲生子女不当它金贵,一气之下就留给了同样从小带大的自己哥哥的孙女,我的妻子。

初见它时我刚结婚,和妻一同回乡下老家省亲。妻指着二爷屋里那具红漆班驳钉有铜片拉环的大木柜说,她小时候常常踮起脚尖抠开柜门去寻找糖果和糕饼,二爷看见了就假装生气地吹胡子,然后亲自拿给她吃。

妻信手打开柜门,我眼尖,看见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杂货中有一只用黑丝绒掩盖着的红漆檀木小匣,我怂恿妻打开来看,里面装着就是这支鼻烟壶。

晚饭后妻向二爷询问它的来历。二爷抚摩着颚下稀稀落落的胡须,露出了得意而神秘的微笑。往事重上心头,二爷沉浸在回忆中去了,于是娓娓地给我们道来一个故事。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二爷不甘农村生活的寂寞,随同乡进城里去闯荡,到锦州的赵家玉器坊帮工。

要说这锦州玉器,那可是值得夸耀一番的。原本山海关外并没有这么高超的手艺,还是元代著名的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第三代弟子肖道然,从元大都(北京)来到锦州这一片安家落户,根据锦州的当地玉石原料的特色,杂糅了元大都的玉雕技艺,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关东锦州冠巾派”。后来历经明、清、民国的发展,锦州玉器已经名冠全国,玉烟嘴、佛手烟袋、玉别子、鼻烟壶、玉耳环、玉耳坠、腰胆、顶彩珠、串珠、手镯、玉人等等,广受南北同行的赞誉。

二爷去帮工时,苏联红军还未来到东北打鬼子,赵家玉器坊的生意还不错,总有京津那边的客人前来定制产品。当时二爷年轻、勤快,又虚心好学,制作、包装等一应有关行当,都不让雇主操心,安排得井井有条,深的玉器坊赵老板的信赖,后来又收了二爷做干儿子。

赵老板亡妻早丧,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视若掌上明珠,当作儿子一样的栽培。那个女孩很小就在父亲的监督下,读书练字。女儿逐渐长大,当时的时局也是越来越乱,赵老板非常疼爱女儿,只是在为她挑选意中人的时候,还是犯了天下父母的通病。

父亲愿意把她嫁给一家药店老板的儿子,想女儿离开自己后依然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同几乎那时同所有的父亲一样的粗心,他只是在为自己设计好的女儿的未来中陶醉。全没有想过女儿是否有心事。

女儿是敬畏父亲的,对他权威从不敢忤逆。只是是真的不喜欢药店老板人物猥琐的儿子。在她的心里,惦念的是那个能说会道、聪明能干、又会哄她开心的二爷。

二奶后来告诉二爷,最初在心里认定了他的时候,是在一次晚饭后的闲聊之中。当时赵老板把玩着这个鼻烟壶,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康熙时期的锦州知府刘源博定制了两个鼻烟壶,后来不知怎么只要了一个,剩下这个就变成传家宝了,表示自己作坊的手艺,是知府大人都信赖的。

二奶拿过来看,又问她父亲这上面的花纹象什么。父女俩就想给瓶上花纹取个名字,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听的词儿来。

正好二爷进来,听说这个事儿后,便卖弄了自己小时喝过的一点墨水儿,灵机一动就取个名字叫“夕阳紫翠忽成岚”。二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

当然,二爷后来也承认,二奶喜欢上他也和平时的不断“积累”有关。感情的确是世间最难理清的难题,二奶固执的反对婚事,却不敢告诉父亲原因。

眼看父亲为她订的婚期临近,二奶焦灼却一筹莫展。她清楚的明白,古板的父亲是断不能容得她的叛逆的。但一向怯懦的她还是决定,跟自己的心爱之人远走高飞。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爷和她两个人想携手逃到异乡。他们顺着沿湖的林荫小路急走,脚下踏着沙沙作响的干枯的树叶。她不禁转头看往漆黑的湖面,隐约可以看见一星半点的渔火。勾起她对儿时的回忆,父亲带她泛舟湖上的宠溺。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看见二爷探询的目光,二奶潸然泪下。咬牙说出的还是:“回去吧。”

回到家里,已近凌晨,家中灯火通明。赵老板仿佛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二奶发现自己以前并没有发现父亲鬓边的银丝。赵老板看着女儿,颓然而心痛,手举起仍是放下。最终老泪纵横地将二奶他们两个拥在自己的怀中。

二爷就这样做了赵家玉器坊的少东家。后来战火燃起,二爷全家只好举家搬迁到乡下避难。再后来,赵老板患疾逝去,这“夕阳紫翠忽成岚”的鼻烟壶就由二奶当作纪念收了起来。

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几十年过去了,二奶先于二爷故去,“夕阳紫翠”就成了二爷睹物思人的精神寄托。如今二爷也去世了,又把“夕阳紫翠”留给了他最喜欢的侄孙女。

几年时光悄然流逝,妻闲来无事时也会把“夕阳紫翠”拿出来抚挲,幽幽的眼神仿佛能和瓶上的花纹融合在一起。每当此时,我就过去把手搭在妻的肩头,妻便抬起头来把同样的眼神投向我,我则报以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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