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媒體熱點飛速更迭的今天,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上個月藝術界的大新聞——英國街頭藝術家“班克斯”(Banksy)將碎紙機事先藏在畫框裏,在倫敦蘇富比拍賣行落槌成交的一刻,通過遙控裝置毀掉了自己的作品。當全世界爲這位神祕的天才藝術家又一次“離經叛道”之舉喝彩的時候,事情卻似乎走向了預想的反面:這一意圖批判、挑釁藝術市場的行爲,最後以一種皆大歡喜的方式收場:班克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曝光度;藏家則收穫了一件足以載入藝術史的作品,(儘管被毀了一半)它的價值因爲班克斯的惡作劇不降反升。

維爾蘇斯:中國新富購買藝術品不僅爲投資,也爲解決身份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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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克斯名作《帶氣球的女孩》拍賣現場

如果將班克斯的這一行爲放入一個更大的背景下來看,或許更能理解它的轟動。在去年巴塞爾藝術博覽會(Art Basel)期間舉辦的一場藝術行業圓桌論壇上,畫廊老闆、收藏家、藝評人等“圈內人”對於“金融資本化”(financialization)對藝術市場的侵蝕怨聲載道。金融資本的湧入是否將藝術變成了一門“生意”,藝術品是否正在淪爲一種新的投資工具?這引發了藝術從業人員的普遍恐慌。《藝術品如何定價》的作者、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奧拉夫·維爾蘇斯(Olav Velthuis)是圓桌論壇的參與者之一,他也是當場唯一一位“唱反調”的學者——認爲金融資本化對藝術市場的影響被嚴重高估了。在維爾蘇斯看來,市場不僅是一個經濟現象,而且是一個社會文化現象,購買藝術品不僅是一種有效的投資手段,而且是新富階層解決身份焦慮(resolve status anxiety)、標識社會地位、獲得一種全球都市精英(global cosmopolitan elite)的身份認同的有效手段。

《藝術品如何定價》脫胎於維爾蘇斯的博士論文,上世紀90年代末,他造訪了活躍於阿姆斯特丹和紐約的畫廊老闆,對他們進行了深度訪談,也收集了大量數據,他想要弄清楚,在20世紀和21世紀之交的西方社會,當代藝術市場是如何運作的,當代藝術作品又是如何被定價的。通過研究,維爾蘇斯發現,價格的故事比單純的供需關係要複雜得多,如果我們想要了解爲什麼一件藝術品可以賣出高價,首先就必須理解價格的象徵意義。但同時,價格的多義性也並不意味着它完全無章可循、可以漫天要價,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市場裏,價格起到了一定的規範性作用,它維護了藝術家的尊嚴、建構了藝術市場的道德。換言之,藝術市場既不完全遵循資本主義的供需關係原則,也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樣,被一小撮勢利的藝術品商人、超級明星藝術家和惡俗的富豪收藏家所壟斷,在藝術市場中,藝術與金錢的張力始終存在,這也是它不斷吸引人投入其中的魅力所在。

在《藝術品如何定價》的中文版前言中,維爾蘇斯談到了他最新的研究項目,即對俄羅斯、巴西、印度、中國(“金磚四國”)的新興藝術市場的比較研究。維爾蘇斯認爲,1980年代,中國藝術市場就進入了由外國藏家主導的“原始市場化”(proto-marketization)階段,但直到21世紀初,中國本土市場的“基礎設施”(畫廊、拍賣行、藝術博覽會、美術館、雙年展等機構和制度)纔得到初步發展。這些基礎設施一方面是對當代藝術全球商業模式的“模仿性同構”(mimetic isomorphism),另一方面,全球模式並未在中國完全被採納,其中一個最大的不同在於,拍賣行是中國藝術市場的主導性機構,而在歐美,這一角色通常是由畫廊扮演的。日前,借維爾蘇斯來華參加中央美術學院“國際美術教育大會”之機,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對他進行了專訪。採訪圍繞他關於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新研究展開,同時也涉及到他對全球藝術市場大趨勢的洞見。

維爾蘇斯:中國新富購買藝術品不僅爲投資,也爲解決身份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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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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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國藝術市場

“拍賣有很強的社交屬性,就像是有錢人的卡拉ok”

界面文化: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關於新興藝術市場的研究的?

維爾蘇斯:我是從2012年開始這個研究計劃的,當時我正計劃從媒體回到學術界,想要有一個新的研究項目,一個既和我之前的研究相關,又有所不同的項目。當時,世界上很多地區(包括中國)的藝術市場正在高速發展,儘管在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藝術市場也受到了波及,但很快它又重新繁榮起來。這是我開始進行這項研究的原因。

界面文化:我從你的一篇論文裏讀到,你曾在北京做了十個月的田野調查?

維爾蘇斯:是的,但我本人並沒有全程參與,是我的一個博士生一直在做的,研究是以我們兩人合作的名義發表的。

界面文化:你可以簡單介紹一下這次田野調查嗎,你們都訪問到了哪些人,有什麼與之前的預期完全不同的發現?

維爾蘇斯:我們採訪了很多人,包括藝術品商人、藝術家、收藏家。在北京之外,我們還在上海、香港進行了田野調查,甚至包括一些致力於介紹中國當代藝術的歐美畫廊,我們也做了訪問。在這些訪談中,最讓我感到驚訝的就是拍賣在中國藝術市場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其他的新興藝術市場中(例如巴西、印度、俄羅斯),拍賣的作用遠遠沒有這麼強。中國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子,尤其是許多新作也會在拍賣行出售,這在歐洲和美國幾乎是聞所未聞的。

界面文化:爲什麼拍賣對於中國藝術市場而言如此重要?

維爾蘇斯:首先,很重要的一個前提是,藝術品的價值是非常不確定的,人們需要一些指標來幫助他們判斷一件藝術品的價值。這些指標可以由很多不同的機構來提供,可以是美術館、畫廊、藝術評論家、雙年展的策展人,當然也可以是拍賣行。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藝術市場剛剛興起的時候,獨立的美術館還很少,藝術評論也很難做到完全獨立,畫廊就更少了,而且基本上是由外國人運營的。這意味着,構成藝術市場生態的其他“定價手段”(judgement devices)都處於缺席狀態,或者無法正常運轉,拍賣就自然而然地成爲了主導型的定價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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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那現在呢,這幾年來,中國的美術館似乎原來越多,它們大多擁有非常好的館藏,和非常專業的團隊。

維爾蘇斯:沒錯。現在當人們去看一個藝術家的簡歷的時候,會重點去看他在哪些美術館裏辦過展覽。這的確有助於人們對中國當代藝術的價值建立信心和信任。除此之外,在世界其他地區的美術館辦過展覽,或者參加過國際雙年展,也是一個重要的指標。拍賣當然仍是很重要的,但它的重要性正在逐漸被削弱。

界面文化:那畫廊呢?

維爾蘇斯:畫廊的問題在於,它的數量並沒有明顯的增長。這或許說明,畫廊的日子並不太好過。中國的當代藝術家似乎還不習慣和畫廊建立長期的、排他的合作關係;但對於畫廊來說,這樣的合作關係是必須的,因爲它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去推廣一個藝術家。如果藝術家不夠專一的話,畫廊就會有很大的麻煩。當然,畫廊還要面臨很多運營中的實際問題,例如法律問題,藝術品進出口的問題等等,這也是爲什麼許多規模較大的國際畫廊,都選擇在香港建立分支,而不是中國大陸。另一方面,中國大陸的畫廊中,又有很多是有國際背景的,這也是中國很特殊的一點。例如在巴西,幾乎所有的畫廊都是由巴西本國人創立的,許多巴西畫廊甚至在海外開設了分支。

還有一點是,中國的藝術區經常要面臨拆遷、驅逐,這對於畫廊來說,也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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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北京。佩斯畫廊創立於美國波士頓,而今在全球7個城市開設有分支機構。

界面文化:似乎中國的藝術家更傾向於依賴一種親屬式、江湖式的小圈子,而不是忠誠於某一個特定的畫廊。

維爾蘇斯:我們也很難說這是一件壞事。畫廊的優勢在於,可以幫助藝術家在國際上建立聲譽;但同時,簽約一家畫廊也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它會讓藝術家的職業生涯和選擇失去一些靈活性。作爲一個研究者,我更希望看到市場的多樣性。在我看來,在世界範圍內,藝術界的組織形式已經非常同質化了。北京的藝術區和紐約、莫斯科的藝術區已經沒有太大區別,畫廊的空間也是如此,純白的牆面、隱藏的價籤,全都在複製白立方的模式,我會希望看到一種不同的組織方式。在採訪策展人和藝術品商人的過程中,我們經常聽到一種觀點,認爲中國的藝術市場還不夠“成熟”,這通常意味着,他們希望中國能夠複製歐洲、美國的模式。我就會想,爲什麼呢,歐美的模式也不見得就是最佳的模式。

但遺憾的是,全世界還在進一步地趨同,這是一個很難逆轉的大趨勢。一個原因是藝術博覽會(art fair)的作用,如果你想要參加一個藝術博覽會,那你就必須成爲——至少看起來像是——一個有資格參加藝術博覽會的畫廊。雖然我不太瞭解中國的這些藝術家圈子,但我的感覺是,通過這種小圈子建立的聯繫,也在逐漸變弱,而不是變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那種強烈的共同體情誼,那種互相扶持、互相啓發、共同創作的氛圍,今天肯定已經不復存在了。

界面文化:你在一篇文章裏還提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中國,一些畫廊和藝術家會利用拍賣來給作品“定價”,這具體是如何運作的?

維爾蘇斯:首先要說明的是,畫廊的標價在一定意義上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價格”(real price),而只是一個價籤(price tag),買家未必會買賬。如何能讓買家消除對價格的疑慮呢?一些畫廊會把藝術品送去拍賣行拍賣,這樣就會產生一個“拍賣價”(auction price),或者說是一個“真實的價格”,一個在數據庫裏可以查到的價格。有時候他們還會請一些收藏家去拍賣現場當“托兒”,好讓最後的成交價更高一點。這就是一種說服買家,讓他們相信畫廊掛出的價籤的方式。

這也導致了一個問題,很多人在拍賣行拍下藝術品後,並不會付款,這樣可以產生一個被錄入數據庫的“成交價”,但並沒有真正的交易發生,因此這一所謂的“成交價”,其實也是虛假的。對於拍賣行來說,這也是一個麻煩,因爲沒有真正的交易,拍賣行也拿不到佣金。

界面文化:在歐美存在類似的現象嗎?

維爾蘇斯:在歐美同樣存在“畫廊價”和“拍賣價”之間的這種動態平衡(dynamic),區別在於,畫廊或者藝術家本人通常不會主動去運作一個“拍賣價”。

界面文化:相比於歐美的藏家,中國的藏家更信任拍賣價嗎?

維爾蘇斯:首先拍賣價也並非是完全公開透明的,正如我之前談到的,有一些拍賣雖然成交了,但轉賬並不會真的發生。其次,拍賣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源於拍賣組織的方式。對於很多藏家來說,拍賣的社交屬性大於它的交易屬性,好像是有錢人的“卡拉ok”,可以和朋友一起去,一起喝酒、一起出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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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全球藝術市場

“班克斯的行爲不是對市場的嚴肅批判,更像是一場有預謀的表演”

界面文化:我看到你在去年的巴塞爾(Art Basel)期間的一個圓桌論壇上的發言,對於目前藝術界很流行的一個觀點,即全球化、金融資本化和新技術正在深刻地改變藝術市場,你似乎持反對態度?

維爾蘇斯:是的,尤其是金融資本化,我認爲它對藝術市場的影響被嚴重高估了。事實上,並沒有多少人是出於純粹的投資目的去購買藝術品的。當然如果你購買了一件藝術品,你肯定會關心它能否保值、升值的問題,這是很正常的;但這並不等於說,人們會將藝術品當做股票一樣購買。今天的藝術界似乎有一種“恐慌”,認爲投資成爲了人們購買藝術品的唯一目的,藝術市場就要變成金融市場了。我認爲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麼誇張。在我看來,人們購買藝術品的初衷有很多,除了投資,還有裝飾目的、彰顯身份的目的等等。尤其是在中國這樣的新興市場,人們在乍富之後通常有一種身份焦慮,當代藝術恰恰能夠緩解這種身份焦慮,不僅是這個作品本身,還有隨之而來的社交圈,對於藏家來說,去參加藝博會、展覽開幕式、晚間拍賣(evening auction)的體驗是吸引人們購買藝術品的主要原因。

我在巴塞爾的圓桌論壇上還談到了另一個相關的問題,儘管人們喜歡公開透明,但另一方面,不確定性也是當代藝術最大的魅力之一,這是一個不同於人們日常生活的另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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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爾藝術博覽會

界面文化:你似乎傾向於認爲,由於價格的不確定性,由於它未被充分監管的特質,藝術市場是一個無法被資本主義邏輯完全解釋、或者完全涵蓋的領域?

維爾蘇斯:毫無疑問,藝術市場當然是一個資本主義市場,但我傾向於認爲,不存在一個唯一的資本主義邏輯。換句話說,資本主義邏輯當然在左右着藝術市場,但它是一種相對特殊的資本主義邏輯。

對於藝術市場而言,藝術和金錢之間的張力始終存在。藝術是關於激情、原創性以及一種內在的原動力,這顯然是與金錢的邏輯相矛盾的。這一張力將藝術市場與其他市場區別開來。比如,當我走在北京798藝術區的時候,我可以通過畫廊外部建築的設計去猜測哪些畫廊是相對嚴肅的,所有嚴肅畫廊的外牆幾乎都是不透明的,不是開門迎客的,當你走進去的時候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設,因爲它們看起來令人生畏。當你走進去之後,你會發現這些畫廊的內部空間和美術館別無二致。換句話說,一個畫廊越是重視藝術的嚴肅性,它就越難進入(less accessible),也越不資本主義。這大概源於藝術與金錢之間的張力,我們不喜歡像陳列普通商品一樣去陳列藝術。

界面文化:那你是怎麼看班克斯的?

維爾蘇斯:作爲一個藝術家,你當然是可以存在於市場之外的,就像是1980年代的中國藝術家,今天在世界範圍內也有很多藝術家不進入市場,他們靠兼職工作養活自己,不賣作品,也不在乎金錢、名聲。但班克斯的行爲,在我看來並不是一種對市場的嚴肅批判,而更像是一場有預謀的表演。因爲他應該能夠充分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或者說,這就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通過這一行爲獲得更多的曝光度和更高的商業價值。包括拍賣行,怎麼可能在事發前完全不知情呢?加裝了碎紙機的畫框會重很多,況且畫框的最下方還預留了一個縫隙,能夠讓被剪碎的畫作掉出來,一個有經驗的操作員(art handler)不可能察覺不到異樣。

自杜尚以來,有許多起初對市場持批判態度的藝術家很快就擁抱了市場,市場可以擁抱任何人,即便是反對、批判它的人。如果班克斯的目的就是想要藉此名聲大噪,那他顯然成功了;如果他是想要嚴肅地批判市場,那這一行爲就是徹底的失敗。

界面文化:你此次來北京是爲了參加中央美術學院的一場學術會議,可以透露一點你在會上發言的內容嗎?

維爾蘇斯:會議的主題是“全球藝術教育”,我想將這一主題和藝術市場聯繫起來。當人們想到“藝術教育”,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藝術院校、美術館等機構,但通常人們不會想到,市場也是藝術教育發生的場所之一。事實上,大量的藝術教育是在市場中完成的,人們可以通過畫廊的印刷品,通過拍賣行舉辦的活動來了解藝術,畫廊的經營者、拍賣師都可能扮演藝術教育者的角色;另一方面,藝術教育不僅是關於藝術本身的,也可以是關於藝術市場中的種種儀式與倫理的,關於這個市場是如何運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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