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園瑣憶》是“幻園”主人離開舊居數十年後的一篇回憶,寫得很傷感。關於園中的佈置,文中說道:“一條長長的、兩旁擺滿鮮花的甬道,通向小園深處。甬道的盡頭有一對搭了架子的茂密的龍爪槐,夏日滿地濃陰,清涼無汗。”“東南角假山上有座茅亭,是全園最高處,通向茅亭的‘山路’曲折縈迴,頗見匠心。有的要步過池上的石樑,經過山洞,宛轉拾級而上,始達山頂。有的隱在花叢裏。或要經過枝葉相交、濃陰蔽日的林間小路,先把你引向池邊,然後峯迴路轉,才隱約見到登山的石磴。”“我母親的書房與她的臥室毗連,在樓上,東南兩面全部是窗戶,聽說原是一個大陽臺改造的。窗外有紫白丁香十幾株,還有海棠和太平花。每當三四月間,這些花幾乎同時綻放,推開窗戶,花氣燻人欲醉,只聽見隱隱的蜜蜂聲,‘下臨無地’,一片花海。這間書房像一葉小舟在花海中浮蕩。”(《趙守儼文存》,中華書局1989年版)

“幻園”易主,原因大約即如《幻園瑣憶》所云“後來連維持小園的現狀都不可能了”。入住者之一,便是外子。

——根據管理部門存檔,東總布衚衕的這座宅院建成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據說原初的主人是一位德國工程師,他也是宅院的設計者。後來在一次賭博中把宅子做抵押,輸給了一位下野軍閥。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後,新成立的交通部買下這所宅院,價格是三千匹布。當時父親受命組建交通部,於是組織上安排全家住進來。不過當日調至交通部任職的外地幹部還有不少沒有解決住房或住所裏面沒有取暖設備,父親就把這所二層樓的樓下全部讓出來爲一部分幹部解決困難。那時候的院子,主院是南院,西邊有兩個以月亮門相通的跨院。進大門後一道二門,從北到南一條很長的磚石甬道,甬道南頭兩邊各一棵龍爪槐,盡端一株杏樹,結果很甜。前行則即以一排太湖石合作屏障的後園。入眼一個藤蘿架,後園裏一座太湖石疊成的假山,貼着假山一株老榆樹。山上一座小亭子,裏邊設着石桌石凳,可供納涼。假山西側一個大水池,夏天孩子們便在水中嬉戲。院子裏種着桃樹、棗樹、海棠、沙果、桑樹、丁香,靠西牆一棵櫻桃樹,太湖石邊兩株合歡。西跨院裏也有棗樹和桃樹,還有一個葡萄架。樓前一帶翠竹,凌霄緣牆而上,花開時節窗邊朵朵豔紅。

——這樣到了1952年,從湖南調來北京任職的王首道相中了這個院子,於是一樓的房子騰空,王首道一家和我們做了鄰居,一住十二年,直到1964年,時任交通部部長的王首道調離交通部到中南局任職。此後不久,又來了新住戶,便是對外文委副主任、黨組書記李昌一家,當然也是因爲對院子的喜歡。院子的東牆是與鄰居共用的,牆東一株大槐樹,傘一樣的枝幹大半伸到牆西,以至於爲我們的小樓遮陰。鄰居便是馬寅初,馬老早已過世,哲嗣居住至今。十年浩劫,宅院裏分別住在二樓上下的兩家統統經歷磨難,同樣遭受折挫的輕工業部部長李燭塵家屬曾在這裏寄住了幾年。至於宅院,則有幸有不幸:它依然存在,自然是幸運;磚石甬道敷設水泥,水池旁側挖了一條防空洞,挖出來的土填滿水池聳成一座土坡,原有的景觀破壞了,算是小小的不幸。

汪曾祺有篇文章題作《衚衕文化》,他說:“衚衕有的很寬闊,如東總布衚衕、鐵獅子衚衕。這些衚衕兩邊大都是‘宅門’,到現在房屋都還挺整齊。”這裏說的“現在”,是上個世紀末。所謂“寬闊”,是與小衚衕相對言。至於東總布衚衕兩邊“宅門”裏的主人,聽外子說,出大門往西,路北緊鄰的兩所宅子,其一住過曾任司法部部長的史良,之後先是入住李宗仁的祕書、人大副委員長程思遠,後是政協副主席錢昌照。其二,住過人大副委員長沈鈞儒,後來的主人是班禪,彼時大門外總有長途跋涉而來的藏民安安靜靜排長隊等候摩頂。班禪過世,宅院重建,據說成爲某單位的招待所,向南開門的一棟小樓鎮日大門緊閉,偶爾有車開進去,從開啓的門裏一眼瞥見大玻璃窗的房間牆壁高掛着“晉唐書畫”的橫匾。如今衚衕依然寬闊,卻是車水馬龍儼然大道通衢,再無昔日衚衕里居家的安靜。

《幻園瑣憶》結末說道:“今天小園的主人和到過那裏的客人已一個個謝世了,所剩的寥寥可數,這一頁很快就要揭過去了。這裏不久可能夷爲平地,由於它既非名園,又不是名人故居,將來不會再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在三十九年前北風呼嘯的嚴冬裏,我終於離開了我的小園,我當時清楚地知道這是永別,借用George Elliot的一句話,我知道‘金門永遠對我關閉了’。從此我脫胎換骨,鑄成新人。而‘幻園’也同時誕生了,那裏永遠是鳥語花香,永遠有一個年輕的我。”作者這裏說的三十九年前的嚴冬,是1950年年初。不過按照外子兩個哥哥的回憶,入住此宅的時間是1949年底,那時候大哥已經十六歲。

半個多世紀過去,歷經種種變遷,這座百年老院經霜被雨竟然奇蹟一般“活”到今天,《幻園瑣憶》裏的“一片花海”,外子記憶中的果木繁盛,雖各有枯榮,但院落格局尚無大的改變。大約十年前,它與馬寅初宅一起列入北京市近代優秀建築保護名錄。不過與“幻園”主人不同,此後入住這裏的無一例外是租戶,因爲宅院屬於公產。我是租戶裏的附屬者,並且是後來,但也將及四十年了。眼看着窗外的一株柿子樹越過房頂越長越高,雖依然年年結果,果實卻是艱於摘取。依着東牆的香椿樹,枝椏愈益伸遠,有幾杈好像推開窗便伸手可及,春天,伙食裏的香椿炒雞蛋便是來自院產。曾幾何時,花園變身菜園。鄰居孜孜於躬耕南畝,黃瓜、冬瓜、茄子、西紅柿、小白菜、西葫蘆,今年種了白薯,一個塊根上的兩個芽兒,竟收穫了一大盆。在我寄寓的空間裏,撲面的翠色中最喜歡合歡與柿子,因命所居爲“棔柿樓”,即便後來兩株合歡先後枯萎,也未易名。棔柿樓中流逝的是讀書歲月,包括翻閱《幻園瑣憶》作者趙守儼先生主持的中華書局版點校本“二十四史”。“今天小園的主人和到過那裏的客人已一個個謝世了,所剩的寥寥可數”,如此情形也同樣適用於“後傳”。“這裏不久可能夷爲平地,由於它既非名園,又不是名人故居,將來不會再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這樣的結局,“後傳”裏尚未出現。得知寄寓之所的前史,原是得益於陳公柔先生,——多年好奇而又無從查詢,某日往訪先生道及此惑,答曰:“是趙爾豐的後人啊。徐蘋芳告訴我的,不會有錯。”

本文摘錄自《掌故(第四集)》,徐俊 主編,嚴曉星 執行主編,中華書局2018年10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