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双版纳拍戏时，刘青云常常觉得惊奇：原来，中国也有热带雨林啊。

这里同香港全然不同。

要过泼水节，菜从野外现挖来炒，大口喝酒。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像在香港那样有分寸。

他第一次同大象搭戏，才知道这种庞然大物比大腕儿还难伺候得多——随身的工作人员好几个，刚拍二十分钟戏就热得罢工，必须洗个澡，再吃了甜点，才肯再上工。

也奇怪，动物这样做可爱，若是人也这样，就可憎。

开拍后不久，林雪来了。

胖子还是那个胖子，腆着大肚子，一口还算地道的广东话，离不了粗口。见人就问：「你不觉得那个大象很像我吗？」

剧组只有林雪和他是香港人。

刘青云的普通话实在不算好，吐字颇像个汉语说得很溜的鬼佬。为了这部戏，有老师来急训三个月，好一些，但还是不行。

林雪便时时在一旁充当临时的教师，帮他纠正语调。

刘青云这才想起来，他原本好像是内地的，后才来了香港。

说普通话的林雪，同他在香港认识的林雪不一样了。

不知他有没有想起，他们第一次有对手戏，林雪就在里面演一个河南人。这胖子一面吃饭，一面对他说：「阿sir，你的普通话很难理解啊。」

那部戏叫《非常突然》。

是银河映像出品的，二十年之前的电影。

▲《非常突然》，1998

在银河的那几年，是他们合作得最多的时候——《非常突然》里，刘青云是阿sir，林雪就是笨贼；到了《再见阿郎》，林雪成了恶警，刘青云演义盗。

一个正派，一个反派。

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

▲《再见阿郎》，1999，这个结尾被人称神

后来离开银河，各自发展，刘青云终于当上影帝，林雪成了「金牌配角」。

有人请刘青云来内地拍电影，电影名叫《我的宠物是大象》。他在里面演一个固执的好人，而林雪，被请来演追债的反派。

旧朋友，老搭档。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二十年的时光，就仿佛从未超过昨天。

我自己很喜欢《一个字头的诞生》的原因就是，影响了人生命运的选择。

不是在某个重要的关头，或某些很大的事情上，而是在一些很无谓的事情上。

韦家辉是《一个字头》的导演，他的这番话却在本片主演刘青云身上十分应验。

▲《一个字头的诞生》，1997，导演韦家辉

刘青云着实起得好名字：青云直上。

他的电影事业肇始于偶然中的偶然，这个故事也要被讲烂了——一日，林爸爸看到电视上艺员选培班的广告，突然讲，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

后来，刘青云想起来，觉得这话甚至不一定是对他说的，或许是对弟弟说的也不一定。

他刚刚高中毕业，在中环邮局，当邮差叔叔。这个邮局还呆过周润发，不过两人前后脚进来的，并未碰面。

刘青云脸蛋黑黑，个子高高，莫名其妙老有人问他为何不去当演员。

「所以我就去了。」

▲年轻的刘青云和曾华倩

演电影对刘青云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是周润发，帅，酷，拽——说回来，中环邮局可真是风水宝地。

刘青云进了TVB的艺员培训班，这张黑黑的面孔有点东南亚感觉，在当年的同学里算不上多出众。

一毕业，便在《新扎师兄》拿到了配角——「fit佬」，广东话里就是身材很棒的意思——给师兄梁朝伟配戏。

▲《新扎师兄》，1984

从演小配角，到也有主角演，都要从早上拍到凌晨。但这种苦也是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必经的一段磕磕绊绊——后来，刘青云也说，那时自己并不真会演戏。

一到二十六岁，刘青云突然开窍了，觉得自己不行，疯狂钻研起表演理论。

两年后，他在《大时代》里挑起了大梁。

▲《大时代》，1992，这部神剧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

又过了两年，刘青云和尔冬升去台北，拍《一代皇后大玉儿》。尔冬升给他讲了个故事，一个萨克斯音乐家和一个身患绝症女孩的绝恋。

刘青云听得喜欢，跟尔冬升说：「你要是拍，我想来演男主角。」

九四年，尔冬升的《新不了情》斩获金像奖最佳影片，刘青云靠它提名了自己第一个金像影帝。

到这时，他已经完成了从电视剧界向电影界的跨越。

▲《新不了情》，1993，导演尔冬升

九六年，杜琪峰、韦家辉等人组建了银河映像。

刘青云很快成为了银河的台柱，银河十部不朽经典，八部有他的身影，还都是主角。

杜琪峰偏爱他，说他比刘德华都要出色。

他不愧于这种栽培，从阿郎到盲探，从黑帮悲剧到都市喜剧，似乎没有他不拿手的角色。

▲《暗花》，1998，号称银河映像最佳

刘青云很怀念在银河的日子，他说那是他从影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

「……拍一些自己喜欢，但是不卖钱的影片，」他回忆起来，笑得很开心。

▲《暗战》，1999

刘青云身上有着这样一种直觉，你看他在随波逐流，但他随的却是最适合自己的流。

当那些都市年轻人被世事打磨，学会放弃，学会圆滑，学会油腻的年纪，刘青云已找到终身事业，在自我实现的路上走出了一个不小的高潮。

但对他来讲，更可喜的事，是遇上了郭蔼明。

表面上看来，郭蔼明同刘青云并不搭调，她是一位「香港小姐」，更有美国机械工程硕士的学历。

「我以为她是修电视机的！」刘青云只是调侃他不懂郭蔼明的专业经历。去年，是两人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市民刘先生，真是一个又努力又幸运的人啊。

九九年，刘青云主演杜琪峰的《再见阿郎》。同他搭戏的胖子看起来很紧张，有些不知所措。

他认识他，平时做场务打杂，也演龙套的，去年两人在《非常突然》里也对过手，演得不错，尤其是对非科班出身而言。

▲《再见阿郎》里的阿肥

于是，刘先生对这个小配角说：

电影世界里，有一个角落是你的，这个世界都属于你的，所以你得为这个世界负责任。

这个胖子当然是林雪。

后来，林雪就常常回忆起这一幕，回味这句话，反复地对记者说，我要感谢青云哥，感谢他鼓励我走下去。

不过，我猜，每一遍的回忆，咀嚼起来味道可能都不完全相同。

刘青云与林雪同年生人。

彼时的刘青云已在云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在电影界的一席之地是不可能动摇了。

而林雪，随时可能连一个角落都欠奉。而且，连这一个角落，都是他拼着血与汗，挣来的。

▲《功夫》，2004，导演周星驰

如果说市民刘先生的故事由于其按班就步，令人安全感倍增，那这个从内地来的龙套林雪的人生，是本质上的「香港制造」。

尽管他从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

十五岁时，林雪随父母从天津移民香港。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到了香港只能干苦力，当过工厂工人，做过搬运工，后在林正英的引导下，到片场当上了厂务。

在片场也不比工厂轻松，从道具到摄影，什么都要上阵。不过有明星看，有钱拿，还有盒饭吃，别的还图什么？

谁知道看多了，就萌生了自己演的想法。

刚好碰上杜琪峰《开心鬼撞鬼》的剧组，林雪便想跟杜导讨个配角来演，遭遇婉拒——这一年，刘青云已在电视剧里当上了主角。

直到九二年，《大时代》上映，刘青云变得家喻户晓，林雪也终于在《力王》里得到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角色——一个怪兽。

▲《力王》，1992，别看图上林雪憨萌可爱，变身怪兽后十足癫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演怪兽6个钟有4000蚊，那时场务拍一组得220蚊，要拍9个钟。」

盛夏的邵氏二厂，温度足有四十。化上特技妆，穿上戏服，不说吃饭了，连上厕所都没办法。大半个身体泡在绞烂的臭猪肉里六个小时，被樊少皇叉着头打到晕头转向。

「导演一喊CUT，现场灯都关了！」

几十年后，林雪在电台节目上回忆这一幕，表情夸张，前仰后合，逗得两个主持哈哈大笑。

他自己一面笑一面回忆，从片场哭着出来，洗澡连个肥皂都没有，只得跟老表借了个车用清洗剂才洗干净。

有了这种惨痛的第一次，后来在杜琪峰的片子里挨摔，一块裹头纱布三年不换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忍的事了。

▲林雪和杜sir

林雪开始琢磨演技，又在周星驰的片子里跑了几回龙套，重回杜琪峰麾下，如愿以偿，过上「放下扫帚演戏，脱下戏服扫地」的生活。

直到《非常突然》，林雪的演技终于获得了杜导一个微笑。

▲《非常突然》，1998

为了《再见阿郎》的黑警角色，他同杜琪峰硬磨软泡好久，甚至辞演了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为他度身打造的配角——这个角色后来交给吴孟达演了。

林雪就是认准了杜琪峰。

他赋予我电影的生命，给我好的基因。

▲《再见阿郎》，肥雪好大牺牲

更有甚者，他把杜琪峰当成另一种父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毕竟，林雪心里知道，他的表演理论，都是跟在杜导身上当场务，听他调教演员时学来的。

市民刘先生告诉林雪，你在电影世界有一个角落，你要为这个世界负责。

九九年下半年，林雪出演《枪火》里的阿肥，获得了人生第一个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枪火》，1999

刘青云在《我要成名》中说出这句台词时，大约是由万千慨叹在心中的：

我承认自己运气不好，但我从未怀疑自己的才华。

▲《我要成名》，2006

从他九四年第一次提名金像影帝以来，过去十三年，他又被提名六次，均铩羽而归，由此博得一个「影后陪练师」的美名。

直到07年，终于坐上影帝宝座。

▲终于凭《我要成名》拿到金像奖影帝

「演员需要拿奖，但不是必须的。」

刘青云一贯把拿奖这事看得淡，内心也不是没有渴望。第2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上，在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宣布的那一刻，他双眼忽然望向太太，似乎想跟她确认一切。

「那一天的掌声比平时听到的更热烈些。」

林雪凭《PTU》斩获金紫荆奖最佳男配角，之后的岁月，他也越来越多接拍银河之外的片子——「那些角色跟我太像了，想要做更有突破性的尝试。」

▲《机动部队 PTU》，2003

只是只要杜琪峰有需要，他会立刻出现。

十几年浮浮沉沉，时而北上，时而南归。

越来越多人认识他，即使不认识「林雪」，也认识「那个胖子」。

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才华。

人们纷纷称他「金牌配角」，他倒不以为意。接受采访时，林雪抽着烟，很放松：

黄金配角不敢当了，然后我没把自己当配角，我演戏就是我的戏。

我就当自己是主角。

或许换句话说，他当自己是「捧哏」。

没有「捧哏」，再厉害的「抖哏」也是白搭。天津人的血还在他骨子里，他有时还自比于谦——如果当年留在天津，说不定德云社的历史要改写。

林雪可比刘青云有港式娱乐精神，也高调，他在香港主持《林说金曲》，从来不吝啬卖糗博观众的笑声，又来内地参加《吐槽大会》。

▲《吐槽大会》

一四年，林雪参演陈果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并获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我特别渴望有一个奖……证明一下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称得上一个演员。」

▲《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2014

林雪甚至都演练好了，一旦获奖，只要感谢太太，陪伴他十八年。可能就像刘青云在《我要成名》中的片段，站在深夜的石阶上，对着无人的空旷由衷致谢。

▲《我要成名》里对着空旷的获奖感言

最终还是败给了《窃听风云3》的曾江。

而那一年，刘青云三度获最佳男主角，主演的正是《窃听风云3》。

两年后，二零一七年，林雪凭《树大招风》获得了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男配角。

▲《树大招风》，2016

然而问起他，演了这么多角色，最喜欢哪个。

他永远都说《再见阿郎》：

那个角色我觉得最深刻，如果现在叫我再演，可能我做不到那么好的效果。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戏，并不是一个专业的演员……我觉得现在演不回了。

因为我的脑变得越来越复杂，那时真的只是一张白纸。

时至今日，不管被多少次问起，他都觉得，同刘青云一道演的这部片子，将是他最好的，最难忘的角色。

这次两人再度「狭路相逢」，是因为电影《我的宠物是大象》，一部浪漫喜剧，讲「养象人」的故事，在国产片里，非常少见。

电影有原型人物，周伟，他曾靠做生意赚得盆满体钵，亿万富翁落得倾家荡产，只因他花了21年养五头大象。

刘青云便是电影里把大象当儿子养的老齐。

问他为什么演这个角色，刘青云言语中透着坚定：

整个故事都有我喜欢的东西。

首先是老齐这个角色，曾经很江湖，后来有了几头大象，搞了个马戏团，为着他们到处流浪。

剧本有很多让我好喜欢好感动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基本看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我会演这个角色。

也难怪，一个依旧散发着梦想和生命力的中年男人，不正是刘青云本人吗？

而「那个胖子」林雪说：

这次又是青云哥和我，但是我俩的角色跟现实调了个儿。

戏里面，我是债主，他被我讨债。

但说回来，所谓债，有很多种，有金钱的债，有感情的债，这里还有兄弟的债。

我觉得我俩像兄弟的债比较多。

（问：那，是谁欠谁呢？）当然我欠他啦。

确实，戏里面，虽然老齐欠了胖子好多钱，但只要老齐有需要，胖子嘴上骂咧咧，还是乖乖儿帮忙打点。

这，可不就是兄弟情债么？

作者 ✎ 晚来风

编辑 ✎ 斯特辣不耐渴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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