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大陸：世界上最密集的直線邊界爲何出現在世界盡頭？

文 | 江隱龍

南極洲是人類足跡所至的最後一片陸地，直到歐洲殖民者已經佔領了美洲、非洲、大洋洲上的大部分領土時，這裏依然籠罩着強烈的神祕色彩。在歐洲流傳已久的傳說中，海岸盡頭有一片氣候溫和，生活着衆多具有高度文明居民大陸，比起乾旱的澳大利亞或是非洲，“南方大陸”更宜居與富饒；而在另外一個更具想象力的“極地空心圓理論”中，南極與北極一樣存在開口，人們可以通過這一開口進入地球內層，享受永恆的日光浴……

在這樣一個個充滿希冀與荒誕的傳聞的影響下，早期歐洲的探險者們不顧生命危一次次向南極進發，以期達成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的成就。他們中的一些人實現了榮光，另一些人滿載了失望，但有一件事的發生卻不可避免：一份份對南極的主權聲明很快伴隨着各國探險隊被提出，遙遠的南極大陸從此成爲一片是非之地，直到21世紀，還有數個國家對這片世界上最廣袤的無主地有主權要求。

因爲南極地理的特殊性，這些主權聲明背後少有亞非拉殖民地曾充斥過的血腥氣，取而代之的是人類南極的探險史——作爲人類最後的淨土，南極理當保持這份特有的尊嚴。

早期北極地圖，很多人認爲極點是空心的，可以進入地球內部

18世紀60年代，法國人與英國人先後踏上了尋找“南方大陸”的旅程，但均無功而返。1768年到1771年之間，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開始了他著名的環球之旅。針對這次旅行，英國官方聲明是爲了觀測“金星凌日”的過程，但事實上英國王室對庫克另有安排：這位船長完成觀星活動後要駛向南太平洋，去尋找並宣稱那座“南方大陸”的主權。在巨浪與寒冷的雙重夾擊下，庫克沒有完成他的使命，但他傳奇故事以及在航海日誌對南冰洋豐富海洋資源——如毛海豹、象海豹、鯨等的描述，更加堅定了歐洲人南下的決心。

在英國人流露出殖民擴張的野心之後，歐洲各國的南下進度也加快了。1819年，俄國沙皇命令別林斯高晉南下，“除非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否則要盡一切可能接近南極點”，而別林斯高晉也的確成爲了發現南極大陸的第一人，雖然這一成就直到很久之後才被歐洲各國接受；1840年，法國德維爾發現並命名了阿黛麗地，同年美國威爾克斯宣稱發現南極大陸，這一地區在71年被英國航海家認可並命名爲威爾克斯地；1901年，德國開始高斯號遠征並發現了威廉二世地；1911年底，挪威探險家到達南極點，次年年初，日本航海家白瀨矗踏入南緯80度，並將他到達的地方命名爲大和雪原……

探險伴隨着命名，命名往往又伴隨着升國旗、樹立紀念碑等宣稱主權的活動。南極大陸上到訪的探險家越多，其背後的主權要求也便越多，這一系列交錯的主權最終締造了地球上最集中的直線邊界。

在庫克船長的探險活動中漸漸細化的地圖

羣雄割據：探險競賽與亂世格局

最先向南極大陸出手的自然是英國。1843年，英國將其最早控制、航海線也相對集中的南大西洋作爲陣地，公佈了關於福克蘭羣島及其附屬領地的管理辦法。1887年，英國進一步將喬治亞島視爲其附屬領地的一部分，不過這兩次聲明均沒有確定附屬領地的邊界，直到1907年，英國官方纔在國際考察和商業活動的壓力下，通過特許證宣佈了自己的邊界：

“南喬治亞羣島、南奧克尼羣島和南設得蘭羣島，以及位於南大西洋南緯50°以南、西經20°至80度的桑威奇羣島，以及被稱爲‘格雷厄姆地’的領土屬於英國……”

這一片區域的主權淵源在於英國率先佔領的南大西洋島嶼。南喬治亞羣島及桑威奇羣島、南奧克尼羣島、南設得蘭羣島分別於1775年、1821年、1819年被發現，而1820年格雷厄姆地正是南極半島的一部分。詹姆斯·庫克等航海先驅的努力，使得英國在南極領土主權方面佔盡先機。

英屬南極領地

英國單方面劃定的邊界，只針對於南極地區而不及於西班牙曾經的殖民地南美洲，然而因爲航海地圖的模糊，英國直到十年之後才發現其主張的邊界居然囊括了部分巴塔哥尼亞地區，故在1917年對其邊界進行了修訂，將西經50°至80度之間的北界向南推至南緯58°。1962年，英國將西經20°至80度之間、南緯60°線以南的島嶼和大陸拆分出來，形成了最終的英屬南極領地。

新西蘭作爲英國曾經的殖民地和自治領，其南極主權與英國有着明顯的繼受性。1887年，英國通過《英國定居法案》確定了其對羅斯海及其沿岸的主權：“（英王）陛下在南極海域的領地，包括東經160°到西經150°之間、南緯60°線以南的所有島嶼和領土……”這片領土被稱爲羅斯屬地，其權利主張由新西蘭繼受。

新西蘭羅斯屬地

澳大利亞的情況與新西蘭類似，在1933年英國出具的樞密令中，澳屬南極領地的邊界被明確在“東經160°至東經45°之間，南緯60°以南，除阿黛麗地外的所有島嶼和領土”。這一橫跨115個經度的廣袤土地幾乎佔據了整個南極大陸的半數領土，而鑲嵌於其中的阿黛麗地，則是澳大利亞——事實上是英國對法國做出的妥協。

澳大利亞南極領地

法國人是阿黛麗地的發現者，但阿黛麗地的邊界一直不明確，而這種不明確造成了英法之間漫長的口誅筆伐。在當時對南極的探險尚依然艱辛，更遑論詳細的測繪。從1913年到1931年，僅英國一方的不同文件就給出了阿黛麗地邊界的三個版本，其中對法國最有利的是東經136°至147°之間，最不利的是從138°至142°之間。

雙方均做了妥協，而法國人讓步更多，阿黛麗地最終被確定爲東經136°至142°之間、南緯60°以南的土地，而這片狹長的土地便成爲法屬南極領地。

阿黛麗地

法國、英國及新西蘭、澳大利亞對南極領土的主張均直接延續至南極點，相比之下挪威與德國便“保守”得多。挪威在南極探險一直走得很遠很快，1926年至1937年，挪威人發現了2000多海里的南極大陸海岸，並繪製了80000多平方公里的空中俯視圖；1938年，德國人緊隨其後，對350000多平方公里的南極大陸土地進行了航拍。爲了讓主權“落地”，挪威人甚至創新了升國旗的方式：將掛有挪威國旗的加重旗杆直接從飛機上空投至地面。通過這種方式，挪威人一度對三分之一以上的南極大陸均提出了非官方的主權聲明。

阿蒙森領導的探險隊爲第一支到達南極的探險隊

挪威與德國針對南極的領土主張並沒有延伸至南極點。對於挪威來說，這一主張與其在北極的立場相關：如果採用英法等國的“扇形原則”，將使加拿大的領土要求從海岸一直延伸到北極點，而這顯然對挪威極爲不利。相比之下德國探險隊更爲敬業：他們每隔25公里便會插上一面納粹德國國旗，只是其領土要求因於二戰戰敗而被強制取消，德國最終沒能在南極站穩腳根——與其相同的日本，二戰之後，日本依據《舊金山條約》，同樣放棄了對大和雪原的領土主張。

德國新士瓦本地

阿根廷與智利是南極大陸的後來者。由於這兩個距離南極洲最近的國家將目光投向南方時，南極大陸已經幾乎被瓜分殆盡，所以兩國的主權聲明也不可避免的與前人重合：智利主張“西經53°至西經90°之間的區域”均爲智利領土，而阿根廷則將主權聲明擴展到“西經25°至西經74°之間、南緯60°線以南”的所有地區。毫無疑問，阿根廷與智利互爲對手，又同時是英國的對手，兩個相對弱勢的國家爲此還曾在1947年達成過一項協議，各自調整了主權聲明以保證彼此不再重疊，從而與英國抗衡。

各國南極主權聲索圖

美蘇爭霸：飛行開疆與暫時和平

挪威獨特的主權聲明造成了南極點附近的一小塊無主地，那廣袤的瑪麗·伯德地爲何也沒有國家進行聲索呢？這牽涉到一個超級大國——美國的態度。

在威爾克斯宣稱發現南極大陸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美國輿論並不主張將南極大陸作爲海外殖民地，因爲殖民地代表了“腐朽”的歐洲思想，與合衆國的“民主氣質”不符。然而，美國民衆並不缺乏意圖爲美國開疆拓土的英雄，理查德·伯德正屬此例。1929年，伯德到達南極並建立了“小美利堅”基地，甚至在基地度過了冬季——瑪麗·伯德地正是在這一次探險中伯德以其妻子的名字命名的地區。

當時的飛行技術與無線電技術已經相對成熟。伯德進入南極後馬不停蹄將星條旗投向南極點，同時將這一壯舉通過“小美利堅”基地的無線電設備轉播給了美國聽衆。作爲一名探險家兼政治家，伯德以爲美國政府對南極大陸提出主權聲明奠定基礎爲使命，在飛行的同時儘可能通過航拍和命名鎖定新地塊，這一舉動雖然無法與地面勘測相比，但對於難以接近的南極腹地來說，任何聊勝於無的努力都可能卓有成效。

小美利堅郵票

伯德的努力成功引發了美國國內兼併由美國探險家發現的所有南極大陸的呼聲。然而1929年發生的大蕭條顯然使得美國政府無法對南極提起興趣，但在此之前，美國政府就用自己的方式對其它所有國家對南極的主權聲明提出了不同看法，這讓美國在之後的南極主權戰爭中立於不敗之地。1924年，美國國務卿查爾斯·休斯在回答一位美國公民的信中稱，探險不能取得主權主張的有效性，只有一個國家對其發現地區跟進實施移民，才能取得該地的主權。這一聲明名義上否定了美國探險家的努力，但實際上是將所有探險家——尤其是先美國一步踏上南極大陸的探險家——的主權聲明統統否定。在這一立場下，美國政府拒絕承認任何國家的南極主權聲明，顯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有能力對南極實施移民政策，包括英國。

面對美國民衆的呼籲，查爾斯·休斯的法律顧問對此有着理性的看法：僅僅通過升旗行爲提出領土佔有，是一種很容易得而復失的方式。事實是在南極大陸實行國家方法實在有限，而以移民作爲主權聲明基礎的主張則對美國極爲有利：它既能削弱英法等國的先發優勢，將南極主權問題延期；又能讓伯德在“小美利堅”基地越冬的事件效益最大化。

美國在堅持上述原則的基礎上表示“美國及其公民保留與南極大陸相關的各項權利”，這意味着美國不承認包括英國在內的其它任何國家對南極任何主權聲明，同時隨時可能提出自己的領土要求。這一態度顯然影響了英國，英國官員認爲“沒有哪個國家真的會在南極大陸嘗試建立大規模的、常年的定居點”，但“如果此舉確有信服力的話，英國也需要強化其領土要求”。

冷戰時期，縱然是南極也躲不開蘇聯

如果事態繼續發展，美國很可能會跟英法等“前輩”一樣，對瑪麗·伯德地提出主權。然而二戰之後，美國成爲了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超級大國之一，這種絕對優勢地位又讓美國對南極大陸的“分疆裂土”猶豫的起來。是對其探測的土地進行正式兼併，還是代表新成立的聯合國對南極實行“國際共管”？

在這十餘年裏，不少美國軍民從穿越南極大陸的飛機上空投下星條旗並進行了大量航拍，作爲美國提出南極主權的預熱。兼併可能讓美國從法律上取得部分南極領土，而“國際共管”則有可能讓美國在事實上統治大部分南極大陸——當然，是在蘇聯人缺席的情況下。

蘇聯人會缺席嗎？不。二戰戰後，蘇聯人的捕魚船很快沿着別林斯高晉路線南下，出現在了廣袤的南冰洋中。爲了獨佔南極權益，相關國家很快達成協議：只有戰前從事捕鯨的國家，戰後才能繼續參加南極的捕魚活動——但蘇聯除外。蘇聯的強大決定了原南極聲索國不可能繞過它瓜分南極，雖然這些國家的想法都是“在排除蘇聯後，達成真正的一致”。

別林斯高晉開啓了俄國人的南極時代

蘇聯不可能同意依由原南極聲索國瓜分南極，而美國自身也面臨着一些難點：大片美國希望控制的地區都是通過航拍和空投國旗確認其主權的。如果美國僅以飛行爲基礎對廣袤的南極腹地提出主權要求，但蘇聯很可能會在月球問題上依例而行——在當時，蘇聯很可能在登月計劃方面擊敗美國。

各方博弈的結果，是於1961年生效的《南極條約》：南極非軍事化、凍結目前領土所有權的主張。在南極這個戰場上，美蘇爭霸最終以異常和平的方式做了臨時的收尾，而瑪麗·伯德地也由此成爲南極最大的無主地。

結語

早在南極時代降臨之前，國際對於主權的確立與變更已經發展出一套較爲詳盡的體系，如發現、有效佔領、割讓、征服等。因爲南極大陸不存在獨立的人類文明，固各國對南極的主權聲明均以發現行爲爲源頭，直到美國重申了有效佔領的重要性。也緣於南極大陸的特殊性，國際法庭還發展出一套專門適用於與世隔絕、人口稀少地區的主權確立方式，如科研活動、建造和維持科考站、發行郵票、嬰兒出生等。相關判例爲南極主權問題提供了相當的法理基礎，但南極主權問題還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政治。1982年，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挪威互相承認了彼此的主權聲明以一致對外，而美國及蘇聯最大的繼承國俄羅斯則堅持不提出任何領土要求，並以此爲武器抵制前者的領土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