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拍不是原罪。

同样的本子,也能在调整拍摄方式、影像处理,以及人物塑造上,带给观众不同的体验。

虽说翻拍自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但从观众口碑来看,电影《误杀》算是近些年华语翻拍片中较为出彩的一部。

妻女因正当防卫,误杀督察长之子。父亲李维杰深知上层滥用职权,下层无处伸冤的现状,从而编造弥天大谎,以瞒天过海,护家人周全。

手无寸铁的父,对抗失子惊疯的母,角色的无奈与残酷,被影像上的“冷”所渲染。

故事发生地虽在泰国,但画面并未呈现热带地区的炎热与躁动,而是通过大量的雨水镜头,以及深绿色调的影像,营造冷峻寒凉之感。

面对妻女误杀督察长之子的罪行,父亲李维杰的反应颇为镇静,并以精心巧妙的编排,帮家人洗脱罪名。这一切行为的背后,蕴藏着父亲对于家庭的关怀。

然而一系列主动积极的行为,换来的还是无法申诉的冤屈,以及难以伸张的正义。结尾父亲再入监狱,衬托出小人物身上那种被上层压制下的悲苦命运。

此类“以冷衬热”的处理方式,凭借冷峻的环境气候、影像风格、故事架构,描绘出一群热切的人,一座炽热的城,以及一段热泪盈眶的情。

手无寸铁的父亲,与大权在握的女督察长,故事核心聚焦于下层与上层间的斗智斗勇、见招拆招。

这种对抗,首先表现在开场的台词上。

爱女心切的李维杰,是个电影发烧友,其人生格言是:“看过一千部以上的电影,你就不觉得天底下会有离奇的事情发生。”

女督察长拉韫断案时,通过伪造证据逼迫嫌疑人承认罪行,她的格言是:“破过一千桩以上的案件,你就不觉得天底下会有离奇的案件存在。”

小市民的丰富经验源于虚拟出的电影,上层的铁腕统治则完全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在美好的光影幻梦中慰藉心灵,一个在烈日的灼烧炙烤下只手遮天。

面对铁幕坠落后的冲击,无力反抗的李维杰只能寄希望于电影,从中找寻混淆督察视听、洗脱妻女罪行的办法。

“生活中没有平局,只有一方完全战胜另一方。”两句类似的人生格言,实则暗示底层与高层间的较量。

其次,这种对抗被电影化的视听语言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片中多次出现泰拳这一运动,而它本身所存在的对抗性,也暗示李维杰一家与女督察长拉韫的斗智斗勇。

开场,在妻女于后院困兽犹斗的时候,李维杰正在看泰拳比赛。一时间,公子哥的车钥匙、母女俩抢夺的手机、泰拳比赛现场的摇铃,在不同空间中,讲述着同一时段下的紧张。

此处导演通过交叉蒙太奇,将富家公子的凶残、妻女羸弱的自卫,以及泰拳竞技的激烈剪辑在一起。

之后作伪证时,李维杰仍是用全家去看泰拳比赛的借口来混淆视听。

外部两方势力间的对抗与纠缠,借助泰拳的拳拳到肉与迂回固守体现出来。

除了外部的抗争,还有内部的挣扎。

当李维杰在河边销毁汽车的时候,车子下水的过程、放羊人水瓶滚落的过程,两者构成较为强烈的拼接,使观众情绪紧绷。更为有趣的是,这一切都被一只羊看见了。

本片中的羊作为一个重要意象,在中西文化中有两种含义:

东方语义中,经常提到“替罪羊”一词。警员出于愤怒,只好打死一旁的山羊来泄愤;被逼无奈的父亲出于亲情考量,自愿做妻女的替罪羊;富家子逼良为娼,终食恶果,可最后进监狱的却是守护家庭的父亲,下层成了上层罪孽的替罪羊。

而在西方语境中,羊还有魔鬼的意思。毁车灭迹那场戏,安排一只羊看见李维杰,旨在强调李维杰内心的不安:虽然是为妻女掩盖行为,但自己作恶的事实还是不能摆脱。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个恶魔呢?

当藏尸地点被发现,棺材内的尸体早被李维杰掉包成一只死羊。此时,替罪羊与象征富家子尸体的恶魔化身完成了融合。看见河边毁车的羊死了,李维杰的心魔也随之产生。

上下层之间的对抗固然精彩,更为精彩的要数片中各大经典悬疑电影的桥段大赏。

肖央饰演的父亲李维杰,有个较为激动的设计点:他是个影迷。

李维杰认为,只要电影看得多,任何谜团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人家断案是看卷轴,而要想破李维杰的案子,那得查他的观影记录,看他是如何从这些电影里取经的。

所以,但凡出现在片中的其他电影名称,都对《误杀》的情节线索或多或少地起到了暗示故事情节发展,以及呼应故事主旨的作用。

首先是开头提到的《肖申克的救赎》,暗示李维杰生活在一堵由强权所构建的监狱围墙中,使得他不得不在无明的生活状态下拼命地追求自由与公正。

另外,提及丹麦电影《狩猎》,实则想借用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指代警长的儿子。看起来是个孩子,但实际上却是个使主人公陷入众叛亲离状态的“禽兽”。

除了借用其他影片引出宏观主旨外,《误杀》还借用其他作品来暗示李维杰的作案方式。

片中多次引出韩国电影《蒙太奇》的片段,强调“完美犯罪”的概念。

通过片段剪辑,让督察长看到自己想让对方看到的东西,用一连串碎片化的信息,串联起不在场证明。

就像电影《蒙太奇》中的母亲,为了让逍遥法外的罪犯绳之以法,从而通过不同线索的拼接,完成复仇大业。

还有比利·怀尔德的《控方证人》。片中玛琳·黛德丽也是通过改变案件的细节点,让老侦探跌入漩涡。

而一家人在影院所看的《天才枪手》,其中作弊的话题也对《误杀》“欺骗”的主旨进行了照应。

纵观以上所提的电影,以及一些一笔带过的片名,诸如《七宗罪》、《白夜行》等,不难发现:

一些电影中的犯罪大多出于情感考量,都是由于不公正的体系,让那些含冤受苦的人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而且,这些电影还揭露出人性中的两面性,以及善恶本身的模糊性。

这一点,又回到李维杰一家身上。警员调查凶案真相,那李维杰女儿被强奸的真相以及公道,又将由谁来伸张?李维杰对于富家公子尸体的掩藏,确实又是一种犯罪,尽管他出于对家人的保护。

这难道还是一个最好的世界吗?

说到片中角色的模糊性情感,就不得不提陈冲饰演的督察长拉韫。

她是一个双向性的角色。一方面她拥有母性,另一方面,权力又使她残酷且不择手段。

人物形象的两重性在监控室对峙那场戏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督察长拉韫的母性、兽性通过电影语言的处理,在她身上呈现出具有层次感的变化。

首先是拉韫以警长的身份质问李维杰一家。此时,夫妇俩背对观众,而拉韫的脸则直接冲着镜头方向,形成一种逼迫感。

接着,谭卓饰演的李维杰之妻,认为自己的女儿也受了委屈,母性的保护欲使她爆发出原始的兽性本能,咬牙切齿地冲着督察长声嘶力竭。

而拉韫也因救子心切,激发出内心的兽性,与另一个母亲四目对视。

两个母亲,既有人情,也存兽性。二人侧面平齐恶狠狠地盯着彼此,实际上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眼见事态毫无进展,拉韫只得带走李维杰的小女儿,以她作为突破口。

通过空间的转换,拉韫再次占领权力的高峰,俯瞰脚下的蝼蚁。

在另一审讯室中,拉韫由蹲到直立的动作变化,使人物内在情绪的转变溢于言表。

虽然面前小女孩的父亲可能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所以拉韫此时以较低的姿态蹲在孩子面前,希望能够从她口中获得儿子的下落。

可毕竟是仇人的孩子,所以拉韫的眼神保持斜视上方的状态,展现出凶恶的一面。

慢慢地,拉韫的耐心没了,起身的她不仅在身高上对小女孩产生压迫,同时,影子也被夸张成一个魔鬼般的存在,将小女孩吞噬。

从母性与兽性共存,再到魔性的发展,拉韫的残忍与悲情,同时出现在一具冰冷的肉身内。

观众不难发现,凡是一些接触人性的国产电影,最终都呈现出一种无力感。

一方面由于审查的原因,国内影片不能像韩国、印度电影那样,将其落脚点完全放在绝对的批判上,这就产生了不完全批判的感觉。

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不完全批判,使影片在情绪的表达上达到了另一种效果,即底层小人物在寻求公平正义之路上的不可得。

现实无依靠,李维杰只能通过宗教以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李维杰有一宗教行为,布施。讽刺的是,众生平日里无病无灾时,可以随便布施。一旦有罪,连布施的资格都没了。

这一层面上,宗教也将他拒之门外。

“难道只有大团圆的结局才是好结局吗?”

不是啊,没有结局的结局,才让人联想到现实翻身的无力,才是真正的好结局。

影片结尾的两张脸部特写镜头寓意颇深。

首先是秦沛饰演的阿伯。平日里最最关心李维杰的阿伯在面对采访时居然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镜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对他来说,像别人一样去为李维杰一家鼓劲加油,没有意义。好坏不是重点,重点是无对无错,无善无恶;杀人入歧途不是重点,重点是良心发现的李维杰投案自首,但是儿子侮辱少女的拉韫与丈夫却没有认错。

穷遇不平,定生奸计;富奢骄纵,尽丧良心。

另一处脸部特写,则是李维杰盯着监控发呆。此处,结尾与开头遥相呼应。

开头李维杰编故事,说自己在监狱里,通过狱友运送尸体的车子,逃出监狱,结果棺材被埋得较深,自己没办法出去。

此处不光照应了富家子被活埋的结局,同时引出另一层含义:不可解脱的现实苦难。

故事中的李维杰还能被狱友运送出监狱,可现实中,谁又来帮他脱离苦海。

看过再多电影,布施再多次,面对的不还是一个冰冷的监控器吗?

《误杀》的英文名为“sheep without a shepherd”,意为“没有牧羊人的羊群”,又可引申为“乌合之众”。

没了领头的保护,只能是待宰杀的羔羊。倘若有一只羊像李维杰那样,想要杀出一片新天地,保护族群,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又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一个完美的父亲,却还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替妻女去坐牢。

故事的悲剧在于,好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好报,底层市民还是会受到欺辱和不公的待遇。

庆幸吧,这样的事发生在泰国;痛苦吧,这样的事发生在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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