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家煤礦)

53歲的李正富從未想過,自己差點重複與大哥一樣的命運。  

12月14日下午,宜賓杉木樹煤礦發生透水事故,4人遇難,14名礦工被困井下,李正富是其中之一。  

88個小時後,除一名被困礦工遇難外,其餘13人全部平安獲救。88個小時暗無天日的等待,他們經歷了什麼?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12月19日,救援人員撤離後,杉木樹礦井外恢復平靜,鐵門緊閉  

作爲有着30多年煤礦經驗的老工人,李正富也屬於杉木樹煤礦的“礦二代”。與許多這裏的“礦工家族”一樣,在其身後長達數十年的歲月裏,幾代人命運與杉木樹煤礦牢牢拴在一起。  

那曾是一份令人歆羨的工作,有着體面的收入和穩妥的未來,但如影隨形的礦難,又像時時懸在頭頂的利劍,可能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某天落下。  

李正富和工友們的獲救被稱爲“奇蹟”,但這樣的幸運並非常態,更多的礦難發生在信息不暢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除了至親,無人記得那些殞命的年輕人。  

“我想到了大哥,他在40年前經歷了什麼?”在被困井下的88個小時裏,李正富的腦海不時閃現這位早逝的親人。  

40年前大哥死於礦難

12月14日,對於李正富一家來說原本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早上4點半出門上工,按照原計劃,下午六點半左右他已經到家與家人喫上晚飯。  這天傍晚,妻子江玉紅做了紅燒肉和土豆絲,但直到晚上七點,仍未見到丈夫的身影,撥打他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七點半左右,礦區工作人員打來電話,“礦上出事了!”江玉紅和兒子李峯(化名)趕忙跑到礦區,只見礦區外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

12月16日,封鎖狀態的杉木樹,往前走再向左轉個彎就是礦井  

其他失聯礦工的家屬也陸續趕到,他們被限制在警戒線外,接着政府安排的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到縣城的賓館,專人陪同。遙遙無期的等待和煎熬,纔剛剛開始。  “礦工家族”在杉木樹煤礦十分常見,礦工家屬區緊緊依附在礦區周圍,幾乎每一個珙縣人都認識一個“礦上的人”,此次事故中最先走出來的劉貴華就是第四代礦工。許多礦工的妻子都是家庭主婦,賺錢養家的重任壓在了男人們身上,他們日復一日擺渡在深井和家屬區之間,過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生活。  

李正富和妻子也住在煤礦家屬區,唯一的兒子從小在礦區長大。與許多“礦工家族”一樣,這個家庭兩代人數十年的命運,與杉木樹煤礦糾纏在一起。  

李正富的父親也是杉木樹煤礦的一名工人,不過他沒有下井下作業,而是在礦區食堂和運輸隊工作,一直幹到60歲平安退休。  

那是屬於“工人老大哥”的時代,彼時杉木樹煤礦已改製爲國有,不管在井下還是井上工作,工人身份都是榮耀的勳章。不僅如此,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許多國有企業實行“接班制”,即一個家庭中,子女可以在父輩退休後接替其工作,這給了一個家庭極大的安全感。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嶄新的口號後是杉木樹煤礦有幾十年歷史的廠房  

杉木樹煤礦也不例外。因爲父親的緣故,李正富的大哥順利成爲一名杉木樹煤礦工人。不過,大哥沒有父親的幸運,他只能被安排在井下,成了一名掘進工人。這爲更大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1979年,大哥到杉木樹煤礦工作才兩年,一場瓦斯爆炸奪走了他的生命。這位不幸的年輕人才20歲,剛剛交了一個女朋友,尚未結婚。  

大哥出事時,李正富才十二三歲,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幾年後的1984年,17歲的李正富接替大哥的名額,走上大哥曾經的崗位,成了杉木樹煤礦的一名電工,一干就是30多年。  

1980年代改革開放伊始,社會上還沒有太多可供打工的機會,進入國有煤礦仍是不錯的選擇。李正富辛苦一個月能拿到八九十塊錢,這在當時無異於一筆鉅款。畢竟,那時一名初中生一學期的學費才兩元錢,一袋食鹽一毛五,一盒火柴兩分錢。  

然而,自己的所獲卻是以大哥的離去爲代價,時隔40年,那場悲劇仍是李正富不堪回首的往事。  

作爲一名老礦工,李正富經歷大大小小的事故不計其數,但如此迫近的死亡威脅,還是第一次遭遇。李正富說,在礦井榦久了,也積累了不少自救經驗,相信災難不會輕易找上自己,他甚至建議兒子爲自己“接班”。  

但這次有驚無險徹底改變了他。  

“出去是一輩子的兄弟”  

透水事故發生在下午三點半左右,再過不久李正富就要交班結束一整天的工作。  

就在他向井口走去的途中,“轟”的一聲巨響傳來,“像是放炮一樣”,他還來不及反應,鋪天蓋地的水洶湧地漫進來,衝上巷道的斜坡,封鎖了整個出口。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

三十多年的井下經驗讓李正富迅速做出逃生判斷:向高處撤退!他與其他工友一起被困在一條高、寬均3米的斷頭巷道中。井下電話信號被切斷,這個位於地下300多米,距離井口10多公里的巷道成了一座孤島。  

水位還在不斷上漲,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漆黑的環境中,工友們圍坐在一起“擺龍門陣”,互相打氣安慰,一開始情緒還算穩定。  

但當水位還差一米就要逼近他們避難的位置時,慌亂和恐懼仍然無法避免。36歲的王星彬是被困礦工中最年輕的一個,想到家人他的情緒陷入崩潰,“我家裏還有3個孩子,我不想死啊!”  

劉貴華和易光明安慰王星彬,“救援一定會來的,我們一定會一起出去。”年紀最大的“老大哥”劉貴華提議,“等我們一起出去後就建個微信羣,也是一輩子生死兄弟了。”  

坐在一旁的李正富想到了大哥。40年前的那場悲劇,大哥是什麼感受呢?李正富被各種情緒攥住了,他無法控制絕望情緒,“如果還是遇到他那個事,也沒有辦法”,但他也堅信現在已非40年前,“現在的救援設備好多了,肯定能把我們救出去”。  

實際上,李正富的樂觀有一定理由。中國煤礦安全監管形勢近年來已得到明顯好轉。應急管理部副部長孫華山曾在2019年9月指出,煤礦事故死亡人數,由最多時一年死亡近8000人,降到去年的333人,下降了95.2%。中煤協新聞發言人張宏在會上表示,截至10月底,2019年全國煤礦事故死亡260多人,較2018年下降21.92%,目前百萬噸死亡率0.09%,接近發達國家的標準。幾十年來,礦工在井下的環境有了更顯著的保障。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李正富與家人  

求生是當務之急。在井下,他們甚至試過用嘴銜一根管子,自制潛水裝備希望游過去,這個試驗沒能成功。李正富擔心水淹沒的距離過長,萬一裏碰到障礙物就更遊不過去了。  

一位瓦檢員隨身帶着紙筆,他寫下一張“沒有上水”的紙條,通過PVC塑料管塞進管道里求救,另一人則負責敲擊鋼管,13下代表13人活着,他們敲了無數遍。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受困人員通過塑料管送出的紙條  

沒有日出日落,也沒有手錶指示時間,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礦下度過了多少個日夜。  

飢餓也是難熬的一關。被困時,唯一的食物是一位工人剩下的少許盒飯,很快被分食一空。後來,他們只能用小刀將皮帶切成拇指大小果腹,皮帶喫完後,有人抓起煤往嘴裏塞。  

易光明很清楚,礦下的水沒有鹽分,無法維持身體需要,他讓所有礦工用杯子接下各自的尿液吞服,“沒辦法,當時的唯一目標就是活着等到救援隊。”  

“要過個大團年”  

當被困礦工在300米深的井下艱難求生時,另一端的家屬們也被拖入一場痛苦的盼望中。  

當天晚上,李正富的妻子兒子在礦區的食堂守到第二天凌晨2點。次日早上八點左右,政府工作人員通知家屬前去登記,他們被安置在了賓館裏,除了等待幾乎無事可做。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礦區的食堂距離礦井門口僅一兩百米,見證了不少家屬的望眼欲穿  

兒子李峯說,出事第一天,他情緒十分不好,他把朋友圈狀態改成了“最近不要找我”。事故發生第二天,他看到救援隊拖來物資,以爲凶多吉少。直到看消息說水位下降,憂慮才稍微平復。  

而遠在老家的奶奶彷彿也有心靈感應一般。李正富被困後,家人沒有告訴老人這件事,但據家裏的親戚稱,老人當天在家裏反常地“燒高香”。  

等待的3天4夜裏,李峯無時無刻沒有想到父親。“人老實,肯幹活。幾乎所有見過我老漢兒的人都是這麼評價的。”李峯說,或許是清楚這份工作的危險性,父親從不向家人說起井下的工作。  

父親曾建議李峯到礦區上班,但這位1990年出生的年輕人覺得“興趣不大”,從未踏足礦井半步。  

臨近退休年紀,李正富選擇“內養”(即提前休息,到退休年齡再辦理退休手續),又與一家勞務公司簽訂合同,成爲一名掘進工人。相比此前正式工待遇,現在的收入更高,“到手五六千元有的”。  

雖然在井下的工資比其他工作高出不少,但礦難一直也是礦區人心裏的敏感詞,礦工和家屬維持着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方從不主動提及危險,另一方從不過多詢問。“只盼他平平安安地進去,平平安安地出來。”妻子江玉紅說。  

12月18日凌晨1時,鋼管敲擊聲被內江應急救援支隊隊長鄧斌聽到,他立刻指揮停下排水,架設管道,並安排救援隊和醫療隊人員進入救援。

宜賓礦難背後的礦工家族:40年前大哥死於同一煤礦12月18日,倖存者被救援隊擡出井外  

李正富是第三位被救出的礦工,礦上救援隊的工友大多數都臉熟,但不一定能叫出名字,爲此,他特意詢問了抬他出去工友的姓名叫“劉飛(音)”。  

“我這次真的是死裏逃生。”這是江玉紅聽見丈夫說的第一句話。  

父親獲救後,李峯不斷接到問候電話,他逐一回復並報平安。除了身體極度虛弱和視力暫時受損,李正富的身體並無大礙,再休養一段時間即可出院。  

李峯說,待父親出院後,家裏將爲他擺一桌酒席,慶祝父親大難不死。今年過年,他們還計劃把兄弟姐妹都叫回老家,一大家人一起過個大團年。  

此次涉險徹底改變了李正富的讓兒子“接班”的想法,甚至他自己也計劃康復後就辦理退休。“心虛了,不怕是假的。”他說。

劉雨欣 本文來源:荔枝新聞 責任編輯:劉雨欣_NBJS7825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