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年聶樹斌案平反的大功臣,是英雄!” 11月12日,北京大學第一醫院,一位病人在得知那位拄着柺杖,面色蠟黃,褶皺爬滿面頰,被媒體團團圍住的長者,是當年聶樹斌案真兇的發現者鄭成月時,激動地揮舞着手臂,向病友們解釋着鄭成月的身份。 因重病臥牀,鄭成月被再次拉回到公衆視線,上一次引起輿論的轟動,還是2016年聶樹斌翻案時。鄭成月因聶樹斌案出名,被稱爲最早披露“一案兩兇”事件的公安人士、聶樹斌案推動人之一。 鄭成月重病無錢醫治的消息,慢慢從朋友圈擴散到媒體,再由媒體傳播給公衆。有人同情“英雄”淒涼的晚景,自發募集治病的善款。 短短一天,數十萬善款通過各種途徑,彙集到鄭成月名下,更多的關注也聚焦在這位原本“準備等死”的“英雄”頭上,不斷有人送來錦旗和善款,也有人翻出舊事,指責鄭成月當年也辦了“冤案”,更有人質疑聶樹斌案真兇並非鄭成月披露的王書金…… 前來探望的親朋好友、慕名而來的敬仰者、網絡上的聲援與質疑,緊緊圍繞着年近花甲、重病纏身的鄭成月。不堪輿論重負的他,躺在病牀上,不惜絕食抗爭。 全文4875字,閱讀約需9分鐘

  

  ▲視頻|鄭成月抵北京治療 回應外界質疑 表示將公開捐款使用明細。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

  

  重病纏身引發社會捐款

  原本,鄭成月打算安安靜靜地在老家縣醫院等待生命的終結。

  縣醫院的檢查結果顯示,鄭成月患有尿毒症、高血壓、糖尿病等九種疾病。腹部因爲積水腫脹着,浮腫蔓延到了腳部,只能趿拉着大兩碼的布鞋,在親人的攙扶下行走。在老家廣平縣醫院,他躺了四十多天,最後已基本放棄治療。

  按照鄭成月自己的說法,放棄治療是因爲要花很多錢,還可能治不好。而更多朋友的說法,則是鄭成月沒錢治療了,他又不願意說。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1月9日。當天,《民主與法制時報》發表了一篇題爲《病人鄭成月:往後餘生更孤獨》的文章,將鄭成月因經濟窘迫而放棄治療的情況披露出來。

  朋友們這纔算真正瞭解鄭成月的近況。他們從山東、河南等地聚集到一塊,去廣平縣看他,媒體記者來了,聶樹斌的母親也來了。大家湊在一起,勸他去北京看病。11月12日凌晨,有記者直接開車,連夜從廣平縣把鄭成月送到了北京治療。

  朋友們曾商量過,像之前一樣大家湊湊錢,再發發朋友圈動員一下身邊的人,應該能湊齊治病的費用,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爲鄭成月籌款的信息突破了親近的朋友圈層,迅速擴散給了大衆。

  還有網友自發聯繫了騰訊公益,在騰訊公益上爲鄭成月發起了籌款。不到四個小時,就籌到了47萬元。

  更多的人開始關注這位聶樹斌案的推動者,善款、錦旗、探望……這讓鄭成月和家人們有些應接不暇。

  兩位拉薩人,帶着朋友們表達敬意的七面錦旗,和朋友們湊的一萬元錢,從廣州飛到北京;一位北京市民,跑了兩趟,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到鄭成月,他從他一個月4500元的工資裏,拿出了3000元遞給了鄭成月,並承諾,如果需要在北京住宿,可以考慮他家;有人坐飛機專程趕來,送來了治好自己腎病的自己研製的草藥,希望鄭成月能試一試;也有人揹着自己的“冤情請願書”,自帶了凳子坐在病房門口等三個小時,想看看鄭成月,也想讓鄭成月幫他的事情出出主意;水木年華的盧庚戌,悄悄帶着兩名工作人員跑到醫院,捐了兩萬元。

  因爲來的人太多,醫院在鄭成月所在的病房門口增設了兩名保安,以攔住不明身份的訪客,控制進入病房的人數。

  “正義不欺,英雄無悔”一幅送來的錦旗上印着這樣幾個字,在很多人心中,鄭成月已經成爲了一種符號。

  當年因聶樹斌案,在媒體上講述的那個爲了真相敢說真話的“英雄”故事,已經深入人心。

  人們給鄭成月捐款,更像是在維護心中的公平和正義。鄭成月因爲聶樹斌案而被大衆所熟知,在2005年第一篇關於聶樹斌案疑似冤案的報道開始出現在媒體上時,這個在公檢法體制內,發現疑似聶案的真兇“王書金”,並且一直堅持調查聶樹斌案真相的警察,開始頻頻出現在媒體的報道上。

  ▲今年11月,來京治療的鄭成月。 新京報記者彭子洋攝

  

  被聶樹斌案改變的人生

  王書金的出現,改變了聶樹斌案的走向,也改變了鄭成月的人生軌跡。鄭成月18歲參軍入伍,後來的大多數時光,他跟槍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他經常開着一輛破面包車,穿着便衣執法,在廣平縣,還流傳着他一天制服了八個犯罪分子的傳說。

  因爲聶案在中國司法歷程上的重要地位,他身邊開始頻繁地出現記者、律師等這些想要推動聶案平反的人的身影。慢慢的,在他身邊開始形成了一個不同於其他地方警察,公安局局長的社交圈子。

  這次來京看病,一直陪伴在鄭成月身邊的,除了他的妻子,還有一個一直喊他舅舅的女孩李寧。對外,鄭成月總是指着李寧說:“這是我外甥女。”住院部裏嚴格要求覈實親屬的身份,這時鄭成月就會說:“這是我女兒”。實際上,最近三年,李寧才認識了鄭成月,和另一位一同來幫忙的朱玉珍一樣,她們和鄭成月都不是親戚。

  朱玉珍和李寧都是因聶樹斌案認識了鄭成月,因爲自己“有冤要伸”,她們都去找過聶樹斌的母親,一來二去,認識了鄭成月,並漸漸和鄭成月夫妻倆交好,成了很好的朋友。

  維權律師,有冤情的訪民,報道過聶樹斌、王書金案的記者,在住院的這段時間裏,陸陸續續出現在住院部這間十多平米的小房間內。

  2009年離崗之後,鄭成月在邯鄲當地的一家房地產公司短暫做過兩年的法務,那個時候開始,就有訪民開始陸陸續續找到鄭成月,尋求他的幫助,因爲長期從事刑偵工作,對於案子存在的一些程序上的問題他總是能很明確地指出來。

  朋友們戲稱他爲“民間信訪局局長”。這些年,鄭成月經常會把一些案子拿給他的律師朋友張東強(化名)看,或者讓他幫忙去翻案。這兩年,張東強從鄭成月手中,大概接過四五起冤案。張東強告訴記者,對於律師來說,一般都不太想辦這種案子,耗時耗力還不掙錢。

  鄭成月告訴記者,願意去幫助這些訪民是因爲“我還是一名警察,人民警察爲人民。”他覺得這是正義的行爲。

  而鄭成月的那些律師朋友們,如果接了棘手的案子,也會主動找到鄭成月。曾有律師朋友,專門兩次請鄭成月去案發現場,“他是幹刑偵的,對於現場的蛛絲馬跡都比較敏感。”

  ▲11 月12 日,熱心市民在得知鄭成月病重住院後,專程趕到醫院探望。 新京報記者彭子洋攝

  

  “民間信訪局局長”被上訪

  隨着重病而來的,不止有關心,善款,還有質疑和鄭成月不願意提及的陳年往事。

  一篇關於“鄭成月辦了警察田蘭的冤假錯案”的帖子,被網友翻了出來。這些年,這個自稱被鄭成月辦了錯案的田蘭,一直在網上發帖申冤。田蘭因爲詐騙罪和僞造國家機關證件罪,在監獄裏關了一年,出獄後,她不僅一層層上訪,還收集了十幾份同樣是自稱被“鄭成月”辦了錯案的人的資料,聯合着他們一起寫舉報信,到北京上訪。

  廣平縣當地,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鄭成月的名字,而人們對於鄭成月的評價,或褒或貶。

  和鄭成月同村的杜常樹告訴記者,在2001年,他15歲的兒子被人殺害,當時廣平縣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告訴他,殺人的人及其父母把他兒子的屍體推下了井。最後罪犯被判了無期,但是他的父母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這起案子的經辦負責人就是鄭成月,杜常樹一直爲這事上訪。

  田蘭也一直認定當時用來判她僞造國家機關證件罪的證據——鄭成月從她家中搜出來的假駕照跟她無關。2016年田蘭因病去世,上訪和翻案的任務就移交到了她的姐姐手上。田蘭去世後,她的姐姐也堅持着給信訪局,檢察院寄舉報信。

  看到最近關於鄭成月重病的新聞,田蘭的親屬們也開始行動起來了,找到一名律師“想翻案”。11月14日,田蘭的姐姐帶着女兒,找到這名曾代理過聶樹斌案,後又被聶母辭退的律師翻看卷宗。

  焦振業在2002年因爲和人產生了摩擦受傷,鄭成月辦案,但是對方沒有任何賠償,也在上訪。他告訴新京報記者,曾經他們五六個舉報鄭成月的人,組織在了一起,直接去了北京。

  “紀委證明過我的清白。”面對這些再次被翻出來的指控,鄭成月激動起來,2005年底,邯鄲市紀委、檢察院聯合組成的調查組對田蘭等人舉報的事情,進行過調查。

  “我辦過誰的案子,田蘭就去找誰!”這些質疑和爭議伴隨了鄭成月將近20年,鄭成月在2014年還爲此起訴田蘭和焦振業“誹謗”。

  連同着舉報信一起被翻出來的,還有家裏的公司經營狀況。十幾份經濟糾紛的判決書,搭建着離崗後鄭成月家的經濟行爲。

  2010年,他以兒子的名義開辦了一家鑿井公司。這家公司在兩年前破產,鄭成月的一位律師朋友告訴新京報記者,鄭成月確實做過鑿井的生意,有一次從天津進的下井的管道斷過兩次,因此賠了大概百萬。

  爲了這個公司的糾紛,鄭成月被搞得筋疲力盡,進過多次法院,站過被告席。給岳母看病拿不出錢,只能以辦公司的名義向小貸公司貸款。

  因爲還不上錢,夫妻雙方都被法院強制執行凍結了工資卡,鄭成月成了失信被執行人,坐不了高鐵。

  這些疲憊甚至不堪,真實生活的普通人的樣子,打破了那個被臉譜化的英雄形象。

  ▲護士在詢問鄭成月病情。因腿部浮腫,鄭成月只能坐在輪椅上。 新京報記者彭子洋攝

  

  躺病牀上絕食抗爭

  撲面而來的各種質疑,讓病重的鄭成月及他的家人猝不及防。

  躺在病牀上的鄭成月,吸着氧氣,右手指夾着參數監護儀的夾子,左手臂上繃帶纏繞着輸液的針管,右前胸上開了個口子,插入了透析的導管。他說話的聲音也不再如當年洪亮。他和他的家人疲憊地應付着撲面而來的質疑,兒子爲了躲避這些質疑也拒絕了媒體的採訪。

  但鄭成月樂意和記者聊聶案,聊他理解的警察精神。得知一位訪客是山東人時,他提起了當年抓捕過的一個山東的犯罪分子,還囑咐訪客:“你去網上查,肯定還能查到。”

  他告訴新京報記者,在離崗之後,他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名警察,在北京有一次,他遇到了交通堵塞,直接站到路中間開始指揮起了交通。“我那個指揮的動作是騙不了人的,當有人問我我是誰,我就會說我是警察。人民警察爲人民。”

  但當聊到網上對於他的那些質疑時,鄭成月就開始變得激動。

  在北京入住醫院的第一天,他坐在輪椅上,回應着這些質疑。被問及兒子的公司問題,他抬高了音量:“甚至我爹還有公司呢,我都不知道,在扯什麼啊?”

  “你說那麼小的小孩懂啥開公司啊?是別人拿他的信息去註冊的。”妻子張志英在一旁向新京報記者解釋。

  提到該公司,妻子就會開始插話,解釋鄭成月只是在該公司裏打工,但是具體是什麼時候在裏面工作,就說“太久了,忘記了。”

  他們躲閃和抗拒,也想不清楚網友們爲什麼要揪住這些質疑。

  “他們爲啥要揪着這些私事?”“他就算有啥瑕疵,現在治病要緊啊!”面對這些質疑和逼問,妻子無措,在她心中,鄭成月只是她的丈夫,是個普通人。

  但對來醫院探望他的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在聽他們說完了對自己的崇敬之情後,便會回個軍禮。

  鄭成月曾經對媒體說過自己離崗,兒子沒當上公務員都是受到了聶案的影響,工資卡一直被凍結經濟困難。這些都被媒體報道,引發廣泛關注。

  11月15日,廣平縣政府針對《民主與法制時報》發表的《病人鄭成月:往後餘生更孤獨》一文涉及的部分內容召開了一個媒體小型通氣會。

  根據參加通氣會的記者敘述及相關報道綜合顯示,官方在會上表示沒有讓鄭成月離崗,而是因爲到了年齡調崗,他沒有提出過異議。他的兒子當年公務員考試並沒有考取筆試第一。凍結工資卡是因爲涉及經濟糾紛,法院強制執行。鄭成月也從未獲得過“全國優秀刑偵工作者”這個稱號。

  針對關於通氣會的報道,鄭成月當即給廣平縣的相關部門挨個打電話質問,“他們都說不知道通氣會這事。”

  鄭成月向新京報記者表示,他也曾向政府抗議過離崗的事情,但是無果,他說自己未曾說過自己是“全國優秀刑偵工作者”,“我的獎狀都放在家裏可以查的,這個榮譽是記者的筆誤。”

  爲了證明自己,11月16日起,鄭成月宣佈開始絕食,現在每天靠着打葡萄糖來維持。

  ▲11 月12 日,鄭成月在北大第一醫院診室內輸液,妻子在旁舉着輸液袋。 新京報記者彭子洋攝

  “不能用絕食來抗議,他太傻了,不懂得怎麼去應對輿論。公衆人物應該接受大衆的監督。”有律師朋友這樣評價鄭成月的絕食,而鄭成月和他的家人們,似乎還沒意識到鄭成月是公衆人物。

  朋友聞訊趕來勸他:“你是正義的旗幟,你不能倒啊。王書金還說他要爲正義而活呢,你還不如他嗎?”

  聽到這鄭成月終於笑了,“怎麼能跟王書金比。”

  新京報記者劉思潔實習生張慧

  編輯甘浩潘佳錕校對 範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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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爲重案組37號(微信ID:zhonganzu37)原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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