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幻燈片一張圖,男孩看到大笑:小雞雞!杭州這節課太有必要了

陶劍麗的幻燈片裏跳出一張卡通的男性生理圖,前排的幾個男孩看到後,鬨然大笑,“哈哈,小雞雞!”

男孩們的笑聲還沒停止,幻燈片裏又放出一張女性生理圖。

正在嬉笑的一個小男孩慌忙拿起課桌上的一張紙,擋住雙眼,“太不好意思了,我不敢看!”

這是性教育講師陶劍麗正在上的性教育講堂,這節課的主題是:認識我們的身體。

最近有兩件新聞讓陶劍麗覺得自己的課很有必要:一件是高鐵上一位父親對自己五六歲的女兒做出過於親密的動作,有猥褻之嫌。二是杭州一位父親在讀高三的兒子的宿舍裏發現了一盒開封的安全套,頓時感覺“五雷轟頂”。

在陶劍麗看來,這兩件事折射出來的都是和家庭性教育有關的問題。今年6月份,國內第一批性教育工作者約70多人拿到國家部門頒發的證書,來自杭州的陶劍麗是其中一位。

這個“性教育講師”是經過全國專業人才儲備工作委員會(現已更名爲專業人才職業技能考評中心)、全國商務人員職業技能考評委員會聯合考覈備案的,可以說,陶劍麗等人是持證講性。

這節課招到了10多位孩子,算是人氣很旺了,她很滿意。

陶劍麗的同行、同樣來自杭州的性教育講師李雙雙,遭遇過很多次課都無法進行下去的情況:“學校、家長認爲我們說的太直白,接受不了。

性教育課,招募學生很難

35歲的李雙雙的本職工作是浙江省青春醫院的護士,性教育講師分爲初級、中級、高級,第一批拿到證書的高級講師全國共13人,李雙雙是其中一位。

自小被奶奶帶大的李雙雙,一直到讀醫科大學,她都以爲男孩子和女孩子,身體碰一下或者拉拉手都會懷孕。

“我是溫州甌北的,我們那裏不是很封閉,但從來沒有人給你講過這些知識,爸媽閉口不談,中學時的生理衛生課都是自學,老師也不講。”

李雙雙工作的地方經常會有艾滋病患者,和那些年輕女孩聊天時,她發現她們對性的無知,和當年的自己一樣。

7年前,女兒出生,小姑娘四五歲時,開始“十萬個爲什麼”:爲什麼爸爸和媽媽不一樣、我是從哪裏來的……

“我想找到一種方法,對女兒和像她一樣的孩子做好性教育。”

這些是李雙雙踏入這個領域的初衷。

去年至今,李雙雙的性教育課堂免費開講了30多次,她的感覺是:給孩子們講性,難度挺大,因爲要先過家長、學校這一關。

“我很想把我理念講給孩子聽,但沒有機會,因爲很難招募到學生。”

孩子太小,別說那麼直白

李雙雙對兩次夭折的課印象深刻。

一次是她一個朋友請她給自己讀小學一年級的女兒所在的班級上一次課。

李雙雙的那節課的主題是教孩子們認識自己的身體。

“這麼小的孩子還沒有被建構,我想告訴他們身體器官的科學名稱,而不是小雞雞之類的。”

在和老師溝通課程內容時,老師覺得孩子們還太小,這樣講太直白,不合適。

李雙雙力圖解釋,但並沒有得到認可。

“這點上,我也不願妥協,因爲我覺得這是原則,如果連正確的名稱都不能提,那就說明還是沒有去掉性的羞恥感,這個課的意義就不存在了。”

這節課最終沒有進行。

男生女生,還是分開講吧

還有一次是李雙雙受邀到一箇中學,給初中生講青春期的知識,內容涉及到月經和遺精。

“對於初中生來說,這些應該算是很普通的生理知識了。”

李雙雙沒想到依然遇到了問題。一位家長提出,要求男女生分開上課。

“我建議不要分開,瞭解異性的身體,就會更加理解對方。”

李雙雙講了今年寒假她參加青春期性教育冬令營時的一件事。課堂上,學生要自己查閱青春期的生理知識並講解,一位高中男生髮言時說,“原來那幾天女性的情緒會發生變化,怪不得我媽每個月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原來她不是故意對我發脾氣,不能怪她。”

男孩的媽媽當時就坐在講臺下,“聽完兒子的話,她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李雙雙認爲,這就是性別理解。

但那位家長仍堅持分開上,李雙雙的課又黃了。

“沒辦法,其實性教育最好是通過學校來進行,但在學校裏,只要有一個家長反對,那就做不下去。”

講到性,五年級的小女孩一臉鄙夷

和李雙雙比,同樣拿到性教育高級講師資格證的趙紅梅更幸運些,今年4月到7月,通過一家公益組織,在北京一所民工子弟小學,給一羣三到六年級的孩子上了三個月的性教育課。

“課程結束時,我覺得孩子們最大的改變就是脫敏了。”趙紅梅記得一開始上課,講到一些器官名稱,包括生理期男生女生身體的變化時,課堂下會有喧譁和嬉笑聲,還有孩子嚷嚷:好丟人,“後來,他們都能很自然地說這些。”

趙紅梅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孩,發育比同學早,她一直很自卑,還常被同學嘲笑。

“上完課後,她有種恍然大悟的表情,還對同學說,這是我在成長,不應該難爲情。”

上個月,趙紅梅從北京來到海寧發展。

“其實,性教育開始的越早越好,孩子小的時候,對性是沒有羞恥感的,你把正確的理念告訴他,他就自然地接受。”李雙雙在女兒四五歲時,就開始讓她認識自己的身體,“我坦然地講,她也自然接受。”

陶劍麗算是李雙雙的“學妹”,剛剛拿到性教育講師的中級證書,在下沙街道灩瀾社區工作的她組織社區的孩子上了四五期性教育課。

“有次我拿出卡通人體掛圖時,一個五年級的小女孩露出鄙夷的神態,還捂住眼睛,反而是年紀小的孩子更坦然。”陶劍麗和幾個高二男生談性教育時,他們頭都不敢抬。

孩子掌握的性詞彙,讓家長目瞪口呆

李雙雙在上課中,遭遇到的來自家長的最多的一個問題是:我的孩子還小,什麼都不懂,你給他講這些,太早了。

但李雙雙從身邊瞭解到的是,五年級的孩子已經在傳小電影。

同樣是在青春期性教育夏令營,趙紅梅發現,十二三歲的孩子說起性,坐在下面的家長聽得目瞪口呆。

“這一代的孩子獲取信息太方便了,你不告訴他,他會自己去搜,與其這樣,爲什麼不主動給他們科普?”

李雙雙和趙紅梅所持的性教育理念是:把相關的知識告訴孩子。

這也是“性教育講師”這個培訓的發起者、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的所長方剛所倡導的。

“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自己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學校的。你會問,孩子有沒有這個能力,我們教育的過程就是增加他這個能力。你越禁錮,他越反叛。”

“有些家長在知道孩子被性侵或者性騷擾後,會問孩子,你爲什麼不反抗?其實就是因爲平時教育不夠,在那一刻孩子整個人就是懵的,沒有意識也沒有力量去反抗。”趙紅梅說。

雖然私下很多家長會來請教,但是明面上的授課依然困難重重。

趙紅梅在海寧居住的附近有很多教育培訓機構,她初到此地時,跑了很多家,免費推銷自己的課程,但對方一聽是性教育有關的,都說不需要。“我打算以後主要做線上培訓。”

而身在杭州的李雙雙和學校的合作也屢屢碰壁。

相比之下,陶劍麗則要好些,她所在的下沙街道社會事務科非常支持她的工作,給她提供授課場地,同時依託社區,她能更容易的招募到學員。

不過,在她們看來,這還遠遠不夠。

新聞深讀

性教育,不只是爲了防性侵

“你的爸爸媽媽是做什麼工作的?”

趙紅梅站在講臺上問,教室裏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一個男生大聲說:“我們家只有我爸爸出去工作,媽媽不掙錢,只在家帶妹妹。”

“你媽媽也在工作呀,做家務也是一份工作,只不過媽媽是在家裏,爸爸是在外面。”趙紅梅看着小男孩,慢慢地說。

趙紅梅的身份是性教育講師,這是她在一所小學裏的性教育課堂,每週一次,她上了一個學期。“性教育不僅僅是性生理知識、防性侵這方面的教育,雖然家長們最關心的只有這些。它還包括性別平等、性別意識、身體權等,這些都是應該讓孩子從小就知道的。”

被改變人生的性教育講師

從初級到高級,39歲的趙紅梅花費了20多天,學完性教育賦權增能的全部課程。目前,對她來說,拿到這個證書更多的意義,不是她用所學培訓了多少孩子,而是改變了她自身的很多理念和意識。

趙紅梅出身於湖北一個農村家庭,從小,父母對她的教育方式就簡單粗暴,甚至訴諸武力。

“我媽媽一直給我灌輸的概念就是,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想怎麼打我都可以。”成年後,父母對她的要求,就是嫁個好老公,“我也一直覺得,對女孩子來說,所謂的幸福就是嫁個好老公,做賢妻良母。”

結婚之後,趙紅梅陪着老公一起創業,在自家公司裏打理日常事務,照顧孩子。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些事,但又覺得,作爲女的,就應該做好老公的幫手。”

直到去年,趙紅梅在機緣巧合下報名參加了性教育講師培訓,在課堂上,她聽到身體權的說法時,“一下子被震撼到了,原來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能夠對它做主。原來很多女性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做得很出色。”

趙紅梅決定從老公的公司裏走出來,全心做性教育普及推廣。

“其實我8年前就說要自己出來做事,那個時候我在自學考取心理諮詢師,但我老公堅決不同意,用各種理由說服我留下,什麼自己家裏這麼忙,還要出去做事,什麼我要不在,公司就要亂套之類的,當時他一說我就動搖了。”這次,趙紅梅跟老公說,自己不想再幫他打理公司了,“原本想着說通他會很難,可能要大吵一架,沒想到,看我這麼堅決,他反而支持我。”

趙紅梅覺得自己的經歷很有代表性,“性別教育的缺失或者錯位,對一個人的成長會帶來極大的影響。”

她覺得這樣的缺失不應該在現在的孩子身上重演。

7歲的女兒對爸爸說:你性別歧視

上個週六,浙江省青春醫院護士、性教育高級講師李雙雙給7位七八歲的孩子上了一堂性別平等的課。

“女生可以開挖掘機嗎?”

“麪包師都是男生嗎?”

“是不是男生的腳都比女生大?”

她通過遊戲告訴大家,男生女生,除了生理結構上有差別,沒有其他區別,更不存在一種職業,只有男生或者只有女生才能做。

她說,無論什麼性別,都應該被尊重。

實際上,長久以來,李雙雙一直用一種潛移默化的形式,教育7歲的女兒學會用性別視角看問題。

有一次,他們一家開車出門,前面一輛車開得不太守規矩,李雙雙的老公就懊惱地說了一句:肯定是女司機。

女兒立刻說:“爸爸,你這是性別歧視,你應該說這個司機開得不好。”

“其實主要是想傳達一種觀念,就是要接受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不僅是性別,其他和我們不一樣的,也要學會接納、尊重,而不是歧視。”李雙雙說。

就如當女兒問出“我是從那裏來”時,她會詳細講解懷孕的過程,我想告訴她,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最幸運的,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能隨便傷害自己的身體。

“用直白的話說明生命的形成,最終其實是想讓孩子對生命有敬畏之心,如果你認真聽,其實會覺得這個過程挺讓人感動的。”

防性侵不應該是全部

李雙雙反對給性別貼上標籤,比如女孩子就應該溫柔,男孩子就應該勇敢。

“今年的開學第一課裏,一些男嘉賓被批評娘娘腔,其實,我個人覺得,女孩子可以很漢子,男孩子也不是說不能娘娘腔,一定要陽剛,我們應該倡導的是,讓孩子認識到自己,他喜歡什麼樣子就做什麼樣子,而不是強迫他做什麼。”

李雙雙曾接觸過一個讀高中的女孩,對方說自己想變性。

“其實,她不是想變性,只是家裏人用女孩子的一套標準來要求她,她做不到,就想,如果變成男生就好了。”

不過,無論是趙紅梅,還是李雙雙,都感覺到,上此類課時,家長們最關心的還是教授生理知識,以及如何防性侵,尤其是後者,是不少家長迫切需求的。

“特別是女孩子的家長,有些男孩子的家長會覺得,自家是男孩不會遇到這種事,或者,男孩在這種事上不會喫虧。”

陶劍麗是下沙街道灩瀾社區的社工,她有時覺得很矛盾:一方面全社會對性侵高度緊張,另一方面,真正講到性知識和性教育,一些家長又諱莫如深。

對李雙雙們來說,防性侵只是性教育中的一部分,要教給孩子們的還有很多,比如不同性別之間的相處,接納和自己不同的人,如何愛與被愛,接受和拒絕等。

“這些都需要時間,但是現在孩子和家長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性教育,還任重道遠

目前爲止,找李雙雙的諮詢的家長中,80%的都是因爲孩子自慰而前來求助的,趙紅梅的情況也差不多。

這些孩子的年齡跨度從五六歲到10多歲。

“知道孩子自慰,家長基本都很焦慮,擔心是不是性早熟?需不需要進行干預?”

李雙雙認爲這是過分焦慮,“任何人都有性衝動,孩子也一樣,這種情況,作爲家長沒必要太驚慌,只要告訴孩子,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更別讓他因此產生羞恥感。”

不對性產生羞恥,不污名化性,正是性教育講師們力圖傳達的一個理念。

“爲什麼在一些涉及性侵犯的案件中,女性作爲受害者會被說三道四,甚至自己都覺得羞愧,就是因爲對性長久以來的污名化,換個思路,如果你的胳膊被人打壞了,你不會覺得難爲情,但被侵犯了,就會有羞恥感。”趙紅梅說。

而在“性教育講師”發起者、中國農業大學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看來,這恰恰表明我們的社會缺少性別教育和性別平等的意識,充斥的是對女性的污名以及對性別的刻板印象,這些恰恰是需要反思的,“性教育,任重道遠。”

來源:錢江晚報/浙江24小時記者 吳朝香 文/攝

值班編輯: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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