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鳴說,改革後,法官們的月工資大約可獲得1500元的普漲。羅鳴不僅底薪提高了,還多出了一項績效考覈津貼獎勵。“平時發40%,剩下60%年終考覈時發。一年下來,比平時多了十幾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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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田區人民法院庭審現場。

  深圳市鹽田區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黃晶晶還記得一名同事離職時對她的觸動。

  當時,那名同事的親屬重病住院,醫療費用數以十萬計。他與黃晶晶幾乎同時進入法院,彼時已是院裏的中層骨幹。“同事說身爲法官,一年到頭兢兢業業,家人出了意外,都沒有能力負擔。”

  很快,深圳進行司法改革,黃晶晶等法官的薪資在原有基礎上普漲了1500元,還多了績效考覈津貼,收入大幅提升。

  從2012年開始,多次擔當改革試驗田的深圳再次走到時代潮頭,從下轄的鹽田區、福田區開始逐步摸索法官職業化改革。它們爲法官建立了與公務員不同的單獨序列,建立了法官自己的晉升渠道、薪資體系。就着這股職業化的潮流,又嘗試了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真正做到讓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

  2014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發佈《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明確提出深化法院人事管理改革、健全審判權力運行機制。

  以深圳經驗爲樣本,2014年6月,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次會議通過了《關於司法體制改革試點若干問題框架的意見》,上海、廣東等7個省份成爲第一批司法改革試點地區。此後,山西、內蒙古、北京、河北等多個省份也先後邁入司改試點行列。

  2017年2月16日,時任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主任徐家新在全國高級法院政治部主任會議上表示,司法改革頂層設計已基本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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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診疑難案件的專業法官會議

  11月7日晚7點,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的辦公樓內依然燈火通明。法官們端着咖啡往辦公室走,助理們抱着厚厚的文件與他們擦肩而過,許多人的辦公桌上都堆着厚厚的卷宗。

  ▲福田法院的法官助理辦公室內,卷宗堆積如山。

  10月後,已是“全國法院加班季”。福田法院也不例外,大家都自覺加班,基本每天都要幹到晚上8點半。

  46歲的女法官魏巍也在加班。魏巍是福田法院互聯網和金融庭庭長,這是一個2018年3月15日方纔成立的年輕審判庭,全國還是第一家。

  爲了解決日常審判中遇到的疑難問題,每週五下午兩點半,魏巍都要帶着庭裏的9名法官召開專業法官會議。魏巍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專業會議,爲的是統一案件裁判標準。

  最近兩週,互金庭受理了大量小額貸款訴訟案。在一次專業法官會議上,法官們決定召集衆多原告代理人開會,告知他們根據“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件要素表”調整訴訟請求。此後,小額貸款糾紛原告方的訴訟請求更加清晰、準確了。

  與魏巍這樣的成熟法官相比,資歷較淺的法官更能在專業法官會議上受益。過去,常有年輕法官對自己的裁判舉棋不定,私下裏找魏巍交流。“專業問題拿不準、擔心工作量完不成,包括與法官助理的分工不知道怎麼處理,各種情況都有。”魏巍說,法官們覺得自己手上那支筆分量很重,判決書的責任很大,內心的壓力也很大。

  年輕法官如履薄冰的心態,也讓魏巍想到了20年前的自己。那時,魏巍剛成爲助理審判員,第一次獨立審案。她對自己的判決“沒由來”的不自信,當事人上訴後,又不好意思到二審法院詢問,只好默默關注二審進展。直到半年後,她心裏的石頭還是無法落地,終於忍不住到檔案館查詢,發現案件早已維持原判歸檔了。

  魏巍認爲,專業法官會議爲缺乏經驗的年輕法官提供了“集體智慧”。“從如何統一裁判標準,到法庭規範,甚至如何處理與法官助理的協作關係,這些問題都能在會議上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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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官的職業瓶頸

  ▲鹽田法院的庭審現場。

  深圳的本輪司法改革是從法官職業化開始的。

  2012年4月,在鹽田區委區政府和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支持下,鹽田法院主動申請進行法院人員分類管理和法官職業化改革試點。爲此,鹽田區委區政府還將組織、人事、財政、編辦等多個部門的人員湊在一起,成立了鹽田區司法改革工作領導小組(下稱“鹽田司改小組”)。

  在鹽田法院政治部主任張明軍看來,深圳之所以讓鹽田成爲試點,一是因爲鹽田法院人員少、體量小,容易改革;二是因爲鹽田有過改革的先例,“一直是改革熱土”。這一次,鹽田的法官職業化改革路徑清晰:要把法官從公務員序列中剝離出來,並提高待遇。

  事實上,早在2002年,最高法院就曾下發過《關於加強給法官職業化建設的若干意見》。但那時的法官職業化,只涉及提高專業素養、加大職業保障等問題,從未計劃過讓法官設立單獨的職級序列體系。

  直到10年後全國“兩會”,時任最高法院院長王勝俊提出啓動法官單獨職務序列、進行法院人員分類管理改革。這才爲想要改革的地方法院提供了新的契機。

  多年來,法官職業化改革的停滯,讓法官們難以晉升、薪資待遇不高,許多人因此離職。深圳法院系統提供的數據顯示,2012年左右,鹽田法院有10多名業務骨幹外調或辭職;2003年到2013年,深圳市區兩級法院辭職、調離234人。留在法院裏的,有些人也爲了解決待遇離開了審判一線,沒離開的想着能到司法行政崗位掛職。

  鹽田法院速裁庭庭長羅鳴2001年從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畢業,原本在深圳的一家金融類公司就職。4年後,濃厚的法律情結讓他離開公司,到鹽田法院做起了書記員,2013年終於成爲一名法官。

  羅鳴記得,剛到法院時,工資加補貼一個月能拿8000元左右,“後來將近8年都是這個數,一年大概十幾萬元。”和他同期畢業的法學院同學,做律師、做法務,有的已經拿到了年薪幾十萬。

  晉升渠道狹窄,也讓羅鳴無奈。職業化改革前,法官待遇與行政級別掛鉤,只有當上庭長、院長才能升級、漲工資。鹽田這樣的基層法院,不少50多歲的法官仍是科員或副主任科員,羅鳴的晉升似乎希望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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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立專業的職級序列

  爲了改變這樣的局面,鹽田司改小組決定爲法官設置單獨職級序列,與公務員行政級別脫鉤。比如深圳中院設一級高級法官至四級法官,各區基層法院設二級高級法官至五級法官。“四級高級法官以下,沒有晉升名額限制。如果法官連續兩年考覈優秀,還可以縮減一年晉升年限。”黃晶晶說。

  不僅如此,鹽田司改小組經研究後認爲法官的待遇也應提高。“大家都能接受的標準,是把法官的工資薪級,在行政執法類公務員薪級的基礎上提升10%左右。”張明軍說。

  據《南方週末》報道,鹽田司改小組還建立了一個數學模型,模擬了兩名大學畢業生的職業生涯、收入情況。在模型裏,兩名大學生一個畢業後做法官,一個畢業後成爲普通公務員,都按照正常情況升職、加薪。依照模型的結果,進一步測算出每個法官級別對應的薪級,以及提升的幅度。

  有了這兩點,法官們的薪酬得到了一定幅度的提升,開始將公務員甩到身後。黃晶晶的愛人在政府機關工作,行政級別比她高。但改革後,黃晶晶的待遇與法官級別相對應,拿到的錢不比愛人少。

  2014年1月,深圳市委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深圳市法院工作人員分類管理和法官職業化改革方案》,將改革在全市推開。黃晶晶說,法官往往是“容易滿足的”。隨着薪資待遇的提高、晉升途徑的轉移,即使面對外界的高薪聘請,越來越多的法官也選擇了留在審判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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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法官迴歸一線辦案

  提高法官待遇的同時,還要保證法官的質量。鹽田法院不僅探索了法官職業化改革,還設計出了一套員額製法官改革方案。

  所謂員額制改革,是將法院工作人員分爲法官、審判輔助人員和司法行政人員三類,法官數量要根據法院轄區人口數量、案件數量等確定在一定比例之內。

  要想成爲員額法官,先要通過嚴格的專業考覈;而一旦成爲員額法官,不論院長、庭長都要參與一線審判。

  2014年,張明軍和鹽田法院的調研小組參與起草《深圳市法院工作人員分類管理和法官職業化改革方案》時,對員額法官數量進行了初步估算。據《中國新聞週刊》報道,深圳兩級法院當時年收案量約20萬件,正常情況下,一名法官每年辦案150件至200件。也就是說,深圳兩級法院共需約1200名法官。其中,深圳中院法官員額不超過政法編制的60%,基層法院不超過65%。

  接下來就是讓有法官資格的人自由選擇,可以留在一線辦案做員額法官,也可以放棄入額,做行政工作、走公務員序列。

  羅鳴和魏巍沒有絲毫猶豫,便選擇成爲員額法官。魏巍說,也有少數法官出於任職迴避、個人未考慮清楚等多方面因素,沒有入額,轉做行政工作。還有一些本已擔任行政職務的人員,不願徹底離開辦案一線,毅然放棄行政職務,選擇入額。

  不過,所有想要入額的法官,都要先經過嚴格的專業考試。

  魏巍記得,入額考試的內容是寫判決書,民事、刑事、行政三個方向題目不同,考試時長兩個小時,分爲筆試和麪試,滿分一百。魏巍認爲,對於一線審判經驗豐富的法官來說,考試不難,她還獲得了全院民事方向第一名的好成績。

  隨着法官員額制改革開始在全國推開,深圳60%-65%的入額比例得以調整。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首批法官入額工作方案》,各法院法官員額應當控制在中央政法專項編制的39%以下。

  員額制推開後,法官的入額程序和標準也更加嚴格。要想成爲廣東法院系統的一名員額法官,要先後經過考試、考覈、廣東省法官遴選委員會專業評審等選拔程序,並參考審判績效、專業學歷、工作經歷等等因素。

  據中國新聞網報道,經過員額制改革,全國法官的總人數由改革前的21萬餘人,下降到12萬餘人。

  法官助理孫浩是福田法院第三批入額的43人之一。一個月前,他通過了廣東省入額考試、法院內部的面試。再過一段時間,他將成爲一名新任法官。“夠資格考的大概佔法官助理的50%。考完後能通過的,大概又佔考試人數的50%。”孫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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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年輕法官底氣更足

  法官與行政序列脫鉤後,去除審判權的行政化色彩是另一個重要任務。如何才能打破法院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尷尬局面,真正做到讓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

  2012年,福田法院開始嘗試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其中重要一點便是建立審判長負責制。

  “實行審判長負責制後,裁判文書誰主審誰簽發,不需要沒有參與庭審的庭長、院長等領導審批。”福田法院副院長丁健說,現在,基本所有案件都由員額法官負責,確保審、判合一。

  據丁健介紹,福田當時共有105名法官,每3名法官組成一個審判團隊,共組成團隊35個。每個團隊中的審判長擁有案件分配權、人員調度管理權、裁判文書籤發權等多方面職權,對案件結果把關、負責。

  魏巍是35個審判長之一。當年,她在尚屬年輕的知識產權庭任庭長,案件數量從2008年的370件增長到2010年的超過1000件,案件情況也日益複雜。

  改革之初的一兩年,喫飯時、休息時,常有年輕法官跑過來,圍着魏巍諮詢案情。魏巍會幫着年輕人分析事實、法律適用等問題,對一些敏感的、複雜的案件,還會用鉛筆在裁判文書上輕輕圈出修改意見。“這樣的敏感複雜案件,大概佔到30%。”魏巍說,不少庭長會像自己一樣,多少爲年輕人的裁判文書操些心。

  ▲改革物語:2012年,福田法院進行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後,魏巍被遴選爲改革後的首批審判長之一。圖爲她獲得的審判長獎章。

  隨着改革進一步推進,魏巍不再提出修改意見。鍛鍊中,年輕的法官們也逐步成長。

  爲了應對真正的疑難案件,2012年6月,福田法院開始建立專業法官會議制度。與過去的審委會會議不同,專業法官會議由審判庭的全體法官及法官助理組成,大家坐在一起針對疑難案件進行討論,並提出意見或解決建議,供主審法官或合議庭參考。

  “過去審委會的意見是決定性的。現在,法官對專業法官會議的意見可以採納也可以不採納,更多的是行使諮詢職能。”丁健說。

  在以往改革的基礎上,福田法院還對案件進行了繁簡分流,對符合簡易訴訟程序標準的案件快審快執。據福田法院研究室負責人徐駿介紹,該院現有的41個審判執行團隊中,速裁快審快執團隊共有11個。

  福田法院的多方嘗試,大大提升了審判效率。該院提供的數據顯示,2012年,全院受理案件36739件,結案35285件。到了2017年,全院受理案件已增加到111942件,結案92244件。

  “在司法中,以行政化的層層審批的方式對案件作出判斷,違背了親歷性原則。”丁健說,只有法官親自審案,才能對案件情況產生“內心確信”,才能讓法官通過判決更好地定分止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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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親歷:伍建卿 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速裁庭副庭長

  我是2004年畢業後進入福田法院的,一直在行政庭。2012年的時候經歷審判長負責制改革,兩年後,我從一個審判員被提升爲審判團隊的審判長。2018年,福田法院成立速裁庭,我就正式進入速裁庭,也成長爲速裁庭副庭長。

  2016年,福田法院申請入額法官129名,實際入額112名。我也是那112名入額法官之一。當時,法官入額需要經過考試、考覈、廣東省法官遴選委員會專業評審等嚴格程序選拔產生。作爲一名有多年一線審判經驗的法官來說,這些對於我都不算難。在通知我正式入額後,也最終迎來了首批入額法官的宣誓儀式。

  法院對這次儀式的重視讓我印象很深。提前一晚,院裏就發給我們一個文件夾,裏面夾着一張紅色的A4紙,上面印有第二天在儀式上要宣誓的誓詞,作爲法官,我們其實平常不太看重形式化的東西。比如當年我被提升爲審判員的時候,只是在當晚,收到一個通知,告知我成爲“審判員”了。然後第二天,我在法庭上就座的位子也改變了,也有工作人員開始轉案卷給我了。

  那是2016年9月27日。我提早起來,特意整理了髮型,還畫了淡妝。要知道,在平常開庭前,我們可是沒時間化淡妝的,因爲太忙了。在正式進行入額儀式前,院裏統一安排我們拍攝一張藍底的入額照片。爲了更加上相,我們還特意在法袍的裏面穿上制服襯衫。在平常,基本上是沒時間注意這些的。

  當日上午10時,福田法院首批中央員額製法官入額宣誓儀式正式開始。我們首批入額的112名法官聚集在福田法院主樓前,在陳新哲院長的帶領下,面向國旗,進行了宣誓。

  “我宣誓:忠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維護憲法權威,履行法定職責,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恪盡職守、廉潔奉公,接受人民監督,爲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國家努力奮鬥。”

  誓詞讓大家自然而然融入了那個莊嚴的氛圍,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我們這麼多法官,其實很少有時間能這樣聚集在一起的。“法律理想”這個詞,大家基本上都放在心裏,不會放在口頭。但通過誓詞,那一刻我能真切地感受到。

  那一瞬間讓我覺得,人生還是需要一些有儀式感的時刻的。員額制入額儀式,讓我感受到成爲一名員額法官的威嚴與責任。多年繁重工作中,已經被深藏起來的法學畢業生的“夢想”,似乎又被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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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辭典

  法官薪級套轉表

  2014年,深圳全市推行法官職業化改革後,法官們收到了一張法官薪級套轉表。表格列明瞭改革後各自的法官等級、薪級計算方式和套轉結果。已評定法官等級的,按照規定進行套轉;已任命爲法官但未評定法官等級的,根據相關規定評定其法官等級,再按規定進行套轉。

  實施套轉時,現任職司法行政崗位的法官須做出繼續擔任法官,或轉任去司法行政崗位的選擇。

  新京報記者 劉壹昭 廣東深圳報道

  值班編輯 花木南 吾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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