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九年,公元626 年。

經過東宮擺鴻門宴(李建成毒殺李世民)、楊文幹事件(李世民擺了李建成一道)等一系列擺上檯面的廝殺之後,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都清晰地知道雙方必有一場殊死鬥爭。於是,兩邊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着做最後一搏。

恰逢當時突厥入侵,李建成派系一系列的計劃應運而生——李元吉主動請纓帶兵去打突厥,以此爲由,要求把李世民的得力干將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等人全部拉走,抽空秦王府的勢力;更打算藉着出征餞別,要李世民來送行,趁機在昆明池動手殺死李世民。在此之前,房玄齡、杜如晦等秦王府、天策府的許多謀士也被悉數調走,李世民顯然趨於劣勢,再不發起反攻,就沒機會了。

於是,一幫大臣連連勸李世民下定決心,房玄齡甚至勸說:“ 以前周公也是一代聖人,不能說他沒有兄友弟恭吧?但是他兄弟管叔、蔡叔作亂,周公還不是忍痛大義滅親,驅逐了管蔡二人?現在我們很有義務奉勸殿下行周公之事。 ”把起事定義成了是安定大唐,終於秦王府也着手行動——首先策反玄武門守將,由房謀杜斷決定起事,然後將李淵從兩儀殿改道到海池,更近李世民的弘義宮。再然後,就是順利進入玄武門,甕中捉鱉殺死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嚇得一幫大臣們連忙勸李淵趕緊立李世民爲太子,李淵也連忙表示:“善!此亦吾之夙志也。”

由此,歷史上著名的玄武門之變結束,沒多久,太子李世民順利即位,成爲了歷史上的唐太宗。

▲玄武門之變

李世民的才能和功績,都擺在那不用多說了,如果用功利主義的視角加上一點後見之明,我們可以說,玄武門之變對歷史,或者至少對李唐王朝來說,是好事。但是從倫理綱常,或者現在流行的說法“程序正義”上,這可就大有問題了。所以,李世民無論多麼功高蓋世,都無法繞過這個問題:後世將會如何評價他的玄武門之變。

有人說,這段歷史被李世民大改特改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那麼,既然要改史,首先要看到史書是怎麼寫的。李世民是個愛惜羽毛的人,當上皇帝之後,心裏總彆扭着史官會怎麼記錄自己這段殺兄弟、逼老爹的行爲,於是開始隔三差五去問史官們。

第一個被問到的是褚遂良。褚遂良是什麼人?說起來,寫得一手好字還是很有用的。李世民頗愛王羲之的字,對字寫得好看的人都很讚賞,自從虞世南去世以後,李世民就經常感嘆,再沒有人可以跟自己一起討論書法話題了。魏徵聽說以後,推薦了褚遂良,於是,褚遂良被調到近前。褚遂良也不負魏徵的推薦,曾在李世民想封禪泰山的時候以各種理由勸阻了他。李世民覺得褚遂良是個敢於直諫的大臣,當即就提拔他爲諫議大夫,由於字寫得好,又讓他兼任起居郎,專門記錄自己的一言一行。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

就這樣,褚遂良就變成了史官之一。

李世民見褚遂良天天跟在自己身邊寫啊寫的,就很好奇,問他:“你記錄的這些東西,當君主的可以看嗎?”(太宗嘗問:“卿知起居,記錄何事,大抵人君得觀之否?”)

褚遂良被問愣了,自古以來沒聽說君主還可以看史書的,怎麼陛下就拋出這種難題給自己?只好硬着頭皮對答:“今之起居,古左右史,書人君言事,且記善惡,以爲鑑誡,庶幾人主不爲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起居郎的職責就是記錄君主的一言一行,好的和壞的都不能漏,給後人作爲借鑑,後世的君主就不會非法亂紀了。從來沒聽說帝王還會親自來看史書怎麼記錄的。

也就是說,褚遂良其實拒絕了。李世民不甘心地繼續問:“那,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會記錄下來嗎?”

這個問題拋出來,身爲臣子的真的很難回答,說不記錄吧,對不起官職,萬一皇帝是試探你呢?說記錄吧,萬一皇帝不是聖明天子,從今以後給你穿小鞋,或者藉故把你踢出中央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過,褚遂良還是一本正經地說:“我的爲官之道就是對得起這個官職,我的職責是記事,那麼陛下你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都必定會記下來的。”這算是嚴厲拒絕皇帝了,話剛落音沒多久,旁邊的黃門侍郎(門下省副官)劉洎忍不住又跟着補充了一句:“設令遂良不記,天下亦記之矣。”

好吧,李世民被說得啞口無言,第一回合的“觀史”只好以“太宗以爲然”結束。不過側面也說明,李世民對臣子的直言還是很寬容的,之後的朝代,帝王越來越專制,也沒人敢這樣直懟皇帝。

第一次失敗,李世民沒氣餒,知道褚遂良的直,於是準備更換一個人再問,第二個被問到的是房玄齡。房玄齡是大唐貞觀年間的賢相,但衆所周知,他也很怕李世民,用李世民自己的話說:“我經常看到房玄齡在我面前嚇得面無人色,心裏還是蠻愧疚的。”由此,房玄齡還被戲稱爲李世民的管家。所以,李世民覺得從他這裏可以着手,就對當時正在修國史的房玄齡說:“以前那些史官記錄的東西,都不讓他們的主子和君王看到,這是爲啥?”被褚遂良拒絕過,所以這一次李世民上來先提問。

這個問題比想看史書好回答,房玄齡馬上對曰:“史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寫歷史的不虛假地誇讚一個人,也不會給皇帝和位高權重的人做隱晦,等於說壞事也會被記錄在案,那皇帝們看見了肯定會憤怒,所以不給皇帝看這是規則。

▲清殿藏本房玄齡畫像

李世民順杆往上爬:“朕之爲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爲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我這個人吧,跟前面那些皇帝都不一樣。我想看史書主要是想知道前人的惡事,我自己可以引以爲戒啊。所以,你寫好了還是拿來給我看看吧!

房玄齡沒接茬,又一個諫議大夫朱子奢忍不了了。作爲諫議大夫,他的職責就是上諫言。朱子奢先拍馬屁:“陛下你這麼聖明,做的事沒有過錯,所以史官記錄你的肯定都是善舉好事,你就別擔心啦。”接着開始勸,“前面那些帝王從來沒有看史書的,如果你一個人開了看《起居注》的頭,對我來說自然是沒啥,但如果這種做法被你的子孫知道了,假如你的子孫裏又有個別不是很聖明的皇帝,他們見不得自己的短處被記錄,那,以後的史官豈不是沒日子過了?那麼大家爲了免除災害,就只能阿諛奉承,按皇帝的心意記錄,以後的千載歷史哪裏還有可信度?所以,不能看啊。”

朱子奢的道理雖然說得很明確了,但李世民牛脾氣一來,表示“上不從”。

沒辦法,皇帝非要看,房玄齡和給事中許敬宗等人只能趕緊自己先拍馬屁,把《高祖實錄》《今上實錄》等做了刪減,好迎合皇帝陛下的心意。

所以結論一:這裏其實不能算是“李世民改史”,是李世民要看史書,嚇得底下臣子連忙自我審查,是臣子爲了討好和自身安危而進行了“刪史”。

等刪完以後,實錄就遞上去給皇帝看了。李世民關心的自然是玄武門之變的記錄和評價,於是略過其他,馬上翻到玄武門事變的那一頁,一看,原來臣子們早做了刪減,把他殺害兄弟的事寫得很隱晦,閃爍其詞,於是不滿意了,對房玄齡說:“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委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爲,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於是命令“刪去浮詞,直書其事”。

李世民是說,歷史上也有過類似的事件——西周建立之初,周公旦的弟弟管叔、蔡叔曾經聯合殷商後裔發動叛亂,周公爲了穩定周朝,於是誅殺了兩個親弟弟。魯國的“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事件中,最小的季友爲了安定魯國,也毒死了三哥叔牙。

前面說過,房玄齡勸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之前,還講過周公誅管蔡的典故,這時一聽,覺得皇帝記得自己曾經勸進的話,又把典故光明正大地用到了這裏。

結論二:“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從這裏,廣大人民羣衆看到了李世民親自下令篡改歷史的記錄。如果這項記載屬實,那李世民就不是篡改,而是復原歷史了。

不過,雖然不是篡改,但李世民卻下達了直接的政治導向和意識定性——“朕之所爲,亦類是耳”,即是說,他所做的事,是像周公和季友一樣,是爲了國家安定才殺了兄弟。而周公和季友的歷史評價早已有定論,那麼這就相當於李世民爲重大歷史事件玄武門之變做了決議:不是所謂的篡權奪位,而是安邦定國。

所以,結論三:嚴格來說,唐太宗還是修改了歷史……的定義。

而且高就高在這:歷史事實無從更改,那就把歷史的解釋權抓在手裏——我幹了,幹得對!愛咋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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