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胖五”發射失敗三次歸零內幕公開,中國航天走出至暗時刻

來源:中國航天報

《中國航天報》創刊於1986年,是中國唯一一家權威介紹航天高科技產業的報紙,由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和中國航天科工集團公司主辦。

在中國航天60多年的發展史上,從未有這樣一枚火箭讓人如此關注、如此揪心。

有人說,它的成功,至少關係中國航天未來20年的發展。

它就是我國目前運載能力最大的火箭——長征五號運載火箭。

從2017年7月2日長五遙二失利,到2019年12月27日長五遙三任務發射成功,908個日夜,對於長五研製團隊這支鋼鐵之師而言,究竟經歷了什麼?

  文 | 陳立、趙聰 中國航天報記者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衆號“中國航天報”(ID:wht_htb),原文首發於2019年12月28日,標題爲《長五YF-77歸零:走出至暗時刻》,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

2018年4月16日,國家國防科工局發佈消息稱,長征五號遙二火箭飛行失利故障原因基本查明,故障出自火箭的液氫液氧(YF-77)發動機,長征五號工程研製團隊正在全面落實故障改進措施。

發動機是火箭的心臟,渦輪泵則是發動機的心臟。它通過高速轉動給來自貯箱的液氫和液氧增壓,繼而供應到推力室,使之混合燃燒,產生巨大推力托起火箭飛行。渦輪泵,正是長五遙二火箭歸零的“要害”。

渦輪泵,長征五號運載火箭芯一級YF-77液氫液氧發動機上唯一高速旋轉的裝置。很快,在最高900開爾文溫度(626.85攝氏度)的熱環境和極其複雜的力學環境下,它會以每分鐘近2萬轉(約每秒333轉)的速度轉動。

在此之前,3臺YF-77發動機一共進行了15次試車,均順利通過考覈。這次它將在地面接受工況環境最爲惡劣的一次“加試”,迎來500秒的長程試車。發動機研製方——北京11所的研製人員也在高負荷運轉。晝夜不分甚至讓人精神面貌出現“反常”徵兆的加班狀態,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大家希望這500秒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試車開始沒多久,氧渦輪泵的局部結構斷裂,“心臟”停止跳動。這是中國現役最大運載火箭長征五號發射失利後,出現的首次發動機地面試車失敗。此時是2018年11月末,北京冬天已至。

長征五號火箭副總設計師王維彬曾把YF-77發動機的歸零工作視爲“在黑暗中探索”。誰也沒想到,黑夜會如此漫長。

▲YF-77氫氧發動機在進行試車。▲YF-77氫氧發動機在進行試車。 

  1“心像被撞了一下”

2017年7月2日,黑夜以一種急速下墜的方式到來。

那天晚上,長征五號火箭副總師王維彬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車最後栽倒在谷底。巨大的長征五號在塔架上靜靜矗立,媒體架起了攝像機,老百姓等候在電視機前。發動機點火,正常。點火170秒後,4個裝有液氧煤油發動機的助推器完成使命,成功分離;346秒時,發動機提前熄火,問題出在一臺芯一級上的YF-77發動機。王維彬感覺渾身麻木,“心像被撞了一下”。

正在北京家中的主推進發動機設計部主任鄭大勇接到所裏的電話,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發動機轉速沒有了”。

鄭大勇趕到單位。位於北京東高地的測控大廳裏集結了一羣人。他們全部被電話“召回”,圍到一處,盯着屏幕看一級發動機傳回的數據,現場鴉雀無聲。

多年來的經驗與初步分析的結果基本吻合:火箭芯一級發動機問題比較大。但屏幕上的數據只能描繪出問題的大致輪廓,還不足以精準地找到病根。

發動機出現故障之後,長征五號火箭已經偏離了軌道,墜入太平洋。沒有殘骸,就看不到病症,也就無法用藥。與此同時,輿論很快通過網絡發酵。甚至有網友評論:中國航天進入至暗時刻。

當時在北京家中收看發射直播的吳平,和身處海南文昌發射場的王維彬,至今回憶起那一晚都還會有些恍惚。吳平與王維彬結婚32年,也一起在北京11所工作了30多年,她瞭解王維彬,發射失利後並沒有立即聯繫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吳平說。

“失聯”幾天後,她等到王維彬發來的第一條信息——“馬上登機”。幾個小時後,王維彬落地北京再度“失聯”,直至半夜才推開家門。

  2“要做到故障復現,太難了”

從那天起,吳平在近兩年的時間裏都處於“等待”中。王維彬早上一出門,經常後半夜纔回家。晚上12點如果人還沒回來,吳平就先睡了。儘管兩人同在所裏上班,卻形同路人。

和王維彬一同進入“歸零”作息時間的,有一大批YF-77液氫液氧發動機研製人員,還有火箭抓總研製單位航天科技集團一院的研製人員、火箭發動機抓總研製單位航天科技集團六院的研製人員,以及我國知名院士專家……

長征五號遙二飛行失利,牽一髮動全身,整個航天科技集團乃至國家有關方面都開始痛定思痛,在全面反思中前行,在質量整改中蓄勢,準備下一次起飛。

在六院,這是一場全員之戰。“必須集全院之力,凝聚共識,攻堅克難,排出故障,讓氫氧發動機滿血復活!”院長劉志讓向全院型號戰線發出院長責任令。

對於當事人來說,這次難度極大的歸零是在“先天不足”中開始的。火箭殘骸沉入萬丈深海,研製人員掌握的數據遠遠不夠。

“想了很多辦法,儘可能地收集數據,也沒能精確定位故障,要做到故障復現,太難了。”年輕的渦輪泵設計師黃克松回憶。從各級領導到各行專家,陸續登門北京11所,大家也只是把故障粗略鎖定在氧渦輪泵上。

液氫液氧發動機的渦輪泵,一頭是極低溫的泵,另一頭是高溫的渦輪,這讓渦輪泵在發動機工作時的受力情況顯得尤爲複雜。它在高速轉動中,負責動力傳輸,將熱能、動能轉化爲機械能。研製人員一開始是從工藝層面對渦輪泵進行“加固”,黃克鬆解釋:“主要是一些局部改進。”

歸零進展緩慢,很多人的關切詢問不時傳來,研製人員經常只能報以沉默。家裏的耄耋老人曾有一個多月沒見到王維彬。好不容易,王維彬有空回來喫飯,老人驚訝道,“你現在怎麼身體跟我一樣差了?”

  3“他們這些人,爲長五耗盡了心血”

在歸零工作最緊張的時候,胡鵬的妻子商蕾也陷入了崩潰。那次胡鵬去了海南文昌,老父母沒在家,單位開展保密檢查,裝修師傅還讓商蕾上門看塗料。孩子晚上等不來媽媽,一連打了20多個電話。焦頭爛額的商蕾回家後,對兒子發了一通火。

胡鵬在型號處工作,倆人在單位見不着面,在家裏也說不上幾句話。經常是胡鵬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一口氣撥出幾個電話。“接電話是有任務來了,撥出電話是立即執行”,商蕾說有時候想跟丈夫聊聊天,但他已經披上衣服準備出門了。

王維彬的血壓開始升高,嚴重的痛風讓他的雙腿失去了活力,一度只能一瘸一拐地挪向會議室。有時候趕上出差,他坐早上6點的航班離開北京,當天半夜又搭乘紅眼航班回來,喫點安眠藥,第二天出現在發動機試驗現場。

吳平憋不住了。

——“工作上的事我不過問,就希望你能多睡會兒。”

——“我也希望有陪伴。”

——“你怎麼病沒好又跑走了,連自己都管不好!”

吳平語氣慢慢加重,面前這個在同事眼中溫文爾雅的安徽男人也開始生氣。

——“你不懂,你還是不能理解我。”

——“你就不能對我耐心一點?”

平時講話都客客氣氣的兩口子,爭吵了起來,攪動了平靜的生活。

偶爾在家裏落腳時,王維彬也是沉默不語,一心思考歸零工作。長五遙二飛行失利是YF-77發動機研製人員心裏的傷口,大家變得比過去敏感,尤其不希望傷口被觸碰,家人也不例外。

他們乃至整個六院的人心裏清楚,這也是關乎中國航天未來的背水一戰,要讓各方放心,就必須“幹掉”所有隱患。

“其實我就希望他能安穩睡上一覺。”歸零期間,吳平儘量不打擾王維彬,只想讓他擠出時間多睡一會兒。她最大的願望是盼着退休後兩人能手牽手過上自己的生活。幾十年來,兩人還沒一起休假出去玩過。歸零開始後,家庭聚會和朋友聚會里也都少了王維彬的身影。

吳平說:“他們這些人,爲長五耗盡了心血。”

4“難道是我們的設計方案先天不足?”

長征五號火箭總指揮王珏曾經是航天科技集團六院北京11所的老所長。王維彬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家單位,與發動機產品日夜相伴,後來跟着王珏一起參與到長征五號火箭的研製中。

從1995年應用於大型運載火箭的液氧煤油發動機和液氫液氧發動機正式進入工程預研階段,到2016年長征五號首飛,中國的第一枚大火箭研製走過30年風雨,一代人從青春年少熬成了白髮叢生。

57歲的王維彬說,YF-77是我國首次研製的大推力液氫液氧發動機,瞄準的目標推力是當時在役氫氧發動機的9倍,技術跨度大。這麼多年我們克服了很多困難,有技術上的、人才上的、經費上的、條件上的……事非親歷不知難,這是很多局外人不能理解的。

2018年11月地面試車失敗後,YF-77發動機研製團隊開始了第二次歸零,開展了一系列理論計算、試驗驗證等工作,同時發動機產品的生產、交付、試驗與優化工作並行,一切有條不紊。

大家認爲,這次故障定位應該是找對了,就在氧渦輪泵的局部結構上。

北京11所渦輪泵設計部主任金志磊解釋,發動機啓動後,一秒內渦輪泵就可以達到工作轉速,高溫高轉速下,“從裂縫到斷開就是眨眼間的事”,很快,渦輪泵局部結構斷掉,發動機熄火。

有了這個認識,第二次歸零按計劃進行。一個週末,王維彬一反常態地對着吳平說:“咱倆去散個步吧,換換腦子。”那是漫長歸零開始以來,王維彬向妻子發出的第一個邀約。兩人繞着小區外的街道走了一圈。

第二次歸零於2019年4月告一段落。用設計師的話說,渦輪泵這次經歷了“大改”,實際就是對其局部結構進行了修改。大家都充滿信心,勢在必得,長征五號遙三火箭的發射也被安排在2019年夏天。

改進後的發動機進行了一輪試車,共3次,前兩次一切正常,又到了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刻。最後一次試車,氧渦輪泵還是出現裂紋,這讓王維彬、金志磊等人陷入崩潰。

4月4日,清明節前一天,晚上10點半,王維彬接到一個電話,報告說氧渦輪泵有故障徵兆。有年輕設計師捕捉到了這個“異常”。這好比換了一個更高倍率的放大鏡,讓原來看不到的隱患顯形了。

研製團隊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希望化爲巨大的失望,信心所剩無幾。“難道是我們的設計方案先天不足?”挫敗讓設計師們開始懷疑一切,開始否定自我。

5 拉長髮動機ID上的數字

一個產品的研發方案,往往會有好幾個,在經過反覆論證後,優中選優,然後開始生產。連續的失敗,讓大家開始反思——對“何爲最優”的認識,會不會發生改變呢?生產條件,力學、熱學環境制約,等等,這些都一直在變,當時認爲最好的方案,現在是不是會帶來一些新的問題呢?是繼續沿用之前的方案,還是換個方案?

問號在大家的大腦裏堆積,壓迫着他們。金志磊也開始對最初的設計方案——一個他曾引以爲傲的方案——生疑,“也許我們並沒有考慮周全”。

通常情況下,火箭發動機需要一個碩大的渦輪泵來向燃燒室內壓入燃料,其重量通常要佔到火箭發動機的一半以上。在滿足火箭總體方案的條件下,設計師給渦輪泵進行了最優設計——儘量把渦輪泵設計得又輕又小。

問題恰恰出在了這裏。“爲了追求性能,設計得太優,可靠性反而降低了。”金志磊說。

同樣的YF-77發動機,同樣的渦輪泵,爲什麼長征五號火箭首飛前,發動機試車時長累計3萬秒,卻沒出現問題?黃克松等設計師的理解是:“這是一個很小概率的事件,但偏偏在遙二身上暴露。”在失利後的前兩次歸零中,設計師延長了試車時間,加嚴了環境工況,問題再次暴露。

今年4月第二次歸零鎩羽而歸時,長征五號箭在弦上,依舊不能發射。研製人員把發動機召回,仔細檢測。金志磊表示,認知邊界擴展後,設計師決定用分體結構替換原來的整體結構,提高可靠性。

一型火箭發動機,從它出生起,便不斷累積試車時間。這個型號一共生產了多少臺發動機,每臺發動機經過了多少時長的試車,全部累計形成一串數字,成爲證明發動機性能的ID。就像軍人的肩章,一眼望過去,即知軍銜大小。

▲YF-77氫氧發動機在進行試車。▲YF-77氫氧發動機在進行試車。

我國新一代運載火箭發動機中,液氧煤油發動機地面試車時間累積超過7萬秒。國際上,美國SSME發動機首飛前試車超過了10萬秒。截至目前,YF-77發動機30餘臺,地面試車時間累計5萬秒。

在火箭發動機領域,試車時長並非唯一的硬性考覈標準。北京11所設計師給出了一個可靠性模型。這個模型將試車時長、試車次數、技術狀態、試車故障等多種因素考慮進去,綜合計算出一個考覈分值。YF-77發動機的考覈分值達到97.5即可首飛。

與此同時,專家還認爲,未來在推進YF-77發動機的“可靠性增長工程”時,地面長程試車絲毫不能打折扣。在徹底根除氧渦輪泵“病根”後,研製團隊也希望把YF-77發動機ID上的數字拉得更長一些。

今年7月,YF-77氫氧發動機進行第三次歸零後的試車,一共考覈了7臺發動機。其中,3臺爲地面研究性發動機,2臺用於長征五號遙三火箭發射,還有2臺用於明年長征五號B遙一火箭發射。所有發動機均順利通過考覈。9月,長征五號遙二火箭通過歸零評審。隨後長征五號遙三火箭劈波斬浪1670海里,12月27日箭起海之南。

發動機噴管吐出的火焰跳躍上升,黑夜被燒開了一個洞,大火箭飛出地球,一羣航天人走出了人生中的至暗時刻。

  延伸閱讀:

長五,這兩年你經歷了什麼?

文 | 黃希 中國航天報記者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衆號“中國航天報”(ID:wht_htb),原文首發於2019年12月27日,標題爲《長五,這兩年你經歷了什麼?》,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

1 2017年7月2日 失利,猝不及防

婁路亮比規定的時間更早一些到位,今天他的工作崗位是在指控大廳。

作爲長五副總師,他已經在發射場工作了60個日夜。長五遙二火箭在發射場的各項工作進展都很順利,再加上有首飛成功作爲託底,他對這次發射很有信心。

火箭點火前,婁路亮特意和身邊的火箭總師李東握了一下手,給了彼此一個鼓勵的眼神。

一切都很順利,晚上7點23分,火箭按時點火,婁路亮長舒了一口氣。對於一個新研型號而言,“點火”時的那一團熊熊火焰,意味着發動機順利“點着火”了,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得以排除。此前長五遙一的成功首飛,證明團隊把驚心動魄的發動機預冷問題給攻克了。

隨後火箭起飛、助推器分離、整流罩分離,無論是參數還是大屏幕顯示的火箭飛行軌跡,一切都在向着“完美的結局”奔去。

然而,意外出現了。

當火箭飛行至346秒時,大屏幕上的參數突然出現跳變,數據顯示:有一臺發動機突然熄火了。

婁路亮的心一緊,大腦瞬間閃過多種故障模式,他感覺時間都已經停滯了。他腦海裏始終盤旋着一個疑問:發動機是肇事者還是受害者?

此刻,大廳裏的人已經聚集在“兩總”周圍了。由於一臺發動機熄火,另一臺發動機仍在工作,給了火箭加速下降的動力。火箭的飛行形成了加速向下的曲線,很快,火箭就掉了下來,墜入海底。

事後有專家分析,如果火箭再堅持飛行50秒,還是有機會入軌的。很多入職不久的“90後”在現場悲傷地目睹了這一場景,見證了航天發射失利的殘酷。

晚上8點多的文昌,暑氣漸漸消退,此刻已經完全被夜幕籠罩。很快,長五試驗隊員陸陸續續回到了大本營。長五質量主管楊慧留意到,往日裏熙熙攘攘的食堂此刻沒有一個人說話,給“兩總”留的飯桌空空蕩蕩,不見一人。原本等着慶功的煙花被孤零零地堆放在食堂門口。此刻,再多看一眼都讓人覺得悲傷。

婁路亮和其他“兩總”飯都沒喫就直接從指控大廳回到會議室,一起判讀數據,分析原因。

通過初步分析,大家的意見很一致:問題出在火箭芯一級的發動機——YF-77發動機身上。可是,導致出現問題的原因是什麼?是誘因還是自身出了問題?

這批次的發動機在地面試車從未出現過類似問題,首飛前3萬秒的地面考覈全部通過。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問題沒有發現?

大家前後方通力合作,緊急排查,初步定位是發動機本身的原因。當婁路亮他們再次從會議室出來,已經是天亮了。經歷了一天一夜的緊張工作,再加上失敗情緒的衝擊,婁路亮感覺自己走路時雙腿都發軟了。

7月3日,火箭核心團隊迅速處理完發射場的工作,7月4日就乘坐第一班海口飛北京的航班回京。當乘坐的大巴駛出發射場大門時,看着遠處空蕩蕩的長五塔架,楊慧沒忍住,眼淚終於落下來了。

回到北京的第一站,大家不是回家,而是直接前往會議室。

此刻,後方的數據已經同步分析出來了,證實了大家的判斷是正確的。大家迫不及待地想捉住這個“鬼”——火箭發動機的故障出自哪裏?

2 2017年7月~2018年4月 歸零,艱難前行

搞航天的人都會“談歸零色變”。“歸零”意味着失敗,意味着“地毯式搜查”……對於長五這項國家重大型號而言,“歸零”只會嚴上加嚴。

從7月4日開始,長五團隊開始了爲期100天的歸零工作。說“歸零”之前,可以簡單說一下長五發動機的構成和作用。

長五起飛重量爲800噸,相當於540輛奧迪小汽車,火箭點火時需要將這個龐然大物送出大氣層,靠的就是自身的動力系統。

長五的飛行靠12臺發動機提供推力,點火時,8臺液氧煤油發動機爲4個助推提供動力,兩臺YF-77發動機爲芯一級提供動力,10臺發動機同步點火。火箭飛行170秒後,4個助推分離,由兩臺YF-77發動機繼續工作,爲火箭飛行提供動力。

飛行約500秒時,YF-77發動機使命完成,關機,此刻芯一級和火箭分離,芯二級裏的YF-75D發動機工作。第一次工作350秒左右,關機後火箭滑行一段時間,之後再次點火工作約350秒後關機,直至把航天器送入預定軌道。

火箭飛行成功與否,動力系統至關重要。很多人都知道長征五號火箭是在2006年年底立項,卻鮮有人知道YF-77發動機的立項比火箭立項還要早4年,這說明了作爲火箭核心關鍵系統的發動機的重要性和複雜性。這也就不難想到,爲什麼火箭一出問題,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會不會是發動機出了問題?”

長五遙二的問題在隨後100天的歸零工作中逐步得到了聚焦:一臺YF-77發動機出了問題。簡單說,就是爲泵輸送燃氣做功的通路堵了,影響了氧燃料的正常輸送,缺少燃料的發動機自然很快就宕機了。

找到了問題,接下來就要找原因,然後對症下藥,去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爲什麼會出問題?出問題的發動機產品最後是什麼樣子的?

搞了一輩子發動機研製工作的長五火箭總指揮王珏百思不得其解。2017年10月,由國防科工局協調國家海洋局甚至還派出了蛟龍號,打算在發動機入海的海域進行打撈,讓科學家們看到斷裂後的氧渦輪泵的“真容”。很可惜,“大海撈針”沒有成功。

看不到實物,只能靠大量的地面仿真和試驗參數來進行驗證。

航天科技集團六院北京11所的發動機專家王維彬是長五團隊裏的另一位副總師,主要分管YF-77發動機的研製工作。他對遙二的失敗表示“不可思議”。在遙二飛行之前,YF-77發動機已經經過了地面大大小小的試車考覈,全部過關,從未出現過類似的問題。無數次的“彩排”從未有過差錯,卻怎麼恰恰在正式演出時“掉鏈子”呢?

這是一個個案,還是一個批次問題呢?他的腦子裏始終琢磨這個問題。

2017年10月2日,YF-77發動機故障定位工作完成;經過半年的改進,2018年4月,長五火箭完成歸零評審。其間,YF-77發動機連續經歷了14次試車考覈,其中前13次爲長程試車。試驗很成功,大家都很高興。

與此同時,火箭總體也加緊了對其他分系統、單機的200餘項改進升級工作。YF-77的失利,讓很多人感到頭上都懸着一把無形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同時也對長五這個複雜巨系統更加充滿了敬畏之心。

雖然這半年對很多人來說是昏天黑地、沒日沒夜。但成功找到了“攔路虎”,大家又有了前進的方向。瞄着讓火箭儘快出廠、矗立在發射塔架上的目標,他們收拾行裝,準備再次出發。

  3 2018年11月30日 意外,再次降臨

2018年年底,長五遙三火箭總裝工作已經進入尾聲,火箭即將出廠,要去發射場執行任務的試驗隊員已經開始做出差的排期了。就在這個時候,位於北京雲崗的試車臺突然傳來讓大家震驚的消息。

有一臺發動機試車出現了故障!從數據來看,故障參數和遙二非常接近。

在座的所有人都“感覺不好了”。

此刻,和這臺故障發動機同批次的產品已經有兩臺安裝在即將出廠的遙三火箭上!

直覺告訴王維彬,這說明過去爲“遙二”開的藥方還沒有開準,或者說,還有問題大家沒有找到。

這讓很多人再次驚出一身冷汗。

這意味着,火箭如果就這樣出廠進入發射程序了,後果不堪設想。

“對於長五這個複雜巨系統工程,我們還有問題沒有喫透,沒有找準。”王珏總指揮和李東總師立即上報集團公司,建議暫停發射計劃,火箭重新進行歸零,決不能帶着隱患上天。

此刻火箭裝配工作已經完成了80%,裝配師傅需要把火箭尾段進行拆解,讓“整體變成部段”。

發動機專家們再次回到原點,對發動機的結構進行強化,確保發動機在火箭高溫、強振動的“惡劣飛行工況”時能夠“巋然不動”,全面提高發動機的可靠性。

隨後發動機經歷了兩次試車考覈,全部過關。遙三火箭再次準備出海,瞄着2019年年中進行發射的窗口來進行準備。

  4 2019年4月4日 發射,再次暫緩

2019年4月4日——這一天,對王維彬來說是一個比自己生日還要記得清楚的日子。

交付後續飛行的發動機已經經過了地面考覈,性能參數全部正常,不出意外的話將執行任務。但是細心的設計人員在分辨振動數據時,發現了一條異常頻率線。

絕不帶疑點和隱患上天,是中國航天的一條鐵律。接下來的分解檢查,大家發現發動機依然存在着隱患。

這個問題絕對不是偶然,YF-77發動機氧渦輪泵出問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這讓所有人陷入沉思,火箭副總指揮曲以廣覺得似乎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一直在牽制整個研製工作。大家要找的那個“鬼”還隱藏在黑暗深處,正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

大家迅速回到廠房,把所有之前經歷過試車考覈的YF-77發動機全部找出來,採用新手段進行加嚴檢測。結果發現在同一個位置,多臺發動機都產生了微小裂紋。

隨着一次次暴露問題,長五研製團隊對發動機問題的認識更深入了,也越來越逼近真相。“這就等於之前所有喫的藥都是強身健體,但沒有根除病根。”王維彬說,這次終於擊準要害了。

找到遙二失利的原因之後,火箭團隊發現產品狀態再也回不去了。一方面是亟待破解的“發動機之困”,一方面又是等不及的“時間後牆”。長五團隊再次到了絕地反擊的緊要關頭。

一院黨委書記李明華臨危受命,被任命爲長五遙三火箭的第一總指揮。在他的記憶中,這是中國航天20多年的發展歷程中,第二次啓動“第一總指揮”的模式。歷史就是這樣巧合,兩次都是他來擔任。他也被很多人稱爲“救火隊員”。

李明華把自己的工作總結爲“把方向、出方法、調資源”。當務之急,他急需帶領團隊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重拾信心,帶領大家衝出重圍。

6月24日,李明華把王珏等一衆核心人員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集中破解難題。

大家圍繞3種解決辦法迅速進行討論。

一種方法是“加強”,扛過去。可是加強到什麼程度,上限在哪?

未知!

一種方法是“躲過去”。可是大家發現面對長五這個“複雜巨系統工程”,技術狀態一直在修正,根本回不到過去。

“躲過去”不可能!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改”,“大改”還是“小改”?“大改”肯定時間不允許。

只能“小改”!

大家很快就“小改”的方向達成一致。最終通過結構設計優化的方式來提高發動機的可靠性,將發動機的性能再提高一個數量級。

一個月後,修正後的YF-77發動機再次被拉到了試車臺。7月31日,緊張的試車工作再次展開,大家都知道“背水一戰”意味着什麼。

經過一系列試車考覈後,王維彬向大家宣佈:試車成功。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掌聲雷動。

這個答案,他們已經等待了太久。

5 2019年8月~10月 後牆,確保不倒

中國航天一向秉承“質量至上”的理念。在“進度”和“質量”的天平上,一定是毫不猶豫地偏向後者。

7月底,發動機的頑疾才被真正破解,此刻瞄着12月31日的發射窗口,時間不足5個月。除去發射場兩個月的準備流程,留給長五的時間只有3個月了。

此刻,還有這些工序需要完成——

需要拆卸原來帶有質量隱患的YF-77發動機;

需要將發動機運至天津上箭裝配、檢測;

火箭從整體恢復到“運輸狀態”;

已經兩年多沒有執行任務的發射場地面設備進行檢修恢復;

火箭“打包運輸”;

……

對“長五”這個約57米高的“巨無霸”而言,可謂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其中還有多次評審會的流程,以及與外協單位的溝通配合。

遙二期間負責長五質量工作的楊慧此時開始負責長五的計劃調度工作。爲了確保長五的時間進度,她們把對長五的管理精確到小時,把每一道工作的責任都落實到每一個人,一分一秒搶時間。而集團公司上下也以空前的力度全力保障長五遙三發射。

楊慧舉了一個例子,發動機加工時需要的一種螺栓,按照正常的加工進度,產品交付需要3個月的週期。在長五這裏,3天拿貨!設計師幾乎是拿着剛下線的產品,第一時間飛抵北京。

產品到手,會被迅速送到總裝廠房。“大國工匠”高鳳林師傅早已等候一旁。焊接一氣呵成,完美!很快又進入下一個操作程序,一環扣一環,一分鐘也不能耽擱。

中國航天60多年沉澱的“大力協同”的精神在長五遙三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9月26日,第一臺YF-77發動機如期上箭裝配。按照李東總師的建議,首次採取了“垂直上箭”的操作方式,3天后,發動機就裝配完成。

10月6日,第二臺YF-77發動機上箭裝配。

10月14日,發動機測試工作完成。

10月16日,芯一級箭體恢復至運輸狀態。同一天,遠望號抵達天津港。

10月17日~21日,完成裝船。

10月22日,裝有長征五號的兩艘遠望號從天津港出發。

長五遙三火箭,這次終於踏上了征程!

爲長五而戰的勇士們,此時已經集結!

當聽到遠望號那聲清脆的汽笛聲時,到港送船的人羣中有人默默擦拭着眼淚。

遭遇失敗時,沒有哭;

歸零沒日沒夜時,沒有哭;

一波三折看不到希望時,沒有哭。

而當目送着長五遠去的時候,很多人才發現,這些年,投入到長五這項“國之重器”的航天工程中的,不僅僅是時間、智慧、精力、心血,還有對她深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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