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底,在巴基斯坦的兩座城市,共有60人服用止咳糖漿後死亡。涉事糖漿分別由兩家藥企生產,全都包含一種名叫右美沙芬的活性成分(合成的嗎啡類化合物),進口自印度的同一家廠商。印度藥物監管部門隨即要求該廠商停產接受調查。

比嗎啡毒5倍的成分混入止咳糖漿,全球假藥產業正讓人類無藥可醫

在巴基斯坦進行的檢測顯示,那些止咳糖漿的右美沙芬含量似乎沒有問題。但進一步的檢測發現了不應該存在於藥物中的東西——左美沙芬,這就是導致死亡的污染物,其效果比嗎啡還要強五倍。

2013年9月,巴拉圭44名兒童因爲呼吸困難入院治療。原來,他們全都服用了當地生產的一種止咳藥。調查人員前往生產廠家,找到所含右美沙芬的進口記錄,通過查看世界衛生組織關於假冒僞劣藥品的數據庫,發現這些右美沙芬與導致巴基斯坦60人死亡的那些污染物是同一批次。

巴拉圭醫生用解毒劑救了孩子們的命。世衛組織繼而發佈警告,列出了那家印度廠商生產的、可能受到污染的各批次產品。當時,產品已運往歐洲、北非、中東和拉美的多個國家,在哥倫比亞和祕魯已經被製成止咳藥,幸好在到達患者手中之前被召回。而運往中東的那一批則無跡可尋。

在上述案例中,質量極差的藥物由於其造成的危害太過引人注目而被發現。但那些不那麼惹眼的劣質藥物,比如活性成分含量不足的抗生素,很有可能到達世界各地患者的手中而不被察覺。

沒喫假藥也可能喪命

如今,藥物的生產和分銷已成爲一項複雜的國際性事務,人們常常難以追蹤假冒僞劣藥物的來源以及去向。這些藥物有可能讓你生病,甚至要了你的命,哪怕你根本沒有服用。

假冒僞劣藥物是個籠統的說法,其中既包括“僞劣藥物”,即質量把控不過關或者因爲存儲運輸不當而失效變質的藥物,也包括“假冒藥物”,即名不副實的假藥,其廠名廠址可能是僞造的,成分和含量也可能與描述不符。

假冒僞劣藥物可能沒有療效,比如彼得·吉萊斯皮(Peter Gillespie)兜售的那些藥物。2006年至2007年,吉萊斯皮把72000包假藥引入英國的分銷系統,其中25000包進入藥店賣給了患者。這些假藥被用來治療心臟病、胰腺癌和精神疾病,它們不含有或者只含有一部分理應包含的活性成分。這意味着患者的病未能得到有效治療。吉萊斯皮最終因此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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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假冒僞劣藥物也可能會讓人丟了性命。

2012年,56歲的美國汽車工人托馬斯·賴賓斯基(Thomas Rybinski)由於背痛打了一針,隨後生病死亡,原因是他注射的藥物被污染,導致真菌性腦膜炎。那批藥物來自美國新英格蘭地區一家幾無質量控制的藥店,最終導致美國近800人嚴重感染,其中64人不治身亡。

哪怕你沒有服用假冒僞劣藥物,也可能會喪命。一般認爲,活性成分過少的抗菌藥物(包括抗生素和抗病毒藥)有助於病菌進化,從而使它們對質量好的抗菌藥物產生耐藥性。然後,這些病菌會傳播擴散。

美國疾病動態、經濟和政策中心主任拉馬南·拉克西米納拉揚(Ramanan Laxminarayan)說,對於某些藥物,比如他汀類和關節炎藥物,假冒僞劣藥物的影響僅限於服藥者。但對於抗菌藥物,使用不當會降低對其他人的療效。

“如果南亞有人濫用,那麼所有人都會受到影響。要是胡亂用藥,不考慮對其他人的影響,這個問題就會出現。”

“這其實和氣候變化沒什麼區別。”拉馬南說,“二者都會對全球造成影響,都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才能解決問題。”

促成抗菌藥耐藥性的因素——高感染率、濫用抗菌藥、衛生條件糟糕和藥物質量低劣——在中低收入國家更爲常見,這意味着耐藥性也是如此。細菌是不分國界的,它們可以輕易地穿梭於世界各地,寄生在出口食品和人體中。通常,具有耐藥性的細菌能彼此轉移遺傳物質,對人類造成更大威脅。

由此產生的結果是,原本容易治療的感染捲土重來。肺結核和HIV等疾病變得更加難以治癒。未來,常規手術和癌症治療可能變得危險。不管在哪裏,任何人都可能患上這類感染,而藥物也無法挽救我們的性命,這並非危言聳聽。

揭祕:印度假藥製造全產業鏈

在德里的一家印度餐廳,我見到了蘇雷什·薩蒂(Suresh Sati)。在其職業生涯中,他做了相當長時間的私家偵探,專門在藥物行業打假。

他的客戶是產品遭到仿冒的製藥公司。薩蒂四處奔走,追蹤假藥窩點,向警方提供信息,以便突擊搜查。對於那些想了解假藥生意的研究人員、記者和紀錄片製作人來說,找他準沒錯。“如果說印度有人可以告訴你關於假藥的一切,那就是我。”薩蒂說。

坐下來還不到一刻鐘,他就拿出了很多假藥樣品,以至於我們的咖啡杯都有被擠下桌子的危險。有的樣品是他在私人調查和警方搜查中得來的,有的是假藥分銷網絡裏的線人提供的。

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仿製藥出口國之一。在美國出售的非處方和處方類仿製藥中,有40%來自印度。在英國,四分之一的仿製藥來自印度,而仿製藥佔到英國國民醫療服務體系處方用藥的80%。

然而,印度的製藥行業沒有受到嚴格監管,而且在外貿夥伴的推波助瀾之下,印度製藥公司紛紛出口不合格或被污染的藥物。2013年,印度製藥巨頭Ranbaxy被罰5億美元,原因是數據造假和安全標準不達標。2014年,德國出於安全考慮暫緩80種印度藥物上市。

令情況更加複雜的是,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標準。Ranbaxy的違規行爲遭到美國重罰,但在英國看來,還沒有嚴重到需要懲罰的地步。2014年,印度藥品監管部門負責人表示,“如果按照美國的標準來監督向印度市場供貨的企業,那麼幾乎所有這類企業都要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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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冒僞劣藥物在印度究竟有多普遍?

由於這些藥物往往隱匿行蹤,官方數據十分有限。世衛組織近期的一項調查估計,在中低收入國家,大約有10%的藥物屬於假冒僞劣產品。2017年,代表印度政府進行的一項全國性藥物調查顯示,在抽樣藥物中,3.16%是僞劣產品,0.0245%是假冒產品。

薩蒂說,這些官方數據並沒有完全反映真實情況,至少就假藥而言是這樣。他對上述調查的抽樣方法持保留態度。他還說,平均數具有誤導性,因爲某些藥物(止痛藥、抗生素、心臟病藥物和癌症藥物)的造假現象比其他藥物更加嚴重。按照他的說法,藥物的用量越大,被假冒的頻率就越高。

薩蒂指着面前的一個紙盒,裏面裝着10板Zifi 200,這是一種用來治療喉嚨感染、尿路感染和淋病的抗生素頭孢克肟。“現在雨季來臨,人們容易生病。這種藥賣得最好,每個醫生都會開Zifi 200。”他說。這使Zifi 200成爲造假者的主要目標。

根據線人的情報,他估計市面上40%的Zifi 200都是假藥。這個數字難以覈實,可能不適用於整個國家,因爲薩蒂的線人只在德里附近活動,但在關於查獲假藥的新聞報道中,Zifi 200確實經常被提及。

我問,可不可以給這盒藥拍張照片。他遞給我兩板Zifi 200,讓我拿走。他說,“我還能搞到更多。”藥物包裝上甚至還印有短信驗證碼,可以查看真僞。我打算從藥店買一板,和這些假藥進行對比。

薩蒂說,他曾臥底一個製假售假窩點,以便了解整個運作過程。他假裝想購買一種常見鎮痛藥的假冒產品。

他們從德里開車出發,來到索內帕特縣的一間小工廠,那裏已經有了生產這種藥的模具。他支付了購買十萬片的預付款,然後他們前往卡爾納爾縣的一間印刷廠,那裏有印刷藥板所需的設計文件。他們讓另一個人負責藥片的分板包裝。

紙盒包裝以及批次號和有效日期標籤是在德里打印的。沒幾天,他訂的那批假藥就做好了。薩蒂把假藥燒燬,並向警方舉報,導致那個製假售假窩點被查抄。有人告訴他,他如果再在當地出現,就會被人幹掉。

薩蒂說,在製假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步是造假者會問一個問題:“你想要哪種?全鹽、半鹽還是粉筆?”這分別是指活性成分充足、活性成分不足以及只是粉筆灰的假藥,價格各不相同。

專家解析:假藥如何導致耐藥性

薩蒂說,大概15年前,往假藥中添加少量活性成分的做法開始在印度出現,因爲藥物監管人員和消費者開始意識到假藥的存在。造假者把這種做法視爲一種自我保護手段,因爲如此一來,假藥也可能具有一定的效果,不那麼惹人注意。他們就算被抓,也可以說是生產失誤,而非蓄意造假。

另外,驗明真假的最簡單方法是比色法。這種方法分析的是某成分是否存在,而不是濃度多少。因此,假藥如果包含一定數量的活性成分,被發現的可能性就更低。這對造假者而言是好消息,但對患者而言卻是壞事,因爲他們接受了亞治療劑量,也就是有效劑量過低,無法治好他們的病,而從抗菌藥耐藥性的角度來說,危害就更大了。

“顯然,亞治療劑量會導致抗菌藥耐藥性。”流行病學家、倫敦國王學院政策研究所高級客座研究員伊麗莎白·皮薩尼(Elizabeth Pisani)說。

“病菌一直在變異。”她解釋道。有的變異會略微增強病菌的耐藥性,但突變體與非突變體相比常常處於劣勢,因爲它們需要更多的能量來繁殖。

我們的抗菌藥對非突變的病菌最爲有效,不過,全治療劑量會進一步確保,略微具有耐藥性的病菌也能被消滅。然而,如果只含有少量活性成分,那麼敏感的病菌會先被殺死,但剩餘的活性成分也許不足以殺死略微具有耐藥性的病菌。“這爲略微具有耐藥性的病菌提供了繁殖的空間,因爲競爭對手被消滅了。”皮薩尼說,“突變體就是這樣成爲優勢菌株的。”

她接着表示,不含任何活性成分的假藥也能導致耐藥性。喫了這類假藥的人,往往轉而服用下一代抗菌藥,以爲他們原來喫的那種藥沒有效果。於是,病原體面對的是理想情況下只用於治療罕見耐藥性感染的藥物。

在假冒僞劣藥物檢測中,活性成分的含量常常作爲一個衡量指標。但即使含量正確,也不是所有的活性成分都可被人體吸收。皮薩尼說,在糟糕的藥物配方中,有效劑量不足的藥物比例也許會大大提高。

通盤考慮之下,皮薩尼認爲,假冒僞劣藥物是造成抗菌藥耐藥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儘管實驗室研究、模型和常識全都指向假冒僞劣藥物與耐藥性之間的關聯,但卻很難直接在人類身上開展試驗。正如皮薩尼所說,“大規模人體試驗是我們常用的一種檢測方法,但總不能給人喫假藥吧?”

然而歷史上,無意之中恰恰發生了這樣的事。

上世紀50年代,泰國-柬埔寨邊境曾爆發瘧疾。後來,爲了遏制病情蔓延,公共衛生部門會提前發放抗瘧藥氯喹。到1960年時,衛生部門已將氯喹摻入食用鹽,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把抗瘧藥施放給更多民衆。

但是,往鹽裏摻藥並不是最好的入藥之道。大批患者由於用藥不足,重新感染上帶有抗藥性的寄生蟲,疾病再次肆虐。不僅泰柬邊境,其他大批量發放氯喹的國家和地區也出現了類似情況。到70年代,針對惡性瘧原蟲導致的瘧疾,氯喹已經基本無效了。

很難把一切都歸咎於用藥不足。熱帶醫學教授保羅·牛頓(Paul Newton)指出,藥物依從性差、處方用藥有誤,或其他因素,都有可能造成氯喹失靈。

保羅指出,近年來,氯喹的藥效似乎有所恢復。“有證據表明,在馬拉維等國,對氯喹的抗藥性正在減弱。我們或許能在將來結合其他藥物,重新啓用氯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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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保羅的希望也許會落空——因爲假藥。他指出,亞非地區一些假抗瘧藥中含有不對症的活性成分,本來不該加氯喹的也加了。服用後,病體內的寄生蟲暴露在錯誤的藥物面前,抗藥性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建立起來了。更有甚者,一些假抗瘧藥還添加了抗生素,導致其他致病細菌也產生了抗藥性。

自上世紀40年代氯喹問世以來,五花八門的抗瘧藥隨之誕生,而寄生蟲也進化出了對應的抗藥性。“眼下,西非、中非的青蒿素造假現象觸目驚心。”保羅指出,“作爲現代社會治療惡性瘧疾的標準方案、有效方案,青蒿素是不折不扣的救命藥。所以,青蒿素造假引發了極大關注。”

2012年破獲的一起藥品走私案件,充分說明了僞青蒿素問題的嚴峻性。當年,安哥拉首都羅安達的海關人員在檢查一批擴音器材時,不僅發現走私的色情光碟,還發現了成捆的假複方蒿甲醚片(複方蒿甲醚是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一種青蒿素藥片),據統計多達140萬包。這些不含任何活性成分的假藥,足以“治療”安哥拉每年一半以上的瘧疾患者。

全球性挑戰

藥品質量保障工作是一項全球性的挑戰。小小一枚藥片,原料可能來自多個國家,輾轉於若干港口,裝裝卸卸再經過好幾國,最後由跨國藥企賣出去。一路下來,在某個環節摻入假冒僞劣產品簡直是易如反掌。所以說,藥品質量的保障需要各國通力合作纔行。

世界衛生組織用數據庫挽救巴拉圭兒童的事例,爲我們開了一個好頭。但是,關鍵還在於監管。只有監管,才能讓各國更好擔負起各自的職責。

“既有的藥品質量保障方案,老是把責任扔給採用國的監管機構。”皮薩尼表示,“扯着嗓子嚷嚷一句‘你們不該讓假藥從印度工廠流出來’,這很容易。可現實情況是,我們已經選擇了這樣一種體系。”

“單是Ranbaxy這一家公司製造的藥,就會銷往83個國家,我們的任務是確保這83個國家的監管機構共同負起責來,而不是隻對一家念緊箍咒。有些國家,偌大一個部門,只有2個人,卻管着1900萬人的藥。簡直是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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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薩尼表示,把責任更多分攤到源頭監管、從製造環節入手保障,這纔是更爲行之有效的辦法,“眼下這個領域是空白,法律真空地帶。”

此外,她還談到,希望看到更多方面能共同履行可持續的責任制,就像歐盟對待航空業的做法。她舉例說,由於擔心某個國家的少數幾家航空公司存在安全問題,歐盟直接“禁飛”了這個國家的所有航空公司。這是一種激勵措施,有利於推動整個行業和監管機構共同提升工作標準。“我們也能在藥品行業想出類似的辦法。”她建議,“但政治上顯然不好辦。眼下,我們要立足本土,監管一個全球化的產業。”

薩蒂對印度政府管控劣質藥的做法持懷疑態度。2009年,印度衛生部長宣佈,對於向監督機構提供藥物質量問題線索的,將給予物質獎勵。“到現在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薩蒂說。他還認爲,印度的法律以及執法力度都不嚴,造假者不必付出沉重代價。

“賣假藥的利潤比賣海洛因還要高。但賣海洛因,至少還知道躲着警察,在這裏賣假藥,見到警察也不怕。”正因如此,纔會有人長期身處假藥行業而免受重罰。甚至還有人放話說,如果薩蒂再繼續查下去,會把他放在鍋爐裏煮爛。這話出自一個假藥集團頭目之口,可以說是十分可信了。

2010年,印度成爲世界上抗生素人均使用量最高的國家。雖然法律明令禁止,但人們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買到藥品(包括抗菌藥),而不需開具處方。2018年發佈的一份報告稱,如今,大量抗生素在沒有印度政府或製造國許可的情況下,依然在市面上正常銷售。

除了打擊假冒僞劣藥品,監管機構還要防止抗菌藥物的過度使用和誤用,這樣才能保障藥效。

薩蒂給我的Zifi 200假藥,主要活性成分應該是頭孢克肟。頭孢克肟是第三代頭孢菌素類抗生素,在世衛組織劃分的抗菌藥物類別中是極爲重要的一類,屬於“最高優先級”。印度也在2014年將頭孢克肟劃入藥品管制門類“H1 目錄”。之所以如此,就是爲了應對抗菌藥失去效力,防止細菌抗藥性增強。凡是劃入“H1 目錄”的藥品,必須持有處方纔能購買,藥劑師還要保管好銷售存根,記錄診療醫師的信息以及患者聯繫方式。

某些藥品會採用短信驗證的方式來防僞,Zifi 200便是如此。發送代碼,很快就能收到驗證短信,從而辨別手中的藥品是真是假。

拿到薩蒂給我的藥片後,我按照上面的號碼發送了一條短信。不出意料,發送失敗。稍後,我走進一家藥房,想看看能否買到Zifi 200。藥劑師滿臉笑容地遞來一板Zifi 200,沒有問處方,也沒有保留存根,實在令人沮喪。我再次發送驗證短信,這回通過了。就這樣,我手中有了兩份一模一樣的藥片——一份是假的,本不該生產;一份缺少處方,本不該賣給我。

翻譯:于波 李蕪

審校:李莉

造就:劇院式演講,發現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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