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親信干政門”事件遭彈劾下臺,繼而獲刑入獄的韓國前總統朴槿惠,似乎應該如同她的幾位前輩一樣,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就在不久前的7月20日,青瓦臺展示了一份長達67頁的軍方特務機關文件,披露了朴槿惠政府和部分軍方人員在2017年3月“倒樸”運動興起之時制訂的計劃,證明朴槿惠嚴肅地考慮過出動軍隊鎮壓示威羣衆,並宣佈實行戒嚴狀態,以阻止總統彈劾程序啓動。人們這才知道,原來樸總統在被彈劾之前還留了一手(或者說原本想留一手)。

韓軍特務機關計劃戒嚴鎮壓倒樸集會,文在寅勒令上交文件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8_07_21_465059_1.shtml

青瓦臺發言人向媒體展示包括了“向倒樸民衆集結區域派出戒嚴部隊”“拘捕在野黨議員”“控制媒體”等內容的戒嚴計劃文件。

大家可以理解政治人物不甘心過早從政治舞臺上謝幕的心情,但像樸總統這樣企圖用軍事政變的手段給自己強行加戲的行爲,無疑越過了現代民主政治的容忍底線。即使排除文在寅政府出於黨派政治鬥爭的目的,要給朴槿惠多加幾條罪名的因素;這份赫然寫有“戒嚴”的計劃,也不可避免地會再次觸痛許多韓國民衆心中那道歷史的傷疤——也就是發生於1980年的光州事件(又稱5·18光州暴動或光州起義)。

同樣由民衆抗議當時的韓國政府和戒嚴法令作爲導火索引發,光州事件最終演變爲一場民衆與軍方的武裝衝突,並以最終導致數千人傷亡的血腥鎮壓而告終。而這場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和朴正熙朴槿惠父女關係都非同尋常的韓國前總統全斗煥。

朴槿惠和全斗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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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州事件回顧

光州位於朝鮮半島西南角,是韓國全羅南道(相當於省一級行政單位)的首府,1980年人口近100萬。

1979年10月26日,韓國總統朴正熙遇刺,12月12日,朴正熙的得力手下,時任保安司令部長官的全斗煥發動了“12·12肅軍政變”,成爲韓國新一任軍事獨裁者(順便一提,這個保安司令部,這是這次制定戒嚴計劃的機務司令部的前身),不久,金大中等民主人士發表了《促進民主化國民宣言》,要求全斗煥下臺。從1980年4月中旬開始,學生及工人的示威浪潮開始在全國各地爆發,要求民主。5月初全斗煥政府公佈了戒嚴令,宣佈在首爾取消一切政治活動,禁止集會遊行。但民衆示威浪潮隨之更加擴大,並要求撤銷戒嚴令和全斗煥下臺。隨着5月13日,首爾大學生上街集會之後,光州全南大學(Chŏnnam University)和朝鮮大學(Chosun University)的大學生們也做出了響應。

光州事件第一階段(5月14日——5月18日):示威的爆發與衝突的不斷升級

1980年光州市略圖及與光州事件相關的重要地點。Kŭmnam大道是光州市的中央通道,它和省政府廣場構成了光州市的地理中心,政府機關、銀行、Y.M.C.A.(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基督教青年會)和Y.W.C.A.(Young Wo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以及天主教中心和Chŏnil廣播公司也在該地區。

5月14日,光州市全南大學和朝鮮大學的學生開始示威,下午1點,防暴警察封鎖了全南大學,一萬多學生撤退到圖書館前。學生聯合會將學生按學院分組,每個組突擊警戒線的某一點,學生們迎着防暴警察的催淚瓦斯和警棍,衝破了學校正門的第一道封鎖線,從校園裏湧上了街頭。示威者的浪潮很快席捲了整個光州市。學生們趕向省政府前的噴泉廣場,沿途分發傳單,不斷有人加入隊伍。警察們幾乎放棄了驅散人羣的努力,示威隊伍佔領了廣場。……成千上萬的市民加入並歡呼,……集會結束後,學生們返回學校徹夜靜坐。

——[韓] Lee Jae-eui《光州日記——穿越死亡與黑暗的歲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5月17日,韓國軍警開始對全國的異見人士的大規模搜捕,後來的韓國總統金泳三、金大中和大部分首爾的學生領袖均被逮捕,但光州的部分學運領導人得到消息隱藏了起來。當晚11時,韓國政府以“朝鮮軍隊出現可疑行動”爲藉口,宣佈戒嚴法的適用範圍擴大到全國。次日,韓國陸軍第7空降旅的第33營、35營開進光州市,佔領全南大學和朝鮮大學校園並強令學生解散,學生與軍警爆發了衝突,400餘名學生被拘捕,80多人被打傷。隨着其他學生向市區逃散,示威和衝突也隨之蔓延開來。

隨着第一名死難者的出現——他是一名叫做Kim Gyeong-cheol的29歲聾啞人,在經過沖突現場時被毆打致死。光州市民被軍方的暴行激怒,抗議示威隊伍人數迅速超過了一萬人。而韓國政府方面則下令封鎖光州,並將陸軍第11空降旅緊急調往光州增援,更大規模的流血事件已經不可避免。

光州事件第二階段(5月19日——5月21日):光州市民學生武裝起義,奪取光州市中心

隨着市區的衝突不斷加劇,死傷民衆不斷增加,超過20萬名市民加入了抗爭。他們以石塊、棍棒和燃燒瓶回應全副武裝的士兵的子彈。幾百輛公共汽車、計程車帶頭衝破軍隊的防線。示威者還襲擊了附近城鎮的軍械庫和警察局,用繳獲的軍火與軍方進行武裝對抗。

“到5月21日,光州民兵們共繳獲了2242支卡賓槍,1225支M-1步槍,12支點38左輪手槍,45支軍用手槍,2臺LLG機槍,四萬六千四百發子彈,數十架M-60機槍,四箱TNT炸藥,許多手榴彈,一百枚雷管,五輛裝甲車,以及衆多軍用車輛,無線電設備和防毒面具等。”

——[韓] Lee Jae-eui《光州日記——穿越死亡與黑暗的歲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光州民兵大致沿着市中心區的三條大道——Kŭmnam大道、Kaepong大道和Chungiang大道,逐次突破軍警的街壘,對軍方在市區的最後據點——全羅南道省廳形成圍攻之勢(圖中的11),並於5月21日下午最終攻克,軍方從光州市中心暫時撤退(期間在火車站、汽車站、MBC大樓等地也爆發了街壘攻防戰)。

光州事件第三階段(5月22日——5月28日),軍方反撲鎮壓,光州起義失敗

從5月21日起,全斗煥調集上萬軍人包圍光州。5月22日,主張撤兵的全羅南北道戒嚴分所所長尹興禎中將被撤換,由蘇俊烈中將接替其職位,繼續貫徹鎮壓方針。光州市民經過三次市民大會討論,少數決心抗爭到底的市民及學生成立了“光州民主民衆抗爭領導部”,決心戰鬥到最後一刻。

5月26日晚,數千名軍人隨坦克和裝甲車入城鎮壓。大部分起義者在無望的情況下放棄了抵抗,光州起義以失敗告終。

150人留在省政府參加了最後的戰鬥,其中80人服過義務兵役,10人爲女性,其餘是高中生(這些高中生在戰鬥開始後被領導部下令向軍方投降,筆者注)。

——[韓] Lee Jae-eui《光州日記——穿越死亡與黑暗的歲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5月27日鎮壓部隊開進路線圖。

據韓國官方的統計,光州事件共造成光州市民165人死亡,76人失蹤,3515人受傷(其中376人傷重不治),軍警方面有37名士兵和4名警察死亡,109名士兵和144名警察受傷,其中14名士兵死於己方誤射(此傷亡人數爭議甚大,多數認爲市民傷亡數字被嚴重低估)。

親友們用國旗覆蓋光州事件死難者的遺體。

2

兩場事件參與方的今昔對比

韓國政府與軍方——昔日腥風血雨,今朝紙上談兵

朴正熙在其掌權的18年中,的確建立了一套以他自己爲權力核心的行之有效的軍事獨裁領導機制。朴正熙意料之外的遇刺,雖然使得這個機制失去了主心骨,但在整個韓國政治體制不可能迅速扭轉過來的情況下,抓住時機繼承了朴正熙位置的全斗煥,等於是坐在了當時最適合掌握國家權力及整合各方勢力的位置上。不帶感情因素地說,其政府對於光州事件的應對,包括對光州的封鎖,軍隊對鎮壓命令的執行,以及事後的搜捕和高壓恐怖政策,也確實反映了全斗煥對於軍隊和國家機器強有力的掌控。

相比之下,這次被披露出來的戒嚴計劃雖然內容詳盡,部署周全,但是,最終也就只是個紙面計劃。

韓聯社稱,這份附件由分階段應急預案、衛戍令(駐軍戡亂)、宣佈戒嚴、實施戒嚴等4部分組成,共列21項,合計67頁。附件明確指出,能否在保密情況下迅速宣佈戒嚴並搶先控制部隊入城要道是確保戒嚴成功的關鍵。

67頁的附件中赫然載有計劃在2017年3月發表的戒嚴談話稿,同時還附上了1979年10月時任總統朴正熙遇刺後和1980年“5.17戒嚴”時的兩次官方談話稿作爲參考。

該計劃準備在夜間迅速向倒樸民衆聚集的光化門廣場和汝矣島部署戒嚴部隊,出動坦克及裝甲車控制494處重要設施。附件同時圈定了戒嚴司令部的駐地。

機務司令部還在計劃中詳細記載了戒嚴期間管控國會和情報機構的具體實施方法。爲阻撓當時朝小野大的國會通過決議解除戒嚴(韓國憲法規定,在經國會在籍議員半數以上表決同意時,總統必須遵照解除戒嚴),機務司令部計劃“兩手抓”:

一方面,通過黨政協商機制唆使當時執政黨議員缺席表決;另一方面宣佈禁止遊行集會,發佈反政府禁止活動令,拘捕參與集會的在野黨議員。雙管齊下,最終使解除戒嚴的決議草案在表決時因達不到法定人數標準而流產。

另一方面,則由朴槿惠命令國家情報院長服從戒嚴司令指揮,並安排國情院第二次長輔佐戒嚴司令,將韓國情報機關置於軍方控制之下。

該計劃還考慮了戒嚴期間的新聞管制和輿論宣傳,包括向韓聯社、東亞.com等8家通訊社和網絡媒體,KBS、CBS、YTN等22家電視臺和電臺,《朝鮮日報》、《每日經濟》等26家報社派遣新聞審查人員,嚴防門戶網站和社交網站散播不利於戒嚴的信息;以及在戒嚴後第一時間向各國駐韓國大使館,尤其是各國駐韓武官說明情況,並試圖說服駐韓外國記者,以儘可能降低國際上質疑反對的聲音,等等。

當然,從文在寅上臺後韓國軍方高層大換血式的人事變動,也可以看出儘管戒嚴計劃未能付諸實施,事情的實際發展過程可能也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風平浪靜。但時過境遷,朴槿惠和她的軍方盟友終究未有機會鋌而走險。

韓軍人事罕見高層大換血

http://news.163.com/17/0908/15/CTQPUAMD000181KT.html

2017年8月8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就職後的首次軍隊四星將領人事調整正式啓動。此番人事變動堪稱近年來韓國軍隊罕見的“大換血”。韓國軍隊的八名大將級軍官中除了任期尚不足一年的海軍參謀總長嚴賢聖海軍大將之外,其他七名大將(聯合參謀總長、陸軍參謀總長、空軍參謀總長、美韓聯合司令部副司令和陸軍三大集團軍司令)全部進行了調整。

甚至直到朴槿惠已經被收監之後,門戶網站上還有這樣的新聞標題出來。

韓國民衆——當年光州孤軍奮戰,而今倒樸萬衆一心

1980年那場波及韓國全國的民主抗議浪潮爲何最終在光州爆發爲大規模的流血衝突和市民起義,筆者嘗試歸納了這麼幾點原因:

光州在朝鮮半島的歷史上,就是造反傳統深厚的地區.

光州和全羅南道地區從韓國經濟騰飛中受惠較晚,因而在20世紀70年代末成爲韓國國內社會矛盾集中的地區之一。

發達的、與地區經濟水平不相稱的高等教育,產生了大批對現實不滿的知識分子,韓國全民皆兵的義務兵役制,則讓很多普通民衆具備了軍事作戰的知識和素養。光州事件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兩者合一的結果。

光州起義中雖然也有許多工人和其他市民羣衆因軍隊暴行氾濫,激於義憤而參與抗爭,但行動的主體和骨幹力量仍然是學生和此前遭受迫害的宗教信衆羣體(包括託庇於宗教團體的性少數派羣體)。這一波民主運動的主要訴求,如反對裙帶資本主義,要求取消政治高壓及實行民主化選舉等等,雖然得到了多數民衆的支持和同情,但從本質上來說,它們更多反映的是隨着韓國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廣大平民出身的知識分子們不滿自身階層上升道路受阻的情緒,而沒有真正包含能夠發動聯合廣大工農羣衆的綱領及主張。在韓國經濟與工業化仍在快速發展的大背景和大趨勢下,光州的起義最終未能得到全國的廣泛響應,以被全斗煥政府鎮壓而告終。

韓國經濟發展趨勢圖,60年代到80年代前期是韓國經濟成長最爲迅速的階段。

尹相元(1950.8.19—1980.5.27),全南大學畢業,光州事件中學生領袖之一,擔任學生聯合會及光州“民主鬥爭委員會”發言人,在守衛省政府廳的最後一戰中犧牲。

2016年“親信干政門”事件爆發之後,從10月26日直到17年3月11日(2017年3月10日,韓國憲法法院全票通過朴槿惠彈劾案,標誌着“倒樸”運動的勝利),韓國各階層民衆先後在韓國全境舉行了十餘次大規模示威遊行,要求朴槿惠下臺,其中第6次的參加人數190萬及第7次參加人數的232萬,均超越了1987年的六月民主運動,成爲韓國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集會。

光州人民的鮮血並沒有白流,在經歷了1960年4·19事件,光州事件,以及1987年百萬示威等一系列民主運動的洗禮之後,韓國民衆在“倒樸運動”中展現了他們作爲現代國家公民的素質和力量,捍衛了來之不易的民主權利與鬥爭果實。

2016年11月的首爾光化門廣場,韓國民衆在舉行第三次“倒樸”集會。

美國——一如既往,發揮穩定

1980年的光州起義民衆當然明白自己的力量和全斗煥政權之間差距懸殊,然而他們仍然敢於以武裝對抗當局,其原因就像《光州日記》的作者直言不諱地宣稱的那樣——他們把希望寄託於美國的干預(而並非是像一些爲光州事件洗地者所宣稱的那樣,得到了朝鮮方面的支持):

美國會對此作何反應?普遍的觀點認爲:儘管美國是朝鮮半島統一的阻礙,但在當前階段,韓國的民主改革符合美國的利益。如果民主運動發展得足夠強大,美國爲了避免另一場伊朗式的慘敗,就會將合作對象從軍政府一方轉向民主力量。而當前韓國民主運動最主要的任務,就在於促成美方的這種轉變。

然而,美國政府非但沒有支持韓國人民的民主運動,反而默許全斗煥調動軍隊對光州民衆進行鎮壓,在5月27日的血腥鎮壓開始後,美國國務院還發表了“不能坐視韓國的無秩序和混亂”的聲明,爲全斗煥政府的暴行背書。

其實早在全斗煥政變奪權之際,《紐約時報》等美國媒體就曾經莫名驚詫:全斗煥身爲一介韓國陸軍中將,調動自己的部下,竟然不事先跟駐韓美軍司令部打好招呼,簡直是反了!但在全斗煥政府穩住了國內局勢,證明了自己確有維護美國在朝鮮半島的利益的能力之後,他也就得到了美國政府的承認和賞識。

而今天的朴槿惠雖然和當年的軍政府淵源頗深,但如今的韓國國內外形勢,和她自身的能力手腕都無法再讓她控制局勢,那當然就只有被棄之如敝屣。跨度將近30年的兩場事件中,只有始終穩坐在超級大國位置上的美國,發揮一如既往的穩定,始終從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牢牢保持着對韓國的影響與控制。

3

小結

從光州事件,到朴槿惠的戒嚴計劃,又一次印證了那句話:任何歷史事件總會發生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

而韓國人民的鬥爭,還沒有結束。

光州事件紀念雕塑

朴正熙遇刺兩個月前,爲朴槿惠題字“身與名俱沒,江河萬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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