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深度閱讀丨李師江:《 爺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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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大夢蕉城”《深度閱讀》爲大家帶來的作品,是由寧德本土70後作家李師江創作的一篇靈異小說——《爺爺的鬼》,希望在移動閱讀時代能爲您帶來一場妙曼、靜心的閱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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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江丨《爺爺的鬼》

李師江,男,福建寧德人,70年代生人,中國70後小說界代表作家,代表作《逍遙遊》獲得2006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已出版《逍遙遊》《福壽春》《中文系》《神媽》等多部長篇小說。有部分作品被譯爲英、法、日等語言暢行海外,詩作入選多種選集。近年,李師江在創作的沉澱與反思中,又開啓了靈異敘事的探尋,相繼推出短篇小說《爺爺的鬼》《表弟的頭顱》等,走出一條直達人心的“鬼才”之路——詭異、離奇又充滿民俗特質和絕對真理。

爺爺臨去世前,摔斷了胳膊,在牀上躺了半個月,臭烘烘的。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農村,沒醫沒藥的,蓋着一牀薄薄的被子,打着寒顫,哼哼唧唧地等死。他在病牀就擺在狹窄的廳堂角落,如果上了天大家就能及早發現。爸爸和伯伯等人每天忙忙碌碌,養家餬口,大抵也沒怎麼照顧,八十來歲的老人是最不精貴的,死了比活着更受人待見。

我捂着鼻子從爺爺身邊經過。爺爺像還魂般從被子裏抽出手來,抓住我的手,喘氣兒叫道:“爺爺就要死了,你想要什麼?”

我一把把手抽回來,道:“你死就死嘛,能給我什麼!”

爺爺常年咳嗽,哮喘,嘴裏吐出濃又綠的痰,蒼蠅一落到上面就被粘住腿,這是在我看來他身邊唯一一件有樂趣的兒事。媽媽吩咐,不要和爺爺肢體接觸,不要和爺爺靠近說話,否則就會被傳染上哮喘。我心中一直以爲爺爺是世界上最髒的人,跟蒼蠅一般。

“爺爺很快變成鬼了,鬼可以變很多東西,船仔,你想要什麼,爺爺變給你。”

爺爺死了居然有這般好處,我一下子開心極了。

我很容易相信別人的話。比如說一個賣老鼠藥的老頭,每次經過我家,總是承諾下次會捉一隻麻雀給我。他家的土牆上都是麻雀的洞,他說麻雀晚上還會鑽進他的被窩,很聽他的話,就跟他家養的一樣,他一定會捉一隻讓我養。每一次來的時候,他總是忘記,他承諾下次一定會記得,我相信他的話超過了一百次。從小到大,我相信的人話與鬼話超過一籮筐。

我想我一定要一個妙不可言的玩具。但它是什麼呢,我一時想不出來,鄉下的生活太貧瘠,我想不出高級的玩意兒。如果只是一把鏈子槍或者一把彈弓之類的,爺爺死得太不值當了。世界上好玩的東西肯定很多,在我沒有去過的城市裏,但是我實在想不出來。

“爺爺,你別急着死,等我想出來了再死。”我鄭重地交待他,這時候我已經不那麼害怕他傳染我什麼了。

他再次抓住我的小手。他的手只剩下一把皮了,在被窩裏捂着又幹又暖,摸着我的手心,好像想從我這裏得到生命的能量。

“別想破腦袋了,我的船仔,慢慢兒想,爺爺死了,你也可以告訴爺爺。”他說話已經相當喫力了,速度慢,但是還是搏命地跟我說話,像個口渴的人拼命喝水。可能除我之外,再也沒有人耐心地和他嘮叨了。

“難道鬼可以和我說話嗎?”我好奇地問。

“不。”他得寸進尺,摸着我的腦門和臉頰,道,“清明節的時候,你到我的墓前去燒紙錢,爺爺的鬼就會來到人間,那時候你心裏想要什麼,爺爺的鬼就知道了。”

“哦。爺爺,你變成鬼了不會害我吧?”在我印象中,鬼是個壞東西,爺爺變成鬼後不知道會不會成爲壞鬼。

“不,爺爺的鬼會跟爺爺一樣。”他喫力地承諾道。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玩具箱裏,東西少得可憐。最多的是煙殼摺疊的“青蛙”,最可愛的是剪成動物形狀的小鐵片,那是買爆米花時夾帶在裏面的,還有鋼片做成的飛刀,至於貝殼、黃花魚腦石之類的就不上大雅之堂了。我十分渴望的東西在我腦子裏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但實在是說不出它的樣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等我再長大一些,可以徒步進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東西了。

“怎麼還沒死呀。”我每天起來,就是好奇地看看爺爺死了沒有。

“快了。”他爲能在不久的將來滿足我而頗爲欣慰,“爺爺死了你高興嗎?”

“嗯。”

“是因爲能變成鬼嗎?”

這個問題我仔細地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變成鬼呢,當然是一個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似乎我潛意識中一直希望他死。

我在小學裏,下課的時候,爺爺時常會拿着一截甘蔗,或者一個光餅,穿着破棉襖,在追逐的孩子堆裏叫道:“船仔,船仔。”其他的同學就會幸災樂禍地叫道:“你爺爺又來找你啦。”我感覺莫名的羞慚,因爲爺爺這副樣子真的是丟我的臉。我爲有一個乞丐般的爺爺而可恥。我躲避不開,敷衍着收下他手裏的東西,把他連推帶拉地轟出去。我警告他,以後別來了。他耳聾,也許是故意耳聾,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更沒明白我的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學校找我,讓我成爲同學的笑話。我沒有辦法改掉他的這個毛病:只要姑姑一給他幾毛零用錢了,他就非得整一些零食來討好我。這些零食我本來是愛喫的,但是他送的,我就倒了胃口。

如果爺爺死了,我就不會繼續這樣丟臉了。

爸爸有一個朋友,我叫他老酒,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從何處去,大概每年有一段時間,像候鳥一樣會出現一次。他一般在夏天或者夏秋之前像神一樣出現,住在我們家的樓板上,隨便鋪個席子,他能睡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他來的目的是在村裏說書,他是個職業說書人,肚子裏大概藏着幾百萬字的故事。他說書帶勁,懸念性很強,一個晚上能夠收到好幾塊錢。白天他則是喝酒和睡覺,他一來我們家就要喫肉了。他是個豪爽之人,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身的江湖氣。

爸爸很忙,幾乎不跟爺爺說話,倒是老酒偶爾跟爺爺說幾句。他喝酒的時候,看見爺爺在病牀上,叫道:“喝一杯?”爺爺連頭都不會搖了,眼睛轉了幾轉,意思是哪裏還能喝。不過說實話,爺爺在沒有病倒的時候,也是好杯中之物,只不過連糧食都不夠,哪有酒喝。

老酒有錢嘛,媽媽也能給他張羅幾個像樣的菜,老酒喝得滿臉酡紅,口沫橫飛。爺爺像一隻刺蝟發出“哦哦哦”的聲音,一邊無力地招了招手,示意有話對老酒說。老酒像烏龜般伸長脖子,把耳朵湊近爺爺的嘴邊。

“你跟船仔媽媽的事,我可全知道。”爺爺費勁地幹着嗓子道。

“不要說胡話,喝點酒,到了那邊,不做餓死鬼。”老酒說着,把錫酒瓶一滴一滴地滴到爺爺的嘴脣,爺爺像一點一點地舔着,回味無窮。那是他一生喝的最後一次酒。

次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樣經過爺爺身邊,摸一摸像蛇皮一樣的手,是冰冷的。我像發現了寶藏似的,驚喜地跑出去叫道:“爺爺死了。”

大人們很快得知消息,從不同的地方湧來,把他抬到後廳,把牀上的東西一股腦扔到外面的垃圾堆。壽衣、棺材、墳墓,一切早就準備了,他的死是一件大家期待中的隆重的事兒。

在學校裏,我也驕傲地跟我同學宣佈:我爺爺死了。

“再也不會給他送零食了吧?”

“當然,再也不會來了。”我如釋重負,篤定地回答。

我不會把關於鬼的祕密跟同學們分享,他們嘲笑我爺爺,卻想不到我爺爺死後能有魔力。

我堅信,死是另一種有趣的生。

爺爺死後的第一個清明節,我如約去掃墓。

本來大人們是不願讓我去的,怕我做不了正事又搗亂,但是我籌謀已久,非去不可,爸爸也就拿我沒辦法了。爺爺的墳墓是新墳,墳面上長着蓬勃的苔蘚,周邊和縫隙裏雜草挺拔,風景頗爲宜人,真是可愛的鬼的居所呀。爸爸把雜草和苔蘚除掉,是得墳墓變成一個光溜溜的墳包,雖然乾淨整潔,但我覺得總不是那麼美——你說一個人光頭美還是長着頭髮美呢。爸爸擦了擦汗,巡視左右,嘆了口氣道:石灰用得有點少。

到了燒紙錢的環節,我接過燃燒的紙錢,然後默默地說出我的心願。這是與爺爺約定的形式。

說來也巧,爺爺死後,我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什麼,一把水槍。本來那時候最酷的是火柴槍,高年級同學手裏有火柴槍,經常一聲“啪”地響動,一羣孩子就圍了過去,確實有極大的魅力。但是一個進城的同學告訴我,水槍更厲害,是可以噴水的,而且顏色很鮮豔,可以把形式簡陋的火柴槍甩出幾條街。如果擁有一把鮮豔的水槍,那我會受到怎樣的擁戴?不敢想象。

我在爺爺墳前說,請給我變出一把水槍。當時香火瀰漫,我相信爺爺的鬼能聽得到。

我許下這個願望之後,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枕頭上多了一把鮮豔的噴水槍。我設想的情節是:鬼是夜間行動的,它趁人睡着時無聲無息地潛入,把東西放下,然後悄無聲息地飄走。

遺憾的是,現實與此相去甚遠,不但槍沒看到,連鬼的影子也沒看到。如此往復,我突然明白:爺爺輕信了死後會變成鬼的說法。

可憐的爺爺,不應該去死。

這麼想來,爺爺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那個墳墓,或者每年的祭拜,只不過對生者的安慰而已。

八月的一天,颱風與暴雨過後,天氣難得涼爽宜人,相信每個人的覺都睡得很深。早晨,媽媽對爸爸說:“昨晚夢見你爹從門口進來,左看看右看看,我當時還當你爹活着,問道:‘爹,你瞧什麼?’你爹說:‘我房子漏水了,叫三兒去補一補吧’。醒來一想,才知道你爹已經死了,那神態、那語氣都跟活着似的。”

爸爸本來拿着鋤頭下地,轉而上了爺爺的墳頭,果不其然,墳包上裂了一道縫,往裏漏水呢。這可是件大事,他叫上伯伯一起,商量着取了石灰,去把縫隙牢牢補上。

這件事讓我希望又燃起。我問媽媽:“鬼和人說話,只能在夢中?”媽媽說:“那可不是,睡夢中靈魂出竅,纔可以通靈。”媽媽對鬼神的事與人間的事更瞭解,鬼神世界來龍去脈她門兒清,任何東西都可以解釋的。

其後剛好是中元節,在家中祭拜祖先,燒紙錢。媽媽備了一桌食物,大抵是一些家常菜,但有兩盤魚是木頭的,雕刻得栩栩如生,不知道是否瞞得過鬼魂。我問:“祖先真的回來喫席嗎?”媽媽阻止了我的話頭,道:“傻孩子,不要胡說,祖先們正在喫呢,飯菜都涼了。”她的意思,鬼魂們是喫菜餚的熱量,涼下來證明它們喫過了,最後會喫得冰涼。她往半杯的酒杯裏又加了一次酒,朝空氣中喃喃唸叨:“你們都喫飽喝飽哦,沒事別來作亂,要保佑子孫們安康。”待祖先們喫得差不多了,便是燒紙錢,每一串紙錢上都寫着名字,媽媽便燒邊低聲唸叨:“這是大爺爺的,這是大奶奶的,這些錢拿去想喫什麼就買什麼,別吝嗇,每年都會給你們燒。這是給他爺爺的,如果房子漏了,可以僱人來修。你喜歡喫帶魚,可以多買點放在家裏,鹹帶魚也不會壞,豬肘子可勁兒喫,牙齒不好,可以熬爛一點,活着的時候沒得喫,在那邊就多喫點,反正給你燒的紙錢多。對了,在那邊買牀厚的被子,冬天就不會打擺子……”

成捆的紙錢熊熊燃燒,橘色的火舌伸來吐去,紙灰上下飛舞,好像真的有鬼魂們在搶收那些錢。我在火堆前默默唸叨:“爺爺,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如果真的有鬼,就來我夢中吧。”

俄而,家家戶戶響起了鞭炮,代表祭拜儀式結束,鬼魂們起駕回去陰曹。我看着那些冰涼的菜餚和酒水,悵然若失。

那天夜裏,我睡着一會兒,爺爺就來到我夢中。

“你長高了,不過還是那麼瘦。”他一見面就嘮叨,還是穿着一件有補丁的衣服,步伐蹣跚,好像我們的見面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我記得場景應該是學校,他太愛到學校來找我了。

雖然一年沒見,我可顧不得嘮叨太多的東西,我切入主題,道:“爺爺,我要那種噴水槍,城裏賣的那種。”

“噢,那我得進城幫你買呀。”他還是一貫的口氣,慢條斯理,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一下,他掏了掏破口袋,掏出幾張零票,道,“錢也不知道夠不夠。”

“媽媽剛給你燒了紙錢,一大堆呢,說有好幾萬吧。”我提醒他,他在陰曹已經是個萬元戶了。那時候人間的萬元戶傲嬌得不得了。

“那錢,一時半會兒到不了手裏,到手裏也不知道剩幾個子兒。”他嘮嘮叨叨,我領悟力還不錯,大概瞭解他的意思。就是燒的紙錢要通過陰間的銀行統一兌換,最後匯到每個鬼的手裏。當然,其間的各種手續或者名目,會扣掉很多,所以爺爺對這筆錢並不會抱太多的驚喜。這是媽媽燒紙錢時完全沒有料到的。

“那你能變嗎,你說過鬼會有魔法的。”我說。

“哎呀,其實鬼沒那麼厲害,規矩還多,做鬼也憋屈得很。”爺爺無奈但是很淡定道,“不過我會想想辦法的,熟人那裏可以借點,只是到城裏有些路程,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你得耐心點兒。”

“鬼不會飛嗎?”

“沒你想想得那麼厲害。我在生前腿腳不聽使喚,變成鬼了也一樣。”爺爺道,“做鬼也做人好不了多少。”

我可不想聽他嘮叨這些,只是催促他:“你快點進城吧。”

“這就去。”他說,“讓我摸一下你的手。”

由於媽媽的潛移默化,我知道人與鬼的好多知識,第一反應便是拒絕道:“不行,媽媽說被鬼摸了,會生病的。”

“哎,那也是。”爺爺把手縮回去,道,“上次掃墓的時候,見到你爸爸手被鋸齒草割出血了,我就忍不住摸一下,想不到他第二天就發燒了。”

這我倒是有印象。爸爸掃墓之後,回來就頭疼了。媽媽說是在溪水裏洗手洗腳受寒了,躺了一天,喫了一副草藥,第二天才好的。想不到是被爺爺摸了的原因。

這時我聽見上課的鈴響了,爺爺在操場上跟我揮了揮手,我急忙往教室跑,雙腿一用力跳上臺階,就醒了過來,醒的時候還感覺到兩隻腳把牀板踢了一下。我很興奮,像找到一個寶藏,但我不想把祕密告訴別人。

隔了一天,爺爺就回到我夢中了。

他帶來了我期望中的噴水槍,彩色的,造型特別規整,凹槽與紋路有板有眼,比我見過的所有的槍都更像槍。更可貴的是,它是塑料做的,把所有的木頭槍都甩幾條街。

“是這個嗎?”爺爺問。

“就是。”我堅定回答。雖然我之前沒有見過,也不能確定同學說的是不是就是這一種,但已經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了,“不知道會不會噴水。”

“我已經給你裝上水了,你試試。”爺爺一副豁出去好事做到底的樣子。

這次爺爺見我的地點是在院子外面。我揚起槍頭,扣動扳機,對着牆頭草,一股強有力的水流射上去,帥他媽極了。

這把槍要是帶到學校,我分分鐘就可以成爲焦點人物。以前同學有一個新奇玩意兒,我總是蜂擁上去看,人碼成一圈,要摸一下也難。現在我可以成爲被蜂擁的中心,叫道:“慢點慢點,凡是沒跟我吵過架的,都可以給你們射一槍。”

“應該很貴吧?”我問道,如果是高價,絕對可以給這把槍加分。

“是呀,城裏的東西能不貴嗎!”爺爺憤慨道,“還好跟你大爺爺借了點錢,他還不滿意,說兔崽子,你要這麼多錢不是去賭博吧。哎,我都老了他還罵我兔崽子。我說,我賭博都戒了幾十年了,我給孫子買玩具呢。他邊給錢邊罵我,你別光顧着在人間玩,到時候回不去我看你成孤魂野鬼。哎呀,也就是說給你買東西,才能從他口袋裏掏出錢來。”

陰曹地府的生活好熱鬧呀。

我朝天開了幾槍,射出來的水流像彩虹,又像焰火,是我能控制的優美的弧線。操控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抬起腳就往學校跑,迫不及待。爺爺在後面叫道:“不能跑……”

那叫聲跟他生前一模一樣。因爲我老是跑路摔倒,膝蓋上佈滿潰爛的大大小小銅錢狀的傷痕,他老是責怪。

我的腳一抽,醒了過來。

夢中情景歷歷在目。我往枕邊一摸,空空如也,又往被單裏掏,只掏到一手溼漉漉的。

我相當失望,跌入冰點。我理想中的情形是:那把噴水槍應該出現在枕邊。如果只是出現在夢中,管鳥用?

老酒又來了。他一來,我們全家都很開心,第一是因爲他是個名人,我們家沾光,其次是他一來,媽媽就可以加幾樣菜人,日子一下子就好了。

他一身酒氣,從牀板上醒來,吸了吸鼻子,叫道:“哎喲,這個尿騷味,比我的酒味還濃喲。”

他就跟我們一塊睡在樓板上,反正沒有他不能睡的地方。據說喝過酒的人哪裏都是天堂。

媽媽叫了草藥婆婆給我看病。媽媽說我老說夢話,夜裏睡覺一驚一搐的。草藥婆婆給我掐指關節,把每個手指的指關節用指甲掐,掐完就捋一邊,頗爲舒服。媽媽對草藥婆婆說:“他六歲就不尿牀了,被子沒有尿騷味,我還挺不適應的,現在適應了沒尿騷,這麼大又尿牀了。”婆婆說:“受驚了會失禁的,喫了藥就好。”她留下養心草,讓媽媽加個銀戒指,燉湯劑給我喝。

終於等待爺爺再一次來夢中,我很生氣。

“拉你都拉不住。”爺爺一見面就叫道,“我要見你一次越來越難了。夢的場景是不能轉移的,一轉移你就醒了。”

這次夢到的地方是學校,學生一羣一羣地聚集在操場,不知道在玩什麼,像一坨一坨蠕動的屎。

爺爺把槍遞給我,指着那一坨坨的同學,道:“槍給你註上水了,你可以去和他們玩了。”

啊,他不知道我憋了一肚子氣。夢中的情景根本滿足不了我的虛榮心。

“我不想在夢中,我想把槍帶到夢外去,我要真實的槍。”我衝着爺爺喊道。

爺爺愣住了。原先他因爲滿足了我而一臉興奮。

“這個,做不到。”爺爺篤定的說,“陰間與陽間,是不能相連的,我的槍你帶不回去。”

“都是騙人的把戲。”我哭了起來,失望到頂點,“鬼話連篇。”

我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爺爺木然地看着,似乎那不是眼淚,而是珍珠。沉默許久,最後他道:“我想辦法,好嗎,可以幫你辦到。”

“你又要騙我。”

“不,爺爺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放在心上。”

“我不信。”其實我心裏是相信的,我很相信他,“如果你騙我,我就再也不給你燒紙錢了。”

爺爺的鬼愣住了,好像頭上被一塊巨石擊中。

“哎,爺爺豁出去了。”他狠狠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又似乎在冒一個很大的險。

我心中暗自得意,爺爺不論是人還是鬼,都會滿足我的。爺爺嘆氣道:“你且睡着,爺爺走了。”我說:“記住喲,不要讓我把你的話當成鬼話。”

那個晚上,我夢結束了,並沒有醒來,而是繼續睡着,直到次日醒來,夢境才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一遍。

我記得在夢的尾巴,和爺爺還有這麼一場對話。

“爺爺,你的鬼跑哪裏去了,爲什麼到了第二年清明節纔回來?”

“剛剛變成鬼,是不能出來的。閻王爺會清算鬼的罪行,一條一條的算清楚,你某年某月做過什麼虧心事,對不對,還有你某年某月,做過一件善事,一條一條地對證,很麻煩。清算了幾個月,那些罪孽深重的,就被投進地獄,出不來,你給它燒多少紙錢都沒用;善惡能抵消的,才能做一個正常的鬼;還有善事做得比較多的鬼,那就更自由一些,可以早點去投胎。”

“爺爺,你是一個正常的鬼?”

“是呀,判官原來把爺爺的一件件壞事列出來,爺爺心驚膽戰的,連小時候把你爹收拾一頓都當成罪孽,說你打小孩一頓,小孩長大就會把別人打一頓,是很重的罪。爺爺以爲要下地獄了,還好呢,爺爺做過的善事也不少,有些善事很可笑,大饑荒的時候,餓死很多人,爺爺天天去抬屍體,抬到萬人坑埋了,這個在他們看來是天大的好事,得了不少分。”

“如果善惡不能抵消,到了地獄會怎樣?”

“哎,你可別提這事,一提我就頭疼。”

“鬼也會頭疼?”

“那可不是,鬼頭鬼腦也是頭腦嘛。”

老酒喜歡逗我玩,給我變些小魔術,比如說一枚硬幣從嘴裏喫下去,卻從屁股裏跑出來,大抵如此,逗得我咯咯大笑,權且消解他的無聊。

老酒那天從樓板上醒來,還帶着一身酒氣,對我神祕兮兮道:“船仔,來。”

“那啥去?”我問。

他掏出口袋裏花花綠綠的鈔票,對我說:“當然是好事。”

鈔票是一種有魔性的玩意兒,不論大人小孩都會被牽着鼻子走。我一陣驚喜,知道必有所得。他的酒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來,走路偶有趔趄,但並不妨礙他帶着我走出街尾,走到一條進城的路。

我原來以爲他會帶我到街上買東西,但現在看來不是,我有點惶恐。除了三年級學校組織一次去城郊的烈士墓掃墓,我既沒有出過村,也沒有進過城。

“去哪裏呀?”我拉住他,不想再挪動腳步。

“不想買你的水槍?”他笑眯眯地問。

我跳了起來。我在瞬間明白,是爺爺使了什麼法子,讓老酒帶我去買槍。也許爺爺在夢中交代老酒的。不管如何,爺爺想的辦法真是妙極了,整個村裏,可能就老酒的口袋裏的現金流最豐富。

我蹦蹦跳跳地跟着老酒後面,沿着村道,穿過鄭岐和四都才能到達城裏,要走一個多小時。過了鄭歧,走在田野之間,迎面走來了一隻狗。那隻狗黃毛,臉上佈滿滄桑,步子悠閒,顯然對這一帶特別熟悉,它本來很放鬆地走來,正常情況下跟我們擦肩而過,人畜無害,但走到近處的時候,它突然警惕起來,朝老酒叫了幾聲。難道它聞到老酒的酒味?老酒有點慌張,突然蹲下來抱着我哆嗦。我覺得可笑極了,我根本不怕狗,但一個大人卻被狗嚇成這樣,簡直沒天理。沒有等我安慰老酒,狗突然叫得更兇,並且撲了上來。狗這玩意兒就是這樣,你越怕,它就越嘚瑟。老酒見狗撲上來,更是嚇得一頭栽倒在地。那狗也像瘋了一樣,還好沒有過來咬,而是越過老酒,朝遠處飛奔。

我想把老酒扶起來。他卻眼睛緊閉,牙關緊咬,依然昏迷。媽的,沒見過一個浪蕩不羈、酒肉江湖的人被狗嚇成這樣的。我急中生智,在路邊的小溪裏掬了點清水,在他腦門上可勁兒拍。這個辦法不錯,一會兒,老酒就睜開眼睛了。

“我怎麼在這兒?”他做起來四處張望,好像做了一場夢。

媽的,被一隻狗嚇得腦子都壞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你自己帶我來這兒的。”我一副無辜的樣子,說實在的,我真怕他腦子壞到忘記買槍的事。

“看來昨天酒喝太多了。”他使勁兒揉眼睛,以確保自己能看清,“不過確實是好酒,有後勁兒,我們回去。”

果然,腦子壞得很徹底。

“不買槍了?”我問道。

“什麼槍?”他問道,“還是回去喝酒吧。”

真的不知道是該怪那隻狗,還是怪他的腦子。我可不答應,我僵在那裏不動,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老酒想自己起來,試了兩次,都沒能起來,渾身骨頭都軟了。第三次他盤着路邊的一株灌木站起來,還沒站穩突然又倒了下去,這次他沒有閉上眼睛,又一次昏睡過去。這次我沒有施救,我已經被他氣懵了,自己傷心還來不及呢。

半晌,老酒悠悠醒來,慢慢地坐起,慢悠悠道:“船仔,我們走吧。”

我抹着鼻涕賭氣道:“臭老酒,你說話不算數,我不跟你走。”

老酒慢悠悠道:“哦,我不是老酒,我是爺爺,我們買槍去吧。”

他說話是老酒的聲音,卻是爺爺的語氣。老酒變成了爺爺,瞬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老酒被爺爺附體了。

我有一個同學,跟我一般年齡,有時候被神附體,如癡如醉,會說我們根本聽不懂的事,我相信他是代表神在說話。諸如此類的事,我瞭如指掌。

他說着,慢慢起身,開始往前走,動作像爺爺,但是比爺爺有力,畢竟用的是老酒的身體。

“剛纔那隻黃狗,那個狗眼厲害呀,能見鬼,撲過來咬我,我嚇了從老酒身上跌下來,跑到那邊樹林子裏。那隻狗走遠了,我這纔回來。”爺爺說道。

老酒也就四十來歲,跟爺爺比,那是年輕多了。我從未見過一個這麼年輕的爺爺,太興奮了。問七問八,爺爺說:“你別問了,說話很費精力,恐怕支撐不到城裏。”

於是我止住說話,拉着爺爺的手,左右端詳他,無比親熱。很早我就知道,死是一種比生更精彩的生。以後我想爺爺了,就可以叫他附體在別人身上,領着我去到處玩,到處買東西。

到了城裏,爺爺熟門熟路地扎到買水槍的店,可見他以前來過這裏。爺爺掏出花花綠綠的票子,買了水槍還有剩餘,機不可失,我還想買點其他的東西。爺爺見我磨蹭,催促道:“快走,要不然撐不到家裏。”我不明所以,還是收了貪心,跟爺爺回去。

我有個想法,等爺爺到家了,我會跟父母解釋:“這是爺爺,不是老酒,就讓爺爺跟我們一起生活吧。”當然,爸爸媽媽肯定不答應,感覺爺爺活着的時候他們就不怎麼待見,倒是死了後尊重多了。媽媽肯定說:“鬼怎麼能跟人生活一塊呢,絕對不行的。”我想我會說服他們:“鬼可比人有意思多了。”

反正爺爺不想說話,一路上我便玩着水槍,一邊就這麼胡思亂想着,過了鄭歧,爺爺說:“你應該認識回家的路了,我撐不住,得走了。”一副似乎很着急的樣子。

還沒等我反應呢,爺爺就閃人了。老酒身子一歪,昏厥在地,片刻醒來,跟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跟我回家。

老酒一回來就生病了,在我家躺了三天。聽說書的人紛紛來打聽:什麼時候講下一回呀?咱們也沒少給你錢呀。那時候連電視都稀罕,老酒自然是受歡迎的人物。老酒沒有回答別人的話,眼神空洞,呆若木雞。

如我所料,我在學校裏受到非凡的待遇,被同班同學衆星捧月了許久,包括外班的同學都慕名而來,有的就是爲看一看。除了跟我有仇的,大部分同學都摸過我的水槍。直到有一天,我被一個眼紅的同學揍了一頓,我的明星光環才漸漸散去。

在這些虛榮心膨脹的日子裏,我幾乎忘記了爺爺。過了好多天,爺爺才又一次進入我的夢裏。

“這些天,想進來跟你說一聲,都難。”這次夢的場景在野外,爺爺一臉驚惶。

“怎麼啦?”

“你陽氣太足,我進不來。”爺爺喘氣道,“再說了,整天有人在追捕我,我不能明目張膽地晃來晃去。”

想想也是,這是我無比驕傲的一段時間,不過對於追捕一事,倒讓我大喫一驚。

“爺爺,你犯事啦?”

“長話短說,爺爺幹了壞事,犯了很大的罪,我很快就要被投進地獄了,你就是想來跟你說一聲,不知道以後能不能見了,總得告個別。”

“你真是壞爺爺,怎麼能幹壞事!”我很生氣,教訓起他來。

“我附體人身,驅人做事,這在陰曹是極大的罪行。”爺爺邊咳嗽邊道。

“那你知道這是犯罪嗎?”

“當然知道了,可是我真的好想看到你開心呀。”

我一時語塞,好像被塞進了一口屎。

“多大的罪?”

“爺爺沒文化,對律法的事也不太清楚,現在從獄卒小鬼的動靜來看,大得很,至少關個一百年,十八層地獄裏至少關到九層以下吧。”

“你怕進地獄吧。”

“當然怕了,哪有鬼不怕地獄……不過,說不定地獄裏也有會談得來的朋友。”

“爺爺,我……”

“沒事啦,我不是要你後悔,我是來最後看一眼你。真想摸一下你,算了,不能摸,一摸你就生病了,你聽見外面的鐵鏈聲了吧,那是小鬼來銬我的,我得自首去,省得它們罵罵咧咧地問候祖宗。”

我醒來後,腦子一片迷茫。

此後,爺爺再也沒有來到我的夢中。

一年又一年,我漸漸長大,每年,都跟着媽媽燒紙錢。媽媽說,有罪的鬼是不會得到這些紙錢的,但是也得燒呀,這些錢會被充公,拿去修建陰曹地府的亭臺樓閣,無罪的鬼可以在其間散步健身,給有罪的鬼做榜樣。

爺爺,地獄比人間更獨孤麼?地獄裏的一百年是多長呀?

我十歲之前,各種胡言亂語,一直被家人腦子有問題或者被鬼纏身。對我自己而言,十歲前的生活十分真切,也更加真實。買老鼠藥的老頭臨死也沒能送只麻雀給我,但我相信他的情真意切,如果他的鬼有這能耐的話,也能抓只麻雀補上。老酒在多年後已然失散在江湖,不知死活,爸媽一提起他,始終豎起大拇哥:這人着實有義氣,給我孩子買過玩具槍。

很多年後,我還是相信爺爺正在地獄裏踩着惡鬼的頭顱,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爬,總有一天爬到我夢中。

來源: 顧北齋

·End·

責任編輯丨一  朵

值班主任林翠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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