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7年10月13日,我在朋友圈看見了你去世的消息。一個小時後,接到快遞的電話,《牛蛙》到了。這一天,我抱着你的新書,不敢翻,好像只有這樣纔可以安慰自己,你還活着。直到《坍塌》落地,找到了我最喜歡的那首《微笑》。

2018年7月21日13點33分,我在FIRST電影節舉行的電影院前,託關係找了熟人拿票。拿到票的一瞬間,轉身看見了宇哥(章宇,《大象席地而坐》的主演),壓抑了10個小時的眼淚又崩了,哭着說,“宇哥,我來看電影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又一個人逃到消防通道痛哭。你,就在這樣的空間裏告別的。

我們總會活着經歷每一天,可在這幾千天的時間中,總有那麼一天讓你難忘,也許那一天是最諷刺的,最滑稽的,最幸福的,最勞累的……或許這些“最”還被不斷推翻着。

《大象席地而坐》就是這樣被壓抑着灰暗,最終爆發的一天。任何的軟暴力最後都將血刃,於是,他們坐上了去滿洲里的汽車。因爲,在那裏,有一隻坐着的大象。我不怕有一天我會死,因爲我也知道,那個時候我會見到你,和你聊聊“我們還要活多久?”

這是一篇不打算劇透的影評,情節很簡單,人物也不復雜,厲害的是想法。於是,我們就來聊聊故事背後的這點東西。

正文

“大象”天色的灰,透着黎明將至的光——評《大象席地而坐》

最美的夕陽在哪?在天上。被飛機隔離着,有了人氣,沒了“人氣”。窗外的夕陽是一束被打壓的紅,兩側被灰暗的藍包裹着,不知什麼時候就被吞噬了。就是這樣瀕臨滅亡的境地,光才拼命釋放出色彩,那束線條無限延伸,直到不屬於人間。

灰,躲在時間的身後,矯飾着僞善,吞沒了最後的光,變成了人類最恐懼的黑暗。

這座城市充滿了灰,天是灰色,人是灰色,就連人心也站在了灰暗的一邊。灰色是導演胡波想要的影調,灰色的壓抑、痛苦、忍耐都是情緒。當然,灰色也是一種可能,面向黑色,轉向光明的可能。

正如基斯洛夫斯基的“紅白藍”三部曲,每一種顏色都會有其人性的影射。胡波對影調的選擇是致敬大師,同樣,他也成就着自己的不凡。這座被灰色籠罩的城市叫井陘,《大象席地而坐》的故事就在這裏發生着。

凡人講故事,總得從“山上有座廟”的起源開始,總覺得不告訴你個因爲所以就對自己的語言是一種侮辱。但是胡波不同,他是擁有掌控時間能力的導演,就像他的文字具有天生的鏡頭感一樣,他的故事,時間也會爲他延長。

上一次,時間爲他延長的那個人叫詹姆斯•喬伊斯,他的《尤利西斯》寫了1天18個小時之內主人公在都柏林的經歷。胡遷的《大象席地而坐》更牛了,他拍了4個人一天的故事。一個人是24小時,4個人是56個小時,而他卻能夠在234分鐘裏完成對人生灰暗又深刻的觀察。

摺疊時空不是魔法師的專利,而是善用蒙太奇導演的專長。從庫裏肖夫、愛森斯坦,到戈達爾、希區柯克,蒙太奇一直在電影敘事中改變着視角與時空,讓一部影片更具觀賞的節奏感。

其實,在胡遷拍攝《大象席地而坐》時,並不打算用太多的蒙太奇剪輯,他選擇了長鏡頭,只打算後期做簡單的接連。無論什麼原因,當看到這一版本的《大象》時,我依舊很驚豔,心中有故事,腦袋中有想法,換一個包裝,還是那個味。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場意外,四個人的意外。而這些意外的發生,早就在灰色的氣息中發酵。

“滿洲里的馬戲團有一隻大象,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兒,很多人就跑過去,抱着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喫的過去,它也不理。”聲話錯位的開篇,腳步、高樓、背影、窗戶,一個精瘦又不羈的男人,躺在牀上,講着他想去看這頭坐着的大象,這是一個笑話。

這個男人叫於城,他是這片灰色的引入者。於城是《大裂》書中《大象席地而坐》的“我”,那個和朋友女人偷情、看着朋友跳樓,卻不得真愛的男人。電影中的於城更慘,還順帶揹負着一個潑婦的媽、混賬的爹和蠢貨弟弟。

於城的灰色是黑灰色,就像他灰色外套,那個背影看似冷酷無情、血腥無度,卻說出了加繆在《局外人》中相似的腔調,“我不在乎”。沉澱在於城身上的黑是家庭的罪。母親的耳光、父親的凌空一腳,是成長的習慣。可是他的父母會愛嗎?會的,對他那個“比較娘”的弟弟。他的無所謂,是早已習慣孤獨的麻木。本來這樣的黑暗沒什麼,可是偏偏朋友跳樓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偷情被發現的我,書中躲在洗衣機裏,電影則是站在牆邊。穩定的黑色生活,有了朋友的縱身一躍,這灰也被掀了起來。面對意外,他開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無非想讓自己安心。當這些理由都沒有什麼用時,走吧,去滿洲里看大象。

於城和韋布的關係是貓捉老鼠。韋布的意外是在學校招惹了校霸,一大早便把於城的“校霸”弟弟推下了樓。於城這個出了名的惡棍,一邊逃離着自己的罪,一邊到處抓韋布這個“犯人”。韋布知道自己闖了禍,便一路逃跑。他的背影中,書包的肩帶上有3條線炸開了。書包挺重的,但是重不過“窮”。他逃走需要錢,結果回家一看,藏在牀下的錢被父親收了,去到奶奶家,奶奶死了竟沒有人發現。沒辦法,拿了檯球杆,求得鄰居爺爺老金換了幾個錢。

和韋布一樣,因爲窮籠罩着灰色的,還有鄰居老金、女朋友黃玲。老金這幾年靠着一條狗,才藉口不去養老院。可是這一天,狗死了。黃玲呢?跟着一個酒鬼媽媽,時不時還出賣身體維持生計。哪個女孩不喜歡乾淨、喫喫甜品,剛好這一切學校副主任能給。可是這一天,她與老師的視頻曝光了。

於城、韋布、老金、黃玲,在這一天都迎來了人生最糟糕的意外。還能怎麼辦?滿洲里,有一隻坐着的大象。逃離,去看那隻大象。那隻一直坐着的大象,就像沒有發生意外之前,還很“安全”的他們。

對了,爲什麼去往滿洲里的人沒有於城,只因爲他中了一槍嗎?當然不是,因爲他和解了,他與自己和解了,與意外和解了。他的內心,獲得了真正的平和。

在發生意外之前,他們就沒有想過保護自己嗎?當然有。你要相信,在胡遷的作品中,一切的軟暴力終將付諸血腥。於城的拳頭、韋布的擀麪杖、老金的檯球杆、黃玲的棒球棍,還有黎凱的手槍(黎凱,韋布的同學、鐵哥們,在《大裂》中是跳樓者的名字)。他們都曾經想要反抗,但是誰都無法逃離命運的灰色。

在影片中,有兩個很有意思的細節。一個是開片後不久,韋布出門時會用火柴丟向牆頂的空鏡頭。牆面上,燃燒完的火柴印像蝙蝠一樣趴着,韋布看着火光熄滅,那麼短暫。就像他每天只有通過這樣的儀式,才能讓自己活下去一樣,生活太艱難了、太痛苦了。

另一個,是每一個人物在切換敘事視角時,背景都會模糊。從技術層面上說,這是長焦鏡頭拍攝所造成的虛化和無焦,但我更想把他理解爲“導演視角”。沒錯,是胡遷想讓你看到的一種人物關係。

胡遷用鏡頭疏離出每一個人,想要強調他們逃離原來集體的慾望,同時,利用虛化的人物背景去做一種悖論,無論人們如何逃離,終將有其他的人把你墜入懸崖。甚至,你都不知道他是誰。

就像黃玲和老師的視頻,誰拍攝、誰上傳、誰傳播?輿論的推手都是屏幕後空洞的雙眼,尋找着新的刺激。這彷彿也是胡波對這部電影的自白,“沒有一幀畫面屬於我,我也無法保護它。它被外力消解掉了。(《牛蛙》)”

既然城市是灰色,每個人的命運都被意外改變了,是絕望的自殺還是等待希望呢?答案在去往滿洲里的路上。一路夜車,汽車靠山路停下,燈光是唯一的光明。在這時,韋布、老金、孫女、黃玲、其他人都下車活動,韋布開始和其他人踢毽子,大象的長鳴響徹天空。希望,就在這路上。

胡遷改變了,寫《大裂》時,《大象席地而坐》的結尾很諷刺,影片中卻很暖。胡波也告訴過攝影師範超,這部片子一點都不喪。是呀,你告訴我們有希望,結果呢?

深夜依舊是黑色的,那束被夜空吞噬的光,還會出現。只不過,初生時的朝陽總是要漫長一些。我願意等,就像234分鐘之後,我聽見了大象的呼喊。

後記

特別緻謝九州出版社的姐姐,讓我有機會去到西寧FIRST影展看《大象》,也謝謝本片主演章宇先生,是他給我勇氣去看此片,他演得非常好!另外片中的主演,也是在線的!

最後,感謝水墨依然的羣友,聽見我嚎啕大哭,還得安慰我這個蠢貨。西寧之行,充滿了意外,充滿了痛苦。在躺屍一整天之後,終於,寫完這篇文章。

胡遷,你的所有作品我都看過了,我懂你,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尋找胡遷之旅,只有讓我自己畫上句號了。

《大象席地而坐》攝影師範超、主演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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