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國 來源: 《意林》雜誌

外婆今年98歲了,一直生活在河南農村。每年清明我們回去掃墓時,總會給她帶些飲料和甜軟的食物。據說人老了其實跟小孩差不多,貪喫,外婆也不例外。

外婆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即便有幾個錢在農村也很難花出去,方圓幾里沒有像樣的商店,家裏也沒有人可以跑幾里路專門到街上爲她買東西。

她生活的環境並不好。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移民搬遷幾乎把親戚們都遷到了外地,孫子孫女雖然沒有移民,但也不願在農村耗日子,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外婆現在就住在一個名副其實的空巢裏。沒有東西喫的時候她就像一尊雕塑,安詳地坐着,任憑周遭雞飛狗跳,淡定得如同屋後的那棵老楝樹。

外婆由我們的兩個舅舅輪流贍養,一家一年。去年外婆在二舅家,二舅媽好像是續絃,對外婆還算盡心,衣服牀鋪都整理得乾乾淨淨,沒有什麼異味。75歲的大舅今年並沒有讓外婆跟他們住一起,而是把外婆安排在大舅兒子的一間廂房裏。

向來勤快的二嫂一下車馬上跟外婆噓寒問暖,剝開小蛋糕放到外婆手上後,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外婆住的廂房幫忙收拾牀鋪,不到一分鐘,她差點吐了。

時間這個惡魔開始讓外婆大小便失禁了,她簡陋的木牀下放着一個塑料盆子接着,被褥硬邦邦、黑乎乎的,春寒料峭的天氣,窗戶是洞開的,沒有任何遮蔽。

作爲外孫媳婦,我有沒有必要提出給外婆換被褥,委婉地提醒大舅和大舅媽幫外婆勤換勤洗呢?二哥和二嫂連忙制止我:“一句話都不能提!否則就等於是在打大舅的臉。就算你再看不下去,你也不能拿被子給外婆,就算媽還活着她也不能管。”這種傳統的面子觀貌似讓我們所有看得見的人推脫了責任,可失明的外婆就得一直在那個令人作嘔的廂房裏熬日子。

仰望着院子外遮天蔽日的老樹和周圍毫無規劃的墳地,我頓覺無比惆悵:農村的凋敝不光是產業凋敝,更可怕的是人情倫理的淡漠。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一直認爲外婆是家族的驕傲,兩個舅舅理應珍惜這種福氣,儘量善待她。外婆生活還能自理的時候,我們每次回去都信心滿滿地推測:“外婆一定會活到100歲。”然而現在她活着就是一種屈辱。

其實外婆生活能夠自理時非常整潔,衣褲總是乾乾淨淨,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她的慈祥讓六個外孫、外孫女一直感念,他們說外婆能長壽是因爲心態好。聽說外婆30多歲時,外公成了河南某大學的教授,在那裏重新結婚生子,以後就很少回來了。在旁人看來外婆等於守了活寡,可是她得失泰然,並不抱怨命運不公,一直辛苦操持,讓三個孩子各自成家立業。

大舅媽是個幹練的人,看到我們來了馬上挎着籃子去地裏薅生菜,急急忙忙準備飯菜。我始終忘不了外婆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被褥,孫女們也幾次進出外婆的廂房,但沒有人提出要給她換。大舅媽還說外婆不能喫鹹鴨蛋,喫多了會拉稀……總之我徹底喪失了食慾。

以前有個90多歲的老人服農藥自盡,村裏人竟然都表示讚賞。也許在他們看來,生命到了這個時候也應該結束了,不結束對子女而言反而是沉重的負擔。與其說一個百歲老人背後隱藏着家族的興旺與孝順,不如說還有更多的邪惡與無奈。

回想起飯桌上晚輩們提出要爲外婆過百年大壽,我竟覺得心上如同壓了一塊巨石:他們樂於獲得家有百歲老人的榮耀,卻不能讓她生活得更乾淨、更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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