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點了一支菸,是農村常見的紅雲煙,十元一包的,二叔木木地坐在院子的一棵柳樹上,眯瞪瞪地看着燒水的太陽能竈子,任憑鐵壺燒的滋滋直響。這棵柳樹前年就打下了,拉回來準備給老兩口做壽材的。因遠在外地的兒子常常出差加班回不來,再說也不急着用,就堆在院子裏。窯洞依山建成,院子也沒有圍牆,空朗朗的,豬呀羊呀這兩年也都不養了,一棵放倒的樹也不顯得礙事。

午後的太陽漸漸弱了刺眼的光芒,二叔兩手託着樹幹,站了起,才覺得雙腿發麻。老了,二叔暗暗嘆口氣,款款地揉了一會,把鐵壺拿了,回去灌了滿滿的兩暖壺。有了熱水,做晚飯就省事了。

柳樹是小時候父親帶着二叔栽的,精心伺候了它大半輩子,長得十分粗壯。每當和別人說叨起這棵樹,二叔就說是給自己準備的。從小就說,成家了也說,老了還說,果然就用上了。雖然柳樹比不得松樹柏樹,不是什麼好木材,但是自己一手種的,用得心安,二叔就認定它了。

說來也怪,這棵柳樹鋸了根,去了枝葉,拉到院子裏竟然又活了過來。當然不是死而復生,因接了地氣,去年和今春,樹幹上長出了許多新枝,綠生生的,作出一種生命張揚的虛幻。二叔也懶得理它,任他自生自滅。

有了熱水,方便是方便,可二叔其實不大會做飯,拿手的是煮掛麪,熬米湯。老一輩農村的男人只會種地,大多不會做飯,其實內心也不屑學,認定是婆姨女子的事。男人嘛,總是腿盤在熱熱的炕頭喫現成的,喫罷將碗筷丟在鍋臺上,抽鍋煙,磕得一地菸灰。

(二)

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半天,二嬸還是沒有等來宋嬸。宋嬸是老家附近村子的,嫁到這邊郊區,在公園裏打掃衛生,做保潔。公園矮山上有一棵非常奇怪的樹,像是老家常見的松樹,卻長得很直很高,大概有20來米,樹幹沒有分枝,樹冠也不大,常年暗綠。冬天二嬸剛來到這個離家300多公里的小城市,公園裏高大點的樹都光禿禿的,這棵樹卻綠着。二嬸奇怪了一下,就放下了,她很忙。

二嬸後來偶然結識了宋嬸,互相打問,才知道不僅是老鄉,倆人孃家的村子還很近,有不少共同的熟人,甚至親戚。在迷離生疏的城市,找到一個操家鄉口音的同伴,說些家長裏短,倆人都很高興。當然二嬸也打問了那棵怪樹。宋嬸說,那不是樹,是手機信號轉播塔,做成了樹的樣子。二嬸想了也就明白,要是做成老家山樑上的那種明晃晃的鐵架子,擱在公園裏,多難看。

今天趁宋嬸沒來,二嬸專門走到那棵樹下看了看,樹底下是一塊圓形的水泥地,轉圈用巨大的螺絲固定了樹根,樹幹冰涼生硬,也是水泥做的。二嬸有點好笑,城裏人真會哄人,栽個假樹糊弄誰了。

宋嬸還是沒有來,二嬸想打個電話問下,手機掏出來了,卻愣了下,沒打。時間不早了,要趕緊去農貿市場買菜,今天是星期天,兒子媳婦都在,說是要喫紅燒排骨烙烙餅。稀飯出門的時候二審就在電壓鍋裏熬上了,全自動的鍋子,很好用。

(三)

二叔不愛喫排骨,喜歡喫紅燒肉。兒子說他年齡大了,要注意什麼“三高”,他表面聽了,內心卻不以爲然。二十里外的女兒不時來看他,割了肉,一邊做,一邊絮絮叨叨,數落半天二嬸和弟弟,再把二叔堆下的衣裳洗洗,就回去了。女婿平時卻不多來,只是在收秋的時候來幫忙。

村子不大,年輕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顯得空蕩蕩的。不過這幾天卻很熱鬧,有自家人娶媳婦。全村都一個姓,全是本家,一家辦事情,全村的大人都要去幫忙。二叔手拙,做不了茶飯,幹不了細活,年輕時人家過事情去幫忙,就領擔水的活。過事情其實就是親戚朋友聚在一起喫兩天飯,很費水,要從溝底下小井裏去擔,是個重活。現在有了自來水,不用擔了,二叔就領了洗傢什的活,坐在洗衣盆邊的小凳子上,洗碗筷,洗盆子碟子,洗刀子勺子,也去洗鍋,洗蒸籠,一般洗兩遍就行。洗洗涮涮活不重,但上了年紀,一天下來躺在炕上,二叔還是覺得腰痠腿疼。不過二叔還是很高興,這幾天見到了好多熟人,拉了好多的話,喫得也花樣豐盛。

過完事情,二叔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修路上。村子的公路去年就傳開說要硬化了。農曆四月,施工隊就來了,在十里外的在河邊建了攪拌場,裝水泥的罐車有三四輛,在土路上來回跑着送料,捲起陣陣塵土。從和外縣接壤的村子開始,倒着往回硬化。本村也來了工隊,收拾路基,幾片彎路改直,路窄處砌起了石牆。二叔盤算着去跟兩天零工,人家嫌他年齡大了,婉言謝絕了。路面平整好一段時間了,眼看着就要打到自家村子裏來了。

路修好了,兒了兒媳以後回來就方便了。二叔記得兒媳婦第一次來就遇上陰雨天,幾日不得晴。小倆口婚假滿了,冒雨走的,一腳水一腳泥的,讓二叔心疼。結婚三四年了,兒子回來了幾次,兒媳卻再不悅意回來了。

二叔在路上走了走,來到村子的中心,大石橋上。橋邊聚了些老頭和女人,有坐的,有靠着橋欄圪蹴的。農村人晚飯喫得早,飯罷了,出來沒事閒話,圍在一起雞毛蒜皮,家長裏短。見二叔來了,有人就說,路修好了,二叔該去鎮上打壽材了吧。二叔咿呀着,模糊過去。不一會,人漸漸散了。二叔也就慢慢走回去,快要落山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孤單而細長。

其實剛聽到修路的風聲,二叔就給兒子打了電話,問了做壽材的事。兒子說單位這陣子正忙着一個大項目,過段時間再說吧。二叔也就再沒說什麼——又能說什麼了。自己張羅,還不被別人笑話,笑話自己沒什麼,不能讓村裏人笑話兒子呀。

(四)

晚上,在廚房收拾完,二嬸抱着孫子看了會動畫片。什麼“熊出沒”,長得沒完沒了,都快半年了,也老放不完。兒媳洗完澡,用毛巾裹着溼漉漉的頭髮,出來接過孩子,讓二嬸趕緊去歇着。二嬸和衣在小臥室的牀上歇了會,竟然不知不覺睡着了,醒來正是半夜兩點,上了次衛生間,卻再也睡不着了。窗戶明晃晃的,是小區路燈給照的。這麼多的路燈整夜整夜地亮着,也不怕費電。二嬸想起自個家裏的夜晚,黑的像布給矇住似的,黑黑的好睡,睡得踏實。不像這邊,黑不黑,明不明的。

翻了幾次身,二嬸想起老頭子來,不知道他今天又是咋樣過得,喫了啥。入秋了,換季的衣服不知翻出來了沒有。二叔笨得很,東西放在手邊他都找不着,爲這個一輩不知受了二嬸多少數落。

前天二叔打來電話,說村子裏修路了,讓二嬸問問兒子什麼時候能回來。可她剛淡淡地提了下,兒子就說他爸早給他說過了,這陣子忙完就回去。二嬸也不知道怎樣給老頭子回話。秋天的夜,有點長了。二嬸想着想着,卻睡過了頭。早上起來還沒來得及做早點,兒媳就把孫子抱過來了,小倆口急急忙忙一起走了。

(五)

星期一早上就祖孫倆喫飯,二嬸感到很輕鬆。快十點,二叔又打過來電話,問她給兒子提回家的事了沒,二嬸說提了,快回來了。二叔就很高興,說那你們就早點一起回來吧,路馬上就修好了,今年花生玉米穀子都長得好,山上果子結得稠,長得大,走時再給兒子多帶些,說完就掛了電話。二嬸就嘆口氣,這死老漢,總是不等人說完就掛電話。

晚上兒子兒媳回來,喫飯時和二嬸說,他們工作更忙了,孫孫上了幼兒園,恐怕還要二嬸照看一陣子。二嬸愣了半天,沒有言語,心裏卻擔憂,該怎麼和二叔說呀。

過了八月十五,天氣漸漸涼了。天空變得好藍,像是用藍錠染出來的一般。

公園的那棵高大的樹,儘管它不是真正的樹,卻還是以一棵樹的樣子,在瑟瑟秋風裏孤單地聳立着。而山村小院仰臥着的那樹,卻漸漸枯了葉子,光禿禿地向天空豎着幾根細細的幼枝,寂寞無助。

作者簡介:許學琪,男,陝西綏德人,陝西財專(現西安財經學院)畢業。先後在綏德工商局、榆林市工商局工作。熱愛閱讀和寫作,大學期間曾擔任校刊《學習與生活》特約編輯。參加工作以來有逾百篇通訊在省市工商局信息網和縣市報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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