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和日常生活是一體的,如何創作藝術就是如何生活,好的作品是挖掘生活深處後的“必須”,這是萊內·馬利亞·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的論述。

在這本書裏,里爾克耐心地回應了許多青年人常有的困惑,但願我們都能從他綿柔卻堅韌的字句裏得到寬慰,“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處無情的現實中”。

《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奧地利] 萊內·馬利亞·里爾克 著

馮至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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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萊內·馬利亞·里爾克

唯一的方法是走向內心

你在信裏問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別人。你把它們寄給雜誌。你把你的詩跟別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那麼(因爲你允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把這一切放棄吧!

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覆。若是這個答覆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衝動的標誌和證明。

然後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的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爲那裏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要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於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願望,流逝的思想與對於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

萊納·馬利亞·里爾克,重要的德語詩人,除了創作德語詩歌外還撰寫小說、劇本以及一些雜文和法語詩歌,其書信集也是里爾克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 19 世紀末的詩歌裁體和風格以及歐洲頹廢派文學都有深厚的影響。

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做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爲對於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獄裏,獄牆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爲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收視反聽,從這向自己世界的深處產生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別人,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誌去注意這些作品:因爲你將在作品裏看到你親愛的天然產物,你生活的斷片與聲音。一件藝術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必要”裏產生的。在它這樣的根源裏就含有對它的評判:別無他途。

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勸告: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創造。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家。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爲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結的自然界裏得到一切。

藝術家的體驗接近於性的體驗

談到理洽特·德美爾:他的書(同時也可以說他這個人,我泛泛地認識他),我覺得是這樣,每逢我讀到他的一頁好詩時,我常常怕讀到第二頁,又把前邊的一切破壞,將可愛之處變得索然無味。你把他的性格刻畫得很對:“情慾地生活,情慾地創作。”——其實藝術家的體驗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接近於性的體驗,接近於它的痛苦與它的快樂,這兩種現象本來只是同一渴望與幸福的不同的形式。若是可以不說是“情慾”,——而說是“性”,是博大的、純潔的、沒有被教會的謬誤所詆譭的意義中的“性”,那麼他的藝術或者會很博大而永久地重要。他詩人的力是博大的,堅強似一種原始的衝動,在他自身內有勇往直前的韻律爆發出來,像是從雄渾的山中。

但我覺得,這個力並不永遠是完全直率的,不無裝腔作態(這對於創造者實在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必須永遠不曾意識到、不曾預感到他最好的美德,如果他要保持住那美德的自然而混元的境地)。現在這個鼓動着他的本性的力向性的方面進發,但是它卻沒有找到它所需要的那個純潔的人。那裏沒有一個成熟而純潔的性的世界,只有一個缺乏廣泛的“人性”,而只限於“男性”的世界,充滿了情慾、迷醉與不安,爲男人舊日的成見與傲慢的心所累,使愛失卻了本來的面目。

因爲他只是作爲男人去愛,不是作爲人去愛,所以在他的性的感覺中有一些狹窄、粗糙、仇恨、無常,沒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減低藝術的價值,使藝術支離晦澀。這樣的藝術不會沒有污點,它被時代與情慾所渲染,很少能持續存在(多數的藝術卻都是這樣)。雖然,我們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絕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變成德美爾世界中的信徒;他的世界是這樣無窮地煩惱,充滿了姦情、迷亂,同真實的命運距離太遠了;真實的命運比起這些暫時的憂鬱使人更多地擔受痛苦,但也給人以更多的機會走向偉大,更多的勇氣向着永恆。

身體的快感是一種官感的體驗,與淨潔的觀賞或是一個甜美的果實放在我們舌上的淨潔的感覺沒有什麼不同,它是我們所應得的豐富而無窮的經驗,是一種對於世界的領悟,是一切領悟的豐富與光華。我們感受身體的快感並不是壞事;所不好的是:幾乎一切人都錯用了、浪費了這種經驗,把它放在生命疲倦的地方當作刺激,當作疏散,而不當作向着頂點的聚精會神。

就是飲食,也有許多人使之失去了本意:一方面是“不足”,另一方面是“過度”,都攪混了這個需要的明朗;同樣攪混的,是那些生命藉以自新的一切深的、單純的需要。但是一個“個人”能夠把它認清,很清晰地生活(如果因爲“個人”是要有條件的,那麼我們就說是“寂寞的人”),他能夠想起,動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種愛與渴望的、靜靜延續着的形式;他能夠同看植物一樣去看動物,它們忍耐而馴順地結合、增殖、生長,不是由於生理的享樂也不是由於生理的痛苦,只是順從需要,這個需要是要比享樂與痛苦偉大,比意志與抵抗還有力。

啊,人們要更謙虛地去接受、更嚴肅地負擔這充滿大地一直到極小的物體的神祕,並且去承受和感覺,它是怎樣極度地沉重,不要把它看得過於容易!對於那只有“一個”的果實,不管它是身體的或是精神的,要有敬畏的心;因爲精神的創造也是源於生理的創造,同屬於一個本質,並且只像是一種身體快感的更輕妙、更興奮、更有永久性的再現。

至於你所說的“那個思想,去當創造者,去生產、去製作”,絕不能缺少他在世界中得到不斷的偉大的證明和實現,也不能缺少從物與動物那裏得來的千應萬諾,—他的享受也只是因此才這樣難以形容地美麗而豐富,因爲他具有從數百萬製作與生產中遺傳下來的回憶。在一個創造者思想裏會有千百個被人忘記的愛情的良宵又重新甦醒,它們以崇高的情緒填實這個思想。並且那夜間幽會、結合在狂歡中的愛人們,是在做一種嚴肅的工作,聚集起無數的溫存,爲任何一個將來後起的詩人的詩歌預備下深厚的力量,去說那難於言說的歡樂。他們把“將來”喚來;縱使他們迷惑,盲目地擁抱,“將來”終於是要到的,一個新人在生長,這裏完成一個偶然,在偶然的根處有永恆的規律醒來,一顆富於抵抗的種子就以這個規律闖入那對面迎來的卵球。

你不要爲表面所誤;在深處一切都成爲規律。那些把這個神祕虛僞而錯誤地去生活的人們(這樣的人本來很多),只是自己失掉了它,而把它往下傳遞,像是密封的信件,並不知它的內容。你也不要被名稱的繁多和事物的複雜所迷惑。也許一個偉大的“母性”作爲共同的渴望已超越一切。那少女的、一種“還無所作爲”(你這樣說很好)的本性的美是,它預感着、準備着、悚懼着、渴望着的母性。母親的美是正在盡職的母性;一個豐富的回憶則存在於老婦的身內。但我以爲在男人身內也有母性,無論是身體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創造也是一種生產,只要是從最內在的豐滿中創造出來的便是生產。大半兩性間的關係比人們平素所想的更密切,也許這世界偉大的革新就在於這一點:男人同女人從一切錯誤的感覺與嫌忌裏解放出來,不作爲對立面互相尋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鄰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場去工作,以便簡捷地、嚴肅而忍耐地負擔那放在他們肩上的艱難的“性”。

不要把寂寞與悲哀置於生活之外

親愛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負擔着的世界;至於怎樣稱呼這思考,那就隨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或是對於自己將來的想望,——只是要多多注意從你生命裏出現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圍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內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必須爲它多方工作;並且不要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解釋你對於人們的態度。到底誰向你說,你本來有一個態度呢?——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枯燥的,處處和你相違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惱,我知道,它將要來了。

現在它來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只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都是這樣,向個人盡是無理的要求,盡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於那枯燥的職責的人們的憎惡。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什麼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縱使真有些炫耀着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也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什麼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的中途。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做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向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以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和諧,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兒童中間了,成人們是無所謂的,他們的尊嚴沒有價值。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的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的掠過你的行爲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爲什麼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而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爲你做什麼工作?爲什麼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裏來,要向哪裏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裏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需讓它生病,使它整個的病發作,因爲這纔是進步。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現在你自身內有這麼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個康復者似的自信;你也許同時是這兩個人。並且你還須是看護自己的醫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許多天,醫生除了等候以外,什麼事也不能做。這就是(當你是你的醫生的時候)現在首先必須做的事。

對於自己不要過甚地觀察。不要從對你發生的事物中求得很快的結論,讓它們單純地自生自長吧。不然你就很容易用種種(所謂道德的)譴責回顧你的過去,這些過去自然和你現在遇到的一切很有關係。凡是從你童年的迷途、願望、渴望中在你身內繼續影響着的事,它們並不讓你回憶,供你評判。一個寂寞而孤單的童年的非常情況是這樣艱難,這樣複雜,受到這麼多外來的影響,同時又這樣脫開了一切現實生活的關聯,縱使在童年有罪惡,我們也不該簡捷了當地稱作罪惡。對於許多名稱,必須多多注意;常常只是犯罪的名稱使生命爲之破碎,而不是那無名的、個人的行爲本身,至於這個行爲也許是生活中規定的必要,能被生活輕易接受的。

因爲你把勝利估量得過高,所以你覺得力的消耗如此巨大;勝利並不是你認爲已經完成的“偉大”,縱使你覺得正確;“偉大”是你能夠用一些真的、實在的事物代替欺騙。不然你的勝利也不過是一種道德上的反應,沒有廣大的意義,但是它卻成爲你生活的一個段落。親愛的卡卜斯先生,關於你的生活,我有很多的願望。你還記得嗎,這個生活是怎樣從童年裏出來,向着“偉大”渴望?我看着,它現在又從這些偉大前進,渴望更偉大的事物。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如果我還應該向你說一件事,那麼就是:你不要相信,那試行勸慰你的人是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些有時對你有益的簡單而平靜的幾句話裏。他的生活有許多的辛苦與悲哀,他遠遠地專誠幫助你。不然,他就絕不能找到那幾句話。

藝術是一種生活方式

關於那篇非常細膩而精練的短篇小說《這裏該有薔薇……》,你對於作序者不同的意見實在很對。順便我勸你儘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不然就是乖巧的賣弄筆墨,今天這派得勢,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藝術品都是源於無窮的寂寞,沒有比批評更難望其邊際的了。只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面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相信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的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裏、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纔是藝術的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

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裏,好像永恆總在他們面前,無憂無慮地寂靜而廣大。我天天學習,在我所感謝的痛苦中學習:“忍耐”是一切!

藝術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無論我們怎樣生活,都能不知不覺地爲它準備;每個真實的生活都比那些虛假的、以藝術爲號召的職業跟藝術更爲接近,它們炫耀一種近似的藝術,實際上卻否定了、損傷了藝術的存在,如整個的報章文字、幾乎一切的批評界、四分之三號稱文學和要號稱文學的作品,都是這樣。我很高興,簡捷地說,是因爲你經受了易於陷入的危險,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處無情的現實中。即將來到的一年會使你在這樣的生活裏更爲堅定。

編輯丨+7

圖片來自張夏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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