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阿鍾、偷你牛

作者:阿鍾、偷你牛

辛穎從紐約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北京舞蹈學院的門,毛遂自薦要在那當老師。

她那時候 28 歲,已經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但比起二十出頭更該橫衝直撞、夢比天大的年歲,28 歲的辛穎的確要更自信、更有衝勁,她對着給她開門的張守和老師噼裏啪啦自報家門,對方甚至沒反應過來。

張守和是北京舞蹈學院現代舞中心主任,也是舞蹈學院現代舞學科創始人之一,留校任教二十餘年,曾在多國留學、演出,但從沒聽說過辛穎這號人。

敢貿然去敲門,辛穎自然做好了準備,她那時候早已被瑪莎·葛蘭姆舞團的核心一團正式錄用,再過不久她將會隨團回國演出,成爲舞團在國內推廣的代表。那次演出,舞團帶來了瑪莎·葛蘭姆始於 1930 年代的三部經典原作,辛穎在《深沉的樂曲》中獨挑大樑。

巡演結束後,辛穎正式晉升爲瑪莎·葛蘭姆舞團首席舞者。

這是一份備受矚目的成就,作爲現代舞最早的創始人之一,瑪莎·葛蘭姆創建的舞團被稱爲“美國宗師級現代舞團”。創立至今的 90 多年裏,能晉升到首席的華人舞者屈指可數,而辛穎是中國大陸第一個解鎖這一成就的舞者。

辛穎坐在我們面前,瘦削、高挑,但整個身體充滿了力量感,她說話的時候會習慣性以舞蹈動作來演示、講解,一動起來,手臂上的肌肉立刻顯出線條。

她跳舞已經二十多年了,從五歲開始生活就跟舞蹈緊密相關,那時候別的小孩被逼着上興趣班,總免不了呆滯、掉眼淚,充滿了不情願,只有辛穎上課時總是很開心。她開心,母親也開心,總算給愛活蹦亂跳的女兒找到個合適地方了。

她跟母親生活在東北,每個週末母親都要帶着她去舞蹈班上課。全中國的少兒舞蹈班大概都大同小異,一間教室、一位老師、三四排小朋友,每個小朋友在老師的指令下做動作,不用知道爲什麼,動就行。

辛穎回憶起小時候學舞的這些經歷,腦海裏最先冒出來的就是老師的一句“大汽車剛停下”。雖然不常深究舞蹈背後,但在這種肢體擺動裏,辛穎依然獲得了很多快樂,在母親的督促下,她不斷考級年僅十五歲就考取了南京藝術學院。

15 歲的女孩要去唸大學,做母親的當然開心又不放心,於是母親決定把家從東北搬到南京。在南京的生活跟在東北的沒什麼不同,只是氣候潮溼了一些;大學生活跟以前的日子也沒有太大不同,仍然是練舞、比賽、休息。

沒什麼不同的日子也有結束的時候。四年後 19 歲的辛穎從南京藝術學院畢業,同時獲得了一份去四川綿陽的四川文化藝術學院當老師的機會,19 歲還在跳舞的女孩,下一秒就成了老師,帶着一教室的學生在排練室裏重複她重複過無數遍的日常。

這種日常爲辛穎編織了一個安穩又相對封閉的世界。

綿陽地處四川盆地西北緣,有一條涪江縱貫全市,作爲科技城,在中國城市裏有一些不大不小的認知度,在這裏的生活知乎上有人概括過:“是真的想一輩子在這裏安家 ,城市不大不小、空氣優良、中小學教育資源很不錯、周邊縣市風景也好。”

幾句話就能描繪出舞蹈老師辛穎的一生。更何況,除了穩定的工作,她還有一位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的男朋友,兩人同爲東北老鄉,男友也頗得母親讚許,如果不出意外,辛穎的一生大概就如那幾句話一樣,平穩順遂。

意外發生在一個全國人民都熟知的時刻,2008 年 5 月 12 日。那次震動給整個國家都留下了印記,對辛穎來說,這道印記要更直觀、鮮活、觸動人心。

綿陽市距震中汶川僅一百多公里,地震發生那天,辛穎的母親上山拜佛了。那是一段讓人措手不及並且無法思考的經歷,整片土地的人都處在懵懂又驚慌失措的情緒裏,人們好像被抽進了真空裏,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辛穎想辦法跟母親取得了聯繫,確保安全,那時候綿陽市中心醫院在找志願者,辛穎去了醫院幫忙。親人安好的慶幸還來不及湧起,她看到了更瘡痍的世界。

醫院大廳已經被淹沒了,被擔架、門板和受傷的人羣,從大廳裏過必須得踮着腳尖。辛穎在 CT 室幫忙,有母親帶着孩子來做檢查,小孩的頭被硬物砸到腫脹,整顆頭像礁石一般;有滿身塵土的父親帶着女兒來,檢查的過程中辛穎跟他聊天,問家裏人都還好嗎,對方平靜地回答“還有個孩子,找不到,應該沒了”。

檢查完父親拉着女兒就走,緊緊拽住,“就那時候你什麼都顧不得了,能抓到一個是一個。”

這種巨大的、可觸摸的羣體傷痛在辛穎心裏留下了劃痕。震後重建,辛穎回到學校繼續當老師、跟着舞團到處做答謝演出、準備各類參加比賽的舞蹈,“但心裏就有一股勁,想做點什麼,只是當時想不出來”。

電視裏永遠播着地震新聞、災後新聞;她去參加的比賽、演出裏,舞團永遠跳着慰問災區羣衆、激勵人奮發的舞蹈,以至於她編出的一支青澀、有生命力但慰問意味不那麼重的《青苹時節》在拿獎後也受到質疑:

你們從四川出來的舞團怎麼不做“災後大愛”?

辛穎很想告訴所有人,“正是因爲我們身在其中,經歷過這些,所以才無法一遍又一遍讓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氛圍裏。”

(圖片出處:瑪莎·葛蘭姆舞團劇照)

跑了一年多這種充滿形式感的演出,辛穎感受到她對一些新的、不一樣的事物的渴望。她想起大學的時候,有一位北京舞蹈學院的老師來教授現代舞課程,課上老師只教發力點、肌肉收縮和身體鬆弛等,動作則完全讓學生用情緒自由發揮。

那是辛穎第一次接觸到現代舞,第一感覺就是酷,原來比起從小學到大的柔美中國舞還可以有酷的舞蹈。現在,她想起了那種感覺,那種自由支配自己身體,感受到其中迸發出力量的感覺,她想起了老師講現代舞歷史時提起的那個名字,“瑪莎·葛蘭姆”。

她知道她要去做點什麼了。

四川文化藝術學院的領導是好領導,或者說,他們也被震醒了。

辛穎去領導辦公室提出想出國學習的時候,其實自己都沒太搞明白,具體去哪、學什麼,領導問起來,她也只能先回答“去美國,學現代舞,那裏有最頂級的瑪莎·葛蘭姆舞團”,沒想到對方聽完很痛快就答應了,“你能申得上,就去。”

“我當時當真了”,花了半年時間,辛穎聯繫瑪莎·葛蘭姆舞蹈學院、遞交各種申請資料、準備簽證,瞞着母親和男友搞定了一切。那時一切都還在重建,一個三四線城市沒有名氣的學校,願意送一位普通教師出國學習,這種機會只有一次。

但母親並不能理解這個機會的珍貴,她甚至不認爲這是一個機會。在跟女兒二十多年的相處裏,母親的人生跟女兒是綁定的,她們從東北搬到南京,再從南京來到四川的這座城市,看着女兒長大、成爲老師、交了男朋友,生活軌跡本來應該這樣繼續順延。

(瑪莎·葛蘭姆在舞蹈房教授學生們舞蹈動作)

就在生活逐漸恢復秩序,女兒可以跟男朋友談婚論嫁的階段,她突然說要去美國學跳舞,還是去跳她根本沒聽過的舞。瑪莎·葛蘭姆即便再有名氣,在辛穎的母親這裏都是 0,她無法同意女兒的這個決定。

但辛穎並不打算回頭,她跟母親因爲這件事發生過很多爭吵,兩個人僵持不下,學校已經開會同意讓她去美國,第一年的學費也承諾會負擔,辛穎想着,用緩兵之計,告訴母親自己只呆一年。

(攝影:Jacob Jonas)

她終於如願出國了,以“結了婚再走”爲代價。

2010 年,辛穎在紐約。語言不通、飲食差異、沒有朋友、想家……這些都還能忍受,更大的打擊來自於學業上。因爲語言不通,辛穎每堂課都只能聽個大概,後來分級考試她被分到了 0 級,上課的時候老師教動作,她怎麼也做不對,只能長時間泡在舞蹈室裏。

對自己專業能力質疑的同時,辛穎還面對來自家人的壓力。紐約跟國內的時差正好 12 個小時,白天在學院練舞精疲力盡,晚上回家還要面對母親的催促和追問,“不聽話、亂來、沒前途”這樣的指責時不時會出現。

最大的爭吵爆發在第二年,那一年辛穎考上了瑪莎·葛蘭姆舞團二團,並且拿下了獎學金,這意味着她可以繼續在美國學習。她打電話回家,電話那頭的母親情緒崩盤了,勸到最後母親整個人失控,接連質問她“是不是就要跟我作對!”

更讓母親無法接受的事辛穎沒有說,她想結束自己與丈夫的婚姻關係。

“我那時候根本不懂愛情,在舞團裏跳舞,紅色、黃色、白色,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的情感狀態,熱烈的、雀躍的、純潔的,我都體會不到。”到紐約半年後,辛穎就有了想結束這段關係的念頭,但她始終沒有說出口。

長久以來跟母親相依爲命,在舞蹈世界裏成長,她其實很少關注自我,來到紐約開始獨自生活求學後,辛穎才感受到了變化。

周遭的西方價值觀衝擊着她,雖然老師給她支招,讓她告訴母親“我很愛你,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在她看來是與東方傳統格格不入的處理方式,但她也不可避免有了這種意識。

離家愈遠,辛穎反而有了對抗的勇氣。兩年後,她跟丈夫結束了這段婚姻。

紅色代表熱烈、黃色代表雀躍、白色代表純潔……那支舞叫《天使遊戲》。辛穎拿到了紅色天使的角色,從這個角色開始,與她對自身思考認知一起成長的還有她的專業能力,到 15 年舞團回國巡演的時候,辛穎已經能夠在《深沉的樂曲》裏獨挑大樑了。

這支舞是瑪莎·葛蘭姆 1930 年代的作品,那次巡演舞團帶了三支經典原作,在國內的演出頗受矚目。辛穎在臺上跳,母親在下面看,演出結束各家報道紛湧而至,母親看到女兒的名字跟那些眼熟的舞蹈家沈培藝、楊麗萍放在一起,隱隱約約意識到“女兒的決定好像是對的”。

(辛穎在雅各布之枕舞蹈節上表演《悲歌》,攝影:Chris Jones)

與母親的和解來得很自然,巡演結束後回到紐約,辛穎正式被提升爲瑪莎·葛蘭姆舞團的首席。

距離她到美國已經過了五年,辛穎在而立之年長成了。升爲首席的第二年,辛穎與在北京相識的愛人結婚,《青苹時節》的那顆青澀果實終於遙遙落地,她懂得了各種顏色的滋味。

但人的成長並不會就此停滯,首席在一個舞團裏彷彿是金字塔尖的存在,曾經在瑪莎·葛蘭舞團裏跳到首席的舞者也無法在技藝或舞蹈這件事本身上更進一步,辛穎有了新的問題,“人生是條很長的路,在這之後,我辛穎又是誰?”

這一次她有比當年更明確的答案,瑪莎·葛蘭姆技術和現代舞在國內的認知度並不高,但這一鼓勵舞者感受內心情緒、充盈滿生命力的舞蹈值得被更多人認識,而國內專門教授瑪莎·葛蘭姆技術的人並不多。

在國外的時候,辛穎明白自己的文化背景和舞蹈訓練背景和別人都不一樣,“這也就是爲什麼我可以成爲和別人不一樣的舞者”,回到國內,她也不由會問“我到底是誰,我的風格是什麼,我除了提供葛蘭姆技術和精神之外還能有什麼?”

(辛穎出席中美建交40週年活動照片)

敲開北舞的門只是第一步,從 13 年之後,她就成爲了北京舞蹈學院的客座教授,每次回來都會到北舞上課;在上海她開辦大師班與訓練營,有邀請她參加關於現代舞活動的,她都認真對待。

在北京、上海這些有現代舞學科基礎的地方,辛穎對瑪莎·葛蘭姆技術的推進還不算難,只是時常會遇到“這個技術是不是老了?”這樣的質疑,更難的地方在她回到老單位任教以後。

出於對感恩、回饋,也出於推廣現代舞的心理,辛穎回到老學校,在當地舞者反對與不理解中組建了一個現代舞團,每一個來跳舞的人都會問她,“學了這個舞蹈也不知道以後能做什麼,爲什麼要學?”說得直接一點,開培訓班也沒人來。

辛穎只能一次次溝通,讓對方理解現代舞與中國傳統舞蹈的區別、解開人們的誤解。

在藝術教育和鑑賞基礎薄弱的國內,試圖讓已經學成定型的舞者理解現代舞與人的內心、情緒、生命力產生的關聯有多麼美妙,這件事並不容易,但正好,做這件事能讓辛穎與現代舞繼續相處下去,繼續產生關係。

她身上的力量感來自於此。

那天直到結束,我們都沒有意識到眼前這位說到興起還會現場演示動作(收縮、後轉、伸展)的女士已有身孕,面前的這個人彷彿與這些動作被糅合在了一起,像窗外呼呼閃動的樹葉一樣,隨風吹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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