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海的女兒——最終，這不是悲劇，而是喜劇

摘要：後來，小人魚只有殺死王子才能換回三百年生命，否則太陽出來時她就要變成泡沫。”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贏得了人的愛情。

《海的女兒》講的是一個生活在海底的小美人魚渴望得到永生不滅的靈魂的故事。老祖母對她說，只有跟心愛的人結婚，她才能得到不滅的靈魂。爲此，她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嗓音，只求能跟她救過又愛上的王子結婚。然而，王子跟一位遠方的公主結婚了。後來，小人魚只有殺死王子才能換回三百年生命，否則太陽出來時她就要變成泡沫。最後，她扔掉尖刀，跳入了大海……她真變成泡沫了嗎？

在遙遠的大海上，海水是那樣藍，像最美的矢車菊，又那樣清，像最純的水晶。住在海底的海王喪妻好多年了，他年邁的母親爲他操持家務。她是一個非常聰明能幹的老婦人。她非常愛那些小海公主，就是她的六個孫女，一個個都非常美麗，而最小的那個是最美麗的，她的肌膚嬌嫩得像是玫瑰花瓣，她的眼睛藍得像最深的海水。不過，跟其他公主一樣，她沒有腿，她的下半截身子是一條魚尾巴。

最年幼的公主最喜歡聽老祖母講大海上面人類世界的事情。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講給她聽，什麼船隻啦，城市啦，人啦，牲畜啦等等。她特別愛聽的是陸地上的花朵會散發出芳香，而海底下的花卻什麼香味都沒有；地上的森林是綠色的，樹林裏還有會嘰嘰喳喳唱歌的“魚兒”。

“等你到了十五歲，”老祖母說，“你就可以浮上海面，在月光下坐在礁石上，看看那些從你身邊過去的大船，你還可以看到森林和城市。”

小公主還要足足等上五個年頭，才能從海底浮上來看看這個世界。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開着的窗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魚兒揮動它們的尾巴和魚翅。她還看到月亮和星星。有時候，一團烏雲從月亮和星星底下飄過，遮住了整個天空，她知道那準是有條鯨魚或一艘載了人的大船從她頭頂經過。船上的乘客決不會想到在他們船底下的深海里，有一條小美人魚正朝着他們的船底伸出雪白的雙手。

這些姊妹當中，隨便哪一位只要第一次升到海面上，總會看到很多新鮮和美麗的東西，然後興高采烈地回來說給妹妹聽，小美人魚聽得最爲出神。姐姐們都已經是大人了，可以隨便去她們喜歡的地方，海上的世界也就不太能引起她們的興趣了。她們都渴望回家。不久她們就說：出門在外哪有在家快活！

小美人魚終於到了十五歲！

當她把頭伸出海面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緋紅和金黃的晚霞交相輝映。海面平靜，那兒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掛了一張帆，因爲沒有一絲風在吹動。空中有音樂，也有歌聲。天色越來越暗，各種各樣的燈籠一齊亮起來了。小人魚向船艙的窗口游去。每當海浪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可以透過像鏡子一樣發亮的玻璃窗，看見裏面站着許多服裝華麗的男子，但他們之中最英俊的是那個有一對大黑眼珠的王子，他大概十六歲。今天是他的生日。水手們在甲板上跳着舞。

夜已深，但小人魚沒辦法把目光從那艘船和這位英俊的王子身上移開。浪濤大起來了，天上烏雲密佈，遠處已經閃起了電光。可怕的風暴來了！水手們都收了帆。大船任憑大風擺佈，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搖搖晃晃向前疾駛。不久，船桅折斷了。船開始傾斜，水向艙裏湧了進來。她特別注意那位王子。當船裂開、向海的深處下沉時，她看見了他。她很高興，因爲他要落到她這兒來了。可她又記起人類是不能生活在水裏的。不行，不能讓他死，說什麼也不能！於是，她從船的殘骸和船上散落的雜物中間遊了過去，一點也沒想到它們可能會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裏，接着又在浪濤中高高地浮出來，最後她終於來到了王子身邊。要不是小人魚及時趕到，他一定會被淹死的。她把他的頭托出水面，讓浪濤帶着她和他，隨便飄流到什麼地方去。

天亮的時候，風暴過去了。她把他放到沙灘上，讓溫暖的陽光照着他。從一幢雄偉的白色建築物中響起了鐘聲，有許多年輕女子穿過花園走出來。小人魚遠遠地向海裏游去。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她似乎非常喫驚，不過很快她找來了許多人。小人魚看到王子漸漸甦醒過來，向周圍的人露出笑容。可他卻沒有對她露出微笑的表情。當然，他一點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很難過。當他被抬進那幢高大的房子裏去的時候，她就悲哀地跳進海里，回到她父親的宮殿裏去了。

“如果人類不淹死的話，”小人魚問她的老祖母，“他們會永遠活下去嗎？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住在海里的人一樣死去？”

“一點也不錯，”老祖母說，“他們也會死的。他們的生命甚至比我們還要短呢。我們可以活到三百歲，不過我們的生命結束時，就變成水上的泡沫。我們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我們死後就再也沒有生命了。我們像綠色的燈心草一樣，只要一割斷，就再也綠不起來了！相反地，人類有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哪怕身體變成塵土，靈魂還是活的。”

“爲什麼我們不能有一個不滅的靈魂呢？”小人魚悲哀地問，“只要能夠變成人，進入靈魂所在的天國，哪怕只活一天，我也寧願少活三百年。”

“不許胡思亂想！”老祖母說，“比起上面的人類來，我們在這兒的生活幸福美好得多！”

“那麼我就只有死去，變成泡沫在水上漂了。我再也不能聽見浪濤的音樂，再也不能看見美麗的花朵和鮮紅的太陽了！難道我沒有辦法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嗎？”

“沒有！”老祖母說，“除非一個人愛你，愛到把你看得比父母還重要，把他全部心思和愛情都放在你身上。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手裏，這個人立下誓言對你永生永世忠貞不渝，那麼他的靈魂纔會飛進你的軀體，你才能分享到人類的幸福。但這類事情是永遠不會有的！他們哪裏懂什麼是美，他們下身長着兩根棍子，他們管這兩根棍子叫‘兩條腿’。”

小人魚嘆了一口氣，悲哀地望着自己的魚尾巴。

當姐姐們正在宮殿裏跳舞的時候，小人魚走出花園，向一個掀起泡沫的漩渦走去，大海女巫就住在漩渦後面。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女巫說，“你太傻了！你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不過這隻會給你帶來不幸和痛苦，我可愛的公主。你想去掉你的魚尾巴，生出兩根棍子，能像人一樣走路。你想讓那個王子愛上你，你得到他，也好得到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你來得正是時候，明天太陽出來以後，我就沒有辦法幫你了，只有等一年再說。我可以煎一服藥給你喝。你帶着這服藥，在太陽出來以前，趕快遊向陸地，坐在海灘上，把這服藥喫掉，你的尾巴就會分成兩半，收縮成人的腿。可是這是很痛苦的，你邁出的每一步，都會覺得像踩在刀尖上一樣疼痛，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要是你能忍受得住這樣的痛苦，那麼我就幫助你。”

“好吧，我能忍得住，”小人魚用顫抖的聲音說。她想到了王子和永生不滅的靈魂。

“可是要記住，”女巫說，“你一旦變成了人，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愛你並勝過自己的父母，假如牧師沒有把你們的手放到一起結成夫婦，那麼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在他跟別人結婚後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碎裂，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魚說，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

“但你還得給我酬謝！”女巫說，“我要你的嗓音。”

“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走了，”小人魚說，“我還剩下什麼呢？”

“你還有美麗的身材、輕盈的步子和富於表情的眼睛呀。伸出你小小的舌頭來吧，我把它割下來作爲報酬，你也可以得到這服強烈的藥劑。”

“就這麼說定了。”小人魚說。

她的舌頭被割掉了。她拿着藥，游到王子的宮殿那裏。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小人魚喝下那服有魔力的藥劑。她馬上覺得好像有一柄兩面都很快的刀子劈開了她纖細的身體。她昏倒了，好像死了一樣。當太陽照到海上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她感到一陣劇痛。那位年輕英俊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深黑的眼珠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這時她發現她的魚尾巴已經沒有了，但卻獲得了一雙雪白纖細、修長美麗的腿。可是她沒有穿衣服，所以她用濃密的長頭髮來掩住自己的身體。王子問她是誰，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她用深藍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爲她現在已經不會講話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領進宮殿裏去。正如女巫之前跟她講過的一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像在針尖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願忍受這種痛苦。她搭着王子的手，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王子和其他的人望着她文雅輕盈的步子，都感到驚奇。

在王子的宮殿裏，當夜裏大家都睡了以後，她就向那寬大的臺階走去。爲了使她那雙發燒的腳得到一點清涼，她就站在冰涼的海水裏。這時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們。

王子一天比一天愛她。他像愛一個心愛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要把她娶爲王后，然而她必須做他的妻子，否則她就不能得到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而且會在他結婚的頭一個早上，變成海上的泡沫。

現在大家都在傳說王子快要結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鄰國國王的女兒。因爲這個緣故，他準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對她說，“我得去看一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作爲未婚妻帶回來！我不會愛她的。”於是他吻了她鮮紅的嘴脣，撫摸着她的長頭髮，把他的頭貼到她的心上，弄得這顆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來了。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了鄰國壯麗都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號角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士兵們也拿着飄揚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場宴會。舞會和晚會在輪流地舉行着，可是公主還沒有出現。人們說她在一個遙遠的修院裏受教育，學習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後她終於來了。“就是你！”王子說，“當我像一具死屍似的躺在岸上的時候，救活我的就是你！”於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緊緊地抱在懷裏。“啊，我太幸福了！”他對小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希望得到最好的東西，現在終於成爲事實了。你會爲我的幸福高興吧，因爲你是所有人中最喜歡我的一個人呀！”小人魚吻了一下他的手。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後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毀滅，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教堂的鐘聲都響起來了。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來接受牧師的祝福。

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風兒在鼓着船帆。船在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着，沒有一點兒顛簸。當暮色漸漸變濃的時候，彩色的燈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上海面時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於是她也跳起舞來，旋轉着，飛翔着，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般美麗。鋒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覺得疼痛，因爲她的心比這痛上百倍千倍。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晚看他。爲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失去了她美麗的聲音，每天忍受着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晚能和他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也是她最後一次欣賞美麗的大海和星空。明天早上，她將化作泡沫漂浮在那沒有思想和夢境的夜空，將永遠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

深夜以後，船上很安靜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向東方凝望，等待着晨曦出現，她知道，頭一道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姐姐們從波濤中浮出來了，她們說：“我們已經把頭髮交給了那個女巫，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夜不致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麼鋒利！在太陽沒出來之前，你得把它刺進那個王子的心。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的時候，你的雙腳將會又合到一起，成爲一條魚尾，你就可以恢復人魚的原形，就可以回到我們這裏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鹹澀泡沫以前，你還可以活上三百年。快動手吧！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我們的老祖母悲傷得連她的白髮都脫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髮在女巫的剪刀下落掉了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後，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必然滅亡。”

小人魚掀開帳篷上紫色的簾子，看見那位美麗的新嫁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裏睡着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向天空凝視，紅色的晨曦越來越亮了。她看了尖刀一眼，又把眼睛轉向了王子。王子正在夢中喃喃地念着新娘的名字。他心中只有她！刀子在小人魚手裏發抖。她把刀子遠遠地向浪花裏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王子，然後就從船上跳進了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泡沫。

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魚並沒有覺得自己在死去。她看到光明的太陽，看到在她上面飛着的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雲彩。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麼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它們只是憑着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要到哪裏去呢？”她問道。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贏得了人的愛情。她永恆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恆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爲創造出一個靈魂，我們向炎熱的國度飛去，在那兒，散佈病疫的空氣在傷害着人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在空中傳播花香，我們也可以散佈健康和愉快的情緒。三百年以後，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恆的幸福了。你經歷了艱辛，忍受了苦難，你已經昇華到天空的世界裏來了。現在你也可以行善三百年，爲自己創造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明亮的雙手，她第一次感到要流眼淚。

“再過三百年，我們就可以升入上帝的天國！”她說。

“我們也許不必等那麼久，”一個天空的兒女說，“我們無形無影地飛到人類的屋子裏去，那裏面住着一些孩子。凡是在一天裏，我們能遇見一個好孩子，他給他父母帶來快樂、值得他父母愛他，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的考驗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他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是，我們看到一個頑劣的孩子，不得不傷心地哭泣的時候，每一顆眼淚就要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