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同时大家，为什么钱钟书一生都极少提及鲁迅？有什么隐情？

摘要：鲁迅与钱锺书。可以说，1949年之后，大陆中国名文化人中，绝口不提鲁迅的，钱锺书是极少的例外。

鲁迅与钱锺书，是并世的文化大家。但是他们之间，相差三十岁，是两代人。当钱锺书在文坛学界崭露头角之时，鲁迅已经病逝，据现有材料，他们终生不曾相识,当然也更谈不上把臂而谈的机会了。

鲁迅与钱锺书

1936年前后，鲁迅去世时，钱锺书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正留学在外，也未曾正式出版任何著作，其名气只在清华小圈子内流传，鲁迅是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都是未知数。但对钱锺书而言，鲁迅的大名，倒是自小就如雷贯耳的。

只是，钱氏后半生都生活在“独尊鲁迅”的环境之中，生平又好臧否人物，却对鲁翁几乎置若罔闻，不议不论，当不存在一般，倒是足以让人生怪的。他一生语及鲁迅的次数,以我寡陋所知,见诸文字材料的只有三四次，都是或私下谈话的一语带过，或代公家发言的念稿而已。正式论及的，可说未曾有过。

高手过招，乐当吃瓜群众

可以说，1949年之后，大陆中国名文化人中，绝口不提鲁迅的，钱锺书是极少的例外。钱锺书的忽视，到底是一个莫之致而致的习惯问题，还是取瑟而歌的别有深意，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就我个人体会而言，这本身是不构成疑惑的。我想，这个问题之所以会出现，会引起注意，多少是因为对钱锺书为人的隔膜所致。以钱氏之生平性情，甚少提及鲁迅本就是极其正常的。

民国文人恩怨交缠的群像

钱锺书一生，虽然在私下对着熟人会口无遮拦，但以他一空四海的眼界、岳峙云起的自负，对同世之人，基本上都不感冒，在正式的场合、发表的文字中几乎都闭口不谈，熟视无睹。不说鲁迅了，我们现在所追捧的那些名公巨子，诸如陈寅恪、冯友兰、金岳霖等等，本都是一个圈子中人，看传记材料，都对他极其看重。可是他对这些人，几乎都看不上眼，生活中也懒得搭理，心胸所向，始终是历史上的人物。这是一种尚友古人的自我期许。

他幼年时，其父钱基博就告诫他，“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 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他以后志行，确实不忘父训，“可谓孝矣”。所以，他的《谈艺录》、《管锥编》引用书籍近万部，涉及到的人物之多也如“录鬼簿”，但绝少有“活人”的身影。据傅璇琮在《缅怀钱钟书先生》记述，1984年钱氏曾对他说：“拙著四二八页借大著增重，又四一六页称吕诚之遗著，道及时贤，唯此两处”，就是说以《管锥编》之囊括万象，谈到现代人物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为吕思勉，一为傅公。

钱氏《管锥编》，起笔于1960年代，1970年代末后陆续问世

这是钱锺书的心高气傲处。他的一生，绝少有行迹密迩的私交，对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总体态度也是轻视的，几乎懒得一提。偶尔有几个人被点名，要么就是私下闲谈开开玩笑，要么就是机锋中寓有深意。比如，他感谢周振甫，确实是因为周对为他的著作编辑花费了很多心力；比如，对钱仲联的批评，大概心理上就是觉得“我是看得上你才批评你”；再比如，那个年代的文人，不管是身不由已，还是乐于拍马，但有言说必引圣言以自重，唯独钱氏，我们只在《宋诗选注》序中看到他为过关敷衍一句带过，其人之清白与干净，彼时几乎绝无仅有。

钱钟书与杨绛

这是一个自觉的选择。没有提及鲁迅，在我们看来，是一个问题。但是，在他本人心中，大概也从来没觉得这算得上是一个事情吧。揣想那心态，无非就是：历史上比鲁迅牛的人多得是，我都懒得说，我自己也不输给你，干嘛非得提你？

另外，从钱锺书所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对于鲁迅为人为文，他也似乎并不看重。甚至隐隐有抵触，但又非浅薄的“文人相轻”四字就能打发解释。

鲁迅纪念会

这个问题，早年名学者谢泳先生也有辨析。据谢泳的考证，钱氏在早期的文章中，虽未直接点名，但也是频频针对鲁迅“放冷箭”的。谢先生说，解读此中的关系，是了解钱钟书的一个角度，也是探测现代某种类型文化人的一个视角。

我的感想，以钱锺书博涵且专业的学者立场看来，鲁迅的学问识见，也许不但不会让他惊奇，而且是不可以信据的。比如，李国涛《钱钟书文涉鲁迅》一文中提到，1940年代，钱钟书写《小说识小》，谈到《儒林外史》时，批评说“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这个“近人”是隐含胡适与鲁迅，且更多剑指鲁迅；1956年何其芳发表《论阿Q》，对鲁迅小说中的人物评价提出异议，受到众人非难，但钱氏却是赞成者，并举大量例子提出所谓“阿Q精神”塑造平淡无奇，在古今中外的大量作品中都能找到；他生前未公刊的《容安馆札记》第84则中，对于鲁迅所主张的直译的翻译论，相当的不以为然。

谢泳，现代文史研究名家

不仅学问指摘，对于鲁迅赖以成名的文学创作，他也意觉未惬。据水晶《侍钱“抛书”杂记——两晤钱钟书先生》一文，1979年钱氏访美，曾回应提问者说，“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 ‘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Curtailed)才好”，皮里阳秋，贬义明显。可以说，鲁迅的学问、文章，他没有称赞过。

即便是鲁迅的为人，他都是不甚欣赏的。现在能找到的两处材料，全部都是旁敲侧击的负面看法。一次，在1985年4月26日回复时任香港《广角镜》杂志社总编辑李国强的信件中，他公开提到，“三年前鲁迅纪念时出版之传记，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间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国内外皆有私议而无声言者”，谢泳说这是对鲁迅婚姻的“暗讽”。另外一则，见于李锐《黎澍十年祭》一文，说钱公曾比较鲁迅与胡适人品之优劣，说“鲁迅那样批胡骂胡,且狠挖苦,但鲁迅生前,胡适从来没有讲过鲁迅半个不字”。从这些陈年文字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看到，钱氏但凡谈及鲁迅，都无恕语，且颇致微辞。

钱钟书清华毕业证，1933年前后

他唯一一次公开称颂鲁迅，是在1986年10月9日社科院“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上。那次，他不得已作为院方长官所致开幕词，称“鲁迅是个伟人,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越多”，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官方代言,是应酬敷衍,并不能视为他自己的心声。

我们还可以说，钱锺书尽可能地避谈鲁迅，而且对他没有好感，原因除了彼此的人生旨趣确实大相径庭不相为谋之外，应该也是有不便言明的私人恩怨掺杂其间的。

钱钟书读书笔记手稿

如上所述，因为年岁差距、生活范围不同等原因，钱鲁之间的生命轨迹不曾真的交会过。但是，他们本身都是文化界名人，家庭亲属都非泛泛之辈，又都集中在京沪两地，要在生活中全无干系瓜葛，反倒是不容易的。而且，因为鲁迅的大名与好斗，钱锺书的至亲都曾和鲁迅闹过不开森。校订其事实，勘察其情伪，这多少是会影响到他对鲁迅的看法的。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和鲁迅有过小插曲的小笔仗，互不服气。钱基博是个方正的国学者，但对彼时的“当代新文学”也非常关注，在写作《现代中国文学史》及一些文章时，专门谈过鲁迅，对其人其文持否定意见，称“树人所著，只有过去回忆，而不知建设将来，只见小己愤慨，而不图福利民众，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尝有民众耶”。鲁迅是在意这个意见的，在1934年的《准风月谈》的后记中，专门贴了一篇《钱基博之论鲁迅》“立此存照”，以示不平之意。我们都知道，钱钟书的早期文学与价值观念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家学”，钱基博的鄙薄态度不可能不会影响到他。

鲁迅与死对头杨荫榆——杨绛三姑、1938年死在日军屠刀之下

更为重要的是，钱锺书的爱妻杨绛女士的亲姑姑杨荫榆与鲁迅是死敌。1932年前后，是钱、杨在清华结识并堕入爱河的时间段，而恰在此时，也是著名的“女师大风潮”余音未歇之时。当时的杨荫榆和部分学生起了纷争，校内展开“驱杨运动”，作为教员的鲁迅是学生幕后的支持者，杨荫榆连遭鲁迅作文痛骂，以“上海洋场上恶虔婆”在史上留名。

对于此事，杨绛至老犹耿耿于怀，晚年写《回忆我的姑母》，照样不提及鲁迅，但春秋笔法式地写道，“1924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 ，言辞克制，可为姑母打抱不平，对鲁迅隐然贬斥的情绪，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