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酸湯長面賦

安 傑

南人好食米,北人則更喜歡喫麪。北方的面也各地不同,差別頗大。酸湯細長面是靈臺第一大衆化風味名喫,凡是來靈臺的人,無人不喫,無人不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人來考察鍼灸祖師皇甫謐的家世,三天裏喫了九頓,學會了一句靈臺話:“酸湯細長面,真棒!”省城蘭州來的專家探訪唐代名相牛僧孺的遺蹟,也不忘品嚐酸湯長面,有研究民俗的專家並將之列爲靈臺食文化的精華之一。外地人到靈臺,喫上一頓回去四處宣傳,曾經有這樣的歌謠:“下到鍋裏蓮花轉,挑上筷子一條線。走過七州與八縣,沒喫過這麼好的面”。聽者以後有機會到此,便把喫酸湯長面當作酣暢痛快的享受,走了又大加鼓吹,名氣更大。靈臺人卻對此頗爲驚訝:這些洋人、城裏人,怎麼就希罕咱這涎水面?心底十分自豪起來,就有好事者編曲填詞,用“道情”的方式演唱道:滿村酸湯麪,到處端碗人!

“滿村酸湯麪”的確道出靈臺細長面的一大特徵:家家戶戶總以喫酸湯麪爲最高享受,深受人們喜好。“到處端碗人”雖稍嫌誇張,但卻十分符合靈臺人喫麪的習慣:圪蹴在窗前石碾盤上,蹲在掃得淨如擀麪案的院子裏,或伸頸喝湯、或歪脖喫麪,滿臉紅光,額上冒汗,嘴裏呼嚕、出溜、啊——喫麪呼嚕,喝湯出溜,酸、辣而不自禁,便會“啊”出聲來。

外地人來靈臺,接風洗塵必定少不了酸湯細長面。先擺上兩個小小的精緻的菜碟,一碟盛蒜瓣,一碟是油炸辣子,紅者血紅,白者玉白,十分樸素鮮亮。端上來,細長的麪條折摺疊疊,十分整齊。面在湯裏飄逸,湯在面底盪漾,綴了一簇綠得滴翠的菜料,遠遠地便有香氣撲入鼻孔。這面有個講究:一紅二白三清四綠。辣子油要紅、長麪條要白、湯必須清而爽,點綴的菜料則十分的綠和翠。那長長的麪條特別柔韌,咀嚼起來口感絕好,而韻味悠長;那清清的湯水十分澀辣,汪汪的,酸酸的,喝一口令人全身酣暢淋漓,毛孔頓張,渾不知此身誰有也。於是丟了面子,忘了尊嚴,一頓狼吞虎嚥。喫完了覺得不好意思。四顧一看,大家原來是同一種樣子。面是精品佳制,喫麪也是一種藝術。湯多而面少,挾得多了,一筷子將面整個挑起,如饕餮者用事,不免十分尷尬;挾得少了,長長的麪條——靈臺人形容面長,說要“架着梯子撈”——難以挾斷,一時又吸不進口,同樣叫人窘迫。須得不多不少,纔好享用。外地人初來,不懂喫麪技巧,喫光了面,喝完了湯,湯多面少,面沒喫飽,湯已經喝脹——若在飯館裏,只好草草了事。倘若在人家,主人便會說面喫了、湯留下,客人才恍然大悟。前些年,靈臺人生活困難,爲了節約,留下的湯又倒回鍋裏,二次再添,因此有了渾名:涎水面。現在日子好了,靈臺人也有了講衛生的習慣,留下的湯自然就倒掉。如今城裏人喫慣了山珍海味,終於返璞歸真懷念起五穀雜糧,喫手工面成了一種時髦的追求。

我是靈臺土著,母親又是做面的好手,因此常常能目睹做長面的全過程。靈臺女子十三四歲便要學習做長面,人看一個女子本事大小,便要看面做得如何。這面做起來講竅“揉、醒、擀、犁”四字訣。做酸湯長面要用麥粒中最精華的部分,俗稱“飛籮面”,和麪要放適量的食鹼,在沒有食鹼之前,女人們會把秋季收割回來的蕎麥稈晾乾燒成灰儲藏起來,和麪時候化成水調入面中。和好的面要倒扣在瓷盆中放置一會兒,謂之醒面,醒過的面韌性由此而增加。醒好的面須得十分邁力地揉,靈臺人謂最重的力氣活是:男人起牛糞女人揉長面,又說: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前一句當然不對,但後一句卻是真切不過了,可見費力之大。揉好的面倒扣在盆底,放置一小時許,謂之“醒”,面的韌性因此增加。擀麪的木杖,年長日久,光豔晶亮,面在一收一攏之間便薄了許多。女人們常常舉重若輕,瀟灑嫺熟,叫人歎服。最後一道工序是切,靈臺人謂之“犁”,講究眼到、心到、手到,寬窄相等,粗細合適,實在是做女人的一大考驗。一碗酸湯麪做成,情在其中,意在其中,韻也在其中了。如今社會進步,發明了壓面機,省了許多工序,很大程度解放了女人的勞動。壓面機做出的面就叫“機械面”,爲了區別,人們就把酸湯喫麪叫做“手工面”。無論怎樣做出的面,湯都是一樣,喫起來各有滋味。常喫機械面,會感覺腸胃難受,但手工面不管怎麼喫,都不會覺得膩歪,沒有任何不適,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大奇事。

酸湯長面如此被靈臺人看重,漸漸地便成了文化,有了人文意蘊。親戚朋友登門,喫的是“迎客面”,老人過壽,喫的是“長壽麪”,男子結婚,全家人要喫新娘做的面,謂之“試刀面”,其實是在考驗新娘的廚藝。最隆重的要數大年之夜,與許多地區年夜飯喫湯圓和餃子不同,我家鄉靈臺的人喫的是長面,面一出鍋,先要盛上一小碗敬獻給竈王爺,讓竈王爺保佑一家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同時還要在堂屋先人的牌位前進獻3小碗,也讓先輩們可以分享,最後一家人圍起來團團圓圓喫麪。想想真是不錯,過了一年,增了一歲,以此寓意家人不斷幸福下去,祈福家中老少“健康長壽”,而正月初七是古老相傳的“人日”,喫的長面叫“拉魂面”,祈禱的是家家戶戶人人平平安安。我想,故鄉的長面,可彎可繞可長可直,可細如龍鬚窄如韭葉寬如皮帶,可以喫乾的、湯的,也可以喫熱的、涼的,變幻遠遠超乎七十二般,正是與女人做面時候的專注分不開,宛如女人細膩慎密的性情;而麪食面相粗糙、質樸,簡直就是耿直豪爽粗線條的北方男子漢,是在是有這樣的人才有了這樣的面啊。如今,許多民俗正以看不見的速度在飛快消失,酸湯長面成了爲數不多能夠傳承下去的民俗文化。風雨歲月,酸湯長面寄託着靈臺人的一種姿態,一種親近,一種無言的交流,無名的興奮,甚至還有一點宗教感——其實,這就是一種深切的鄉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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