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貓三

1987年全明星賽羣星璀璨，黑白雙雄風韻猶存，24歲的邁克爾-喬丹是當屆票王，另外則是那些足以令人戰慄的名字：摩西-馬龍、朱利葉斯-歐文、查爾斯-巴克利、伊賽亞-托馬斯、賈巴爾、奧拉朱旺……和如今的全明星三分扣籃練習賽相比，彼時兩隊雖然一共轟下了303分，但仍出現了63次犯規和91次罰球，以及1個加時。最終砍下全場最高34分的錢伯斯捧起MVP獎盃，CBS主持人在頒獎時說：“在今天，世界上最偉大的籃球運動員，就是湯姆-錢伯斯！”

和後來被冠以“最偉大的”那些球員相比，錢伯斯並不知道，他成爲了歷史上第一個世界級的“最偉大的籃球運動員”，因爲遠隔重洋之外的中國，也有大量的觀衆通過央視的錄播看到了這場比賽。

33年後，全明星賽如期舉行，當年舉辦全明星賽的西雅圖已經不再擁有一支NBA球隊，當年比賽中登場的球員悉數入選名人堂，只有一個例外，正是錢伯斯，而摩西-馬龍則在2015年便與世長辭。

另一點變化，這一次全明星賽無緣在央視與更多觀衆見面。

禍起2019年秋天。

誰也沒有想到NBA會在中國被關進速凍冷櫃，10月初，一切還是繁花似錦時蒸蒸日上，中國行的球星一日多似一日，通過社交媒體發佈的照片裏，大大小小球星背後的廣角照片中，滿滿當當中國球迷熱切的目光讓全世界知道這項運動在這裏有多受歡迎。

然而人多半如此，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5號一聲驚雷，三十載多少人傾心營造毀於一旦，趕來斡旋的蕭華總裁在上海MSG中心裏聽着詹姆斯的咆哮，想必也能聽見身後大廈無聲崩塌。

前任總裁斯特恩在後來的採訪中依然表達了對自己親手扶正的蕭華的支持，老頭兒兩個月後便撒手人寰。逝者長已矣，生者且偷生，本賽季聯盟在兩大轉播商ESPN和TNT電視臺收視率均下滑兩成以上，斯特恩已無暇顧及。

在全明星賽前的記者發佈會上，比起眼前的話筒，總裁蕭華看起來更需要一個呼吸機，他變得磕磕巴巴，舌頭打結：

“……NBA因爲此事收到的損失不會超過4億美元”

“我相信會有一天中國中央電視臺會復播NBA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是哪天……”

在隨後的騰訊的比賽轉播中，我們看到多名NBA以及非NBA巨星向武漢災情致意，現場大屏幕上打出武漢加油的字樣，早先報道的新聞中NBA對武漢捐贈的三批物質也陸續送到雷神山。

而與此同時在騰訊的直播間裏，哈登胸前的隊標被打碼，球迷們刻意忽略了半年前發生了什麼，繼續在各個直播和盜播平臺上觀看比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中國球迷和NBA官方找到了暫時相安無事的相處方式，但現實是和時節一起，NBA在中國的官方境況正在急速滑向寒冬，央視停止轉播NBA後，網絡轉播商騰訊的轉播場次也被砍掉大半，每日轉播場次僅餘1-2場，相關產業生態圈一片哀鴻遍野，各大籃球向垂直平臺或板塊上，日活驟降20%只是保守估計，知名主播們曝光率同步下降，普通主播按場次拿錢的，更是直接影響收入，普通寫手們不知道下一次編輯約稿的窗口何時亮起，幾乎所有平臺的約稿預算都在縮水。

百度指數十分直觀，NBA的搜索指數在過去兩個賽季期間始終保持在50萬以上，2019年季後賽期間甚至一度突破80萬，但莫雷事件以後，新賽季NBA的百度指數驟降跳水，長期維持在30萬以內。

自莫雷事件發生以來，央視是否轉播NBA就被當做是一個信號，但NBA單方面的熱情和莫雷依然在職的矛盾讓官方姿態的妥協變成了無稽之談，伴隨着央視對全明星連續二十多年轉播的中斷，我們親眼目睹了這座連接中美兩國人民文化的橋樑在一節一節的繼續斷裂。

也許，也許，一個屬於籃球和NBA的黃金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而回望過去，我們發現這個黃金時代來的是如此充滿機緣巧合，以至於讓我們會爲多年以來的理所當然感到心疼。

在斯特恩蹲守央視收發室的80年代，大部分中國人的娛樂媒介仍極爲有限，大人們看着林黛玉、孫猴子和郭靖出現在電視機裏，而精力旺盛又無所事事的青年們則用其他手段展現自己的激情，他們會爲了男足衝擊世界盃失利而大打出手，把曾雪麟的國家隊堵在運動樓裏三天三夜（史稱5.19事件），也會爲了男排的一場亞洲級比賽的勝利上街遊行，喊出“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響亮口號——在這樣的大環境裏，在男子團體項目中成績驚人穩定的籃球卻始終不溫不火。

而隨着磁帶時代向CD時代過渡，灌籃高手和NBA直播幾乎同期出現在80、90後面前，籃球開始成爲一代人的選擇——這種選擇將在未來30年間轉化爲流量和消費能力，競技體育和流行文化產業分野明顯。即便在邁克爾-傑克遜最紅的時代，張學友仍會在中國聽衆中擁有爲數衆多的，但就打籃球這件小事而言，NBA就是頂端別無分店，中國本土職業籃球聯賽發展這麼多年，仍只是NBA這座大山周遭一鉢土堆，培養習慣不僅僅依靠時間堆積即可實現，NBA所帶來的感官刺激和故事性仍舊無可取代。

但NBA依然在中國走出了一條下行曲線，事實上，從2015年開始，其在百度搜索指數上就已經開始由盛走衰，本賽季常規賽的指數只能抵得5年前休賽期的數據，“莫雷事件”確實是這條下行曲線的拐點，但卻遠非始作俑者。

這樣的拐點其實早已暗埋伏筆，然而同樣被沉浸其中的我們理所應當的忽視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伴隨着物質的豐富，人們的精神追求也愈發多元化，國家級體育比賽也在慢慢讓出其紮根於人民心中的空間，而隨着計算機性能和遊戲創意的螺旋上升，電子遊戲開始了蓬勃發展期，極品飛車、FIFA、模擬人生、GTA等遊戲進入千家萬戶。2005年，網遊《魔獸世界》開服，除了衍生出《DotA》、《英雄聯盟》等MOBA類遊戲之外，還開啓了「網絡遊戲電競化」之路。

儘管一度受到國家機器的打壓，儘管在家庭和學校的壓力下被污名化，但從最早的《星際爭霸》到《CS:GO》再到《dota》《英雄聯盟》，人民的選擇還是將電子競技推到了前臺，而各種電競賽事也正在肉眼可見地吞噬各類競技體育觀賽人羣，2019年的英雄聯盟全球總決賽最後一戰，光是海外觀賽人數就達到了370萬人，由於中國戰隊也在決賽圈，國內的觀賽人數雖不及直播平臺展示的「兩千萬」之多，但保守估計也超過了700萬。

在各大社交平臺上，遊戲和電競這兩個吞金獸也在吞噬傳統體育的生存空間，虎撲英雄聯盟板塊的熱度僅次於「溼乎乎」和「步行街」這兩個核心板塊，知乎的體育熱榜上也有60%的內容是遊戲和電競話題。虎牙鬥魚靠着《英雄聯盟》直播起家，如今鬥魚業已上市，遊戲直播依然是各大直播平臺最主力的流量池。

NBA球員自己也熱衷於電子遊戲，海沃德作爲參加過職業電競比賽的老牌玩家自不必說，唐斯、本-西蒙斯等新一代球員則紛紛開通自己的遊戲直播間，字母哥更是每到一處客場必備遊戲主機。

另一方面，以抖音快手和B站爲代表的視頻平臺正在蠶食數以億計的用戶的興趣和時間，碎片化的娛樂和社交方式已是如今的主流，從140字到140秒，現代人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在單項娛樂上投入持久的資源，哪怕看劇也會不由自主地調整倍速鍵和時間軸，更不用說一場一場完整的籃球比賽動輒長達2個小時，其中一個短暫停就足夠你刷完一個短視頻。

截至2020年1月，抖音的日活躍用戶數已經突破4億，其國際版Tik Tok的日活也以「億」爲單位，當數以億計的人們將時間、興趣和熱情投入到刷視頻、錄視頻的新社交之中，隨手拿起手機打開APP就能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手機已經成爲人體器官之後，傳統體育的娛樂引力自然會因爲相對更長的快感回應週期和門檻而不斷下滑，不止於美職籃，美職棒觀衆平均年齡也已經達到30歲，而且還在不斷上漲。

更重要的是，在更長遠的未來，職業體育與其他娛樂產業更是無法相提並論，遊戲迭代永不停歇，光宮崎英高一個人就可以產出無數陰謀，電子競技總會有後來的熱點，優質短視頻生產者更是層出不窮，而NBA比賽形式基本確定，賽制和規則的改革也只是小打小鬧，預定兩連MVP的字母哥也很難比朱一旦們更受歡迎。

NBA在中國的年輕受衆正在悄然而快速的流失，這並非中國男籃第一次無緣奧運會，莫雷一次玩火所致，央視停播亦非未觸及本質，一切只因我們已經遠離那個娛樂匱乏的時代，現在孩子可選擇的實在太多，而流量這個東西，往往只會一去不返，當央視一道大閘落下，一切的衰敗也隨之加速，在所難免。也許20年後，我們再回顧NBA在中國的歷程，會發現我們認爲再糟糕不過的2020，已經是這些年最好的光景。

但是，最後一個問題：那又如何？

對於生活中除了娛樂還有更多事情需要去關心的普羅大衆們來說，NBA在記憶裏逐漸消失，實在再小不過的一樁事情罷了。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最瘋狂執着的熱愛也終究是過眼雲煙。

2020年春節前後，武漢疫情爆發，全中國大部分籃球場上空無一人，也許再隔一段時間，上面又會再度響起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音，孩子們還會拿起籃球，但屬於NBA的聲音，和內心那份專屬於籃球的熱愛記憶，不知道還要過幾代人才能重新迴響。

也許這就是時代饋贈給所有物事的終極命運，只是身處其中的人們永遠後知後覺。